魏公公皱眉:“差得远。”对魏良说:“起来吧,要到宫里头做奴才,不是那么好做的。没点真玩意儿,公公我是不要的。”
魏良站起来:“魏公公容禀,小的会唱戏,小的可以到公公大人您的钟鼓司做个戏子,让您老人家天天开心。”
“哦?会唱戏,唱两口我听听。”
魏良立刻开唱,连带表演,是民间堂会中常唱的《金印记》:
苏季子要把选场赴,少盘缠逼妻子卖了钗梳。
一心直奔秦邦路。叵耐商鞅贼,不重万言书。
素手回来,天哪!羞妻子不下机儿杼……
远处,魏忠贤走来,人群中一直在东张西望的刘三看见,立刻奔了过去。
“你怎么才来呀?行啦,就瞧个热闹吧。”说着拉魏忠贤去排队。
刘公公也瞧见了魏忠贤,不禁一怔。
魏良唱罢,随即施礼,仍是念白的腔调:“魏公公您老可听得有趣?”
“有趣有趣……”
秉笔太监立刻呼道:“下一个!”
两个持梃太监将魏良赶了下去。
魏良喊着:“哎,魏公公,小的还有呢,小的会唱一百多出大戏呢!”
魏忠贤和刘三来到队伍后面,他看到了魏公公,刹那间,自己十六年前,满脸血污,趴在刑凳上的情景出现在脑子里——只见魏公公一举手,刽子手喝道:“时辰已到,开刀问斩!”——魏忠贤一激灵,同时又瞧见了刘公公。
“奶奶的,完啦!”
刘三不明所以:“你本来也没戏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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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阉人已经跪在魏公公面前:“小的苏炳琪叩见魏公公。”
秉笔太监指着名册上此人的名字和钱款数额小声道:“这小子不知哪弄到一笔钱。”数额处写的是“一千两”。
魏公公低声问:“到账上了?”
“是,一切按公公的老规矩。”
魏公公冲苏炳琪笑着:“起来吧,好小子,宫里头的规矩都懂吧?”
苏炳琪竟是傻乎乎的:“不懂。正要向公公请教。”
魏公公有些丧气:“会点什么玩意儿?”
“不会,正要请公公教诲。”
魏公公低声骂道:“这个王八蛋!”又立刻笑道:“看你倒像个老实人……”
“公公夸奖,小的知道公公要银子,可小的没有,也只好去偷……”
魏公公涨红了脸,沉声道:“他娘的!这小子怎么不懂事!”
秉笔太监喝道:“苏炳琪!这是入宫大选班会,你不要胡言乱语。看你也不像个有歹意的,今日魏公公慈悲,要成全你个狗日的……”
话音未落,刘公公忽道:“且慢!”
魏公公侧首:“刘公公有话说?”
刘公公恭敬地说:“是。此人既是做过贼,那原本是要告官的,可属下说的不是这个。小爷的宫房里头急着要个帮手,这阉人里头既是有了一个,还望魏公公给小爷个面子……”
“小爷的面子,公公我自然是……你说什么?这里头有个工匠?”
“是。属下曾在匠户街见过他。”
“是哪一个呀?”
刘公公指向魏忠贤:“就是他。”
远处,魏忠贤一怔:“撞上丧门星啦,老子怎么这么倒霉!”
刘三问:“你,你得罪过那刘公公?”
魏忠贤点点头。
那边,魏公公已经示意,秉笔太监指着魏忠贤喊道:“你,过来!”
魏忠贤踌躇一下,从队伍后面朝前走,所有阉人都奇怪地羡慕地瞅着他。
魏忠贤到得近前,跪在苏炳琪身边:“小的魏忠贤叩见魏公公。”
听得“魏忠贤”三字,刘公公一怔。
魏公公笑道:“也是改的名字吧?”
魏忠贤老实回答:“是。听闻公公大人姓魏,小的便改姓了魏。”
“听说你有点手艺?”
“是。小的是雕工。”
“听你的声音……”
“小的净身未久。”说着双手捧上了锦盒。
魏公公一摆手:“进宫之前,总要验明正身,可宫里头的规矩,你是一概不懂啊。”
“是,请魏公公栽培。”
秉笔太监在一旁附耳:“魏公公,此人别说银子没付一钱,就是登记也无……”
魏公公瞪眼:“小爷的面子,是钱的事儿吗?”
刘公公向魏公公一拱手:“魏公公的损失,都在属下身上。”
魏公公摆摆手:“刘公公说哪里话,可小爷身边的人,若是一点规矩不懂,公公我也不敢随便进献。我的意思,就让此人先跟着我,也就那么几天工夫,我调教调教他,调教出个忠心耿耿的好奴才,也算是公公我对小爷的一番心意。刘公公,你说呢?”
刘公公心想,老子用得着你嘛!但嘴上仍是恭敬地回道:“魏公公有心了。”
魏公公站了起来,“就是他吧。”
阉人队伍大哗。
“奶奶的,这小子是谁呀?”
“魏公公,这不公道!”
尤其跪在魏忠贤身边的苏炳琪不服:“喂,老子给了一千两银子,怎么这小子抢了老子行市!魏公公,您可不能这样呀!”
魏公公瞅着苏炳琪,忽然一瞪眼,喝道:“此人公然做贼,犯我大明刑律,给我抓起来,扭送地方官刑讯!”两边的持梃太监一声“遵命”,揪起苏炳琪便走。
刘三此刻跑到魏忠贤身边:“喂!你真是魏公公家的亲戚呀?”太监们不由分说将刘三驱赶到一边。
魏忠贤站了起来,他有些愣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魏公公深深地瞅向魏忠贤:“跟我来吧。”
锣声又起,在持梃太监的护持下,魏公公一行顺着来路走了。
刘三伸着脖子:“魏忠贤!你小子发达了,别忘了穷哥们儿呀!”
奉圣宫书房内,朱由校在听刘公公回报,他惊讶地问:“跟魏公公走了?”
“是。魏公公说他亲自为小爷调教这个奴才。”
朱由校冷笑一声。
“他调教出来的,恐怕就不是我的奴才啦。”
“奴才去蟠龙县那边打听过了,这个魏忠贤原名李进忠,曾经是奉圣夫人的男人,但没有婚约。”
“我要他,就为这个。”
“可魏公公既是插了一腿,奴才不放心……”
“你不放心,我还不放心呢!”
“那干脆让他跟着魏公公算啦。”
“不。我就要他!”
皇城根下的护城河边,轿子在后头跟着,太监们也在后头跟着,魏公公在伞盖下步行着,魏忠贤小心翼翼地跟着。
“宫里头的规矩其实很简单,也可以说就一个,就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知道,哪一个才是你的真主子。”魏公公指教着。
“是。奴才遭这么大罪,其实就一个念想,这后半辈子就跟定魏公公了。”
“可说一千道一万,这懂规矩的、忠心耿耿的好奴才,还是难找。不为别的,平日里嘴上功夫都好着呢,可公公我略微有点闪失,哈,嘴脸就全都变了。”
“请魏公公相信奴才,有魏公公这条粗腿好抱,别个的腿……”
魏公公忽然站住了:“就说腿吧,”他指着自己跛了的那条腿,“我这条腿,就是曾经对我最忠心的一个奴才给打瘸的。”
“此人是哪个?奴才打断他的胳膊!”魏忠贤做出恨恨的样子。
魏公公深深地瞅着魏忠贤:“胳膊?”
“是。此人既是用胳膊打了公公的腿……”
“那还是不要打。”
魏忠贤一怔:“请公公指教。”
魏公公走动起来,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告诉你一句话,杀人要用刀子捅,不能用针刺。你懂吗?”
魏忠贤想了想:“是。公公的意思是,既是杀人,就要置之死地。”
“当年此人打断了我的腿,没要我的命,犯了个大错。我是不能再犯这样的错喽。”
“是。公公但有吩咐,奴才万死不辞。”
魏公公又站住了:“这话,我听得多啦。”
魏忠贤跪下了:“奴才愿掏出心肝给魏公公看。”
“宫里头的主子还有很多啊。”
“奴才只认魏公公一个。”
“宫里头发号施令的可不止公公我一个。”
“奴才只听魏公公号令。”
“若是大殿下、二殿下,哦,也许是三殿下让你办什么事情……”
“奴才立刻禀报魏公公,一切由魏公公定夺。”
“有时候啊,就是陛下也会绕开公公我,直接对某个奴才颁下圣谕。那可是圣谕哟,奴才们无不谨遵。因为你若是不遵,那就是杀头的罪!”
“奴才还是要禀报魏公公,请公公定夺。”
“陛下若是让你当面杀了公公我呢?”
魏忠贤怔住了:“……怎么会……”
“若真有这一天呢,你怎么办?”
“那奴才就、就……”魏忠贤四下瞅瞅,见跟随的太监们都离得远,便下定了决心,“魏公公的命就是奴才的命!若真有这一天,奴才惟魏公公之命是从!”
魏公公哈哈大笑起来:“没这回事,没这回事,可我还是爱听。”
一条小狗忽然跑了过来,在魏公公的腿上亲昵地蹭着。
魏公公蹲下身子,亲热地抚摸着小狗:“嘿嘿,嘿嘿,盼盼,盼盼又来接你爹爹啦。”
小狗讨好地摆着尾巴。
魏公公笑着侧脸对魏忠贤说:“要说忠心,还是我的盼盼最忠心。”
魏公公捡起一块石子,朝护城河面上抛去,同时喝道:“去!”
小狗毫不犹豫地跳入河中,朝石子落入的地方游去。太监们都欢呼起来。
魏公公又拣起一块石子,瞅瞅魏忠贤,将石子抛向河中,喝道:“去!”
魏忠贤一怔,但立刻明白。太监们笑声顿息,都瞅着他。只见魏忠贤大步趋向河边,纵深跃入水中,在水里扑腾起来。太监们哈哈大笑。
城边巡逻的锦衣卫驰马而至:“魏公公,出什么事了?”
魏公公嘿嘿地笑着:“没事没事。”
魏忠贤在水中渐渐下沉,双手在水面上摇晃了两下消失了。
太监们笑声顿息,面面相觑。
小狗盼盼朝岸上游过来。
魏公公笑道:“这奴才,还不如我的盼盼。”
在魏公公的宅邸里,魏忠贤穿一身光鲜的宫里太监装束,站立在魏公公面前。
魏公公坐在太师椅上,往手中的烟袋锅里装着烟丝,他身后的墙壁上有四个字:出将入相。
烟丝装好了,魏公公擦着火石和火绒,点燃了烟袋锅,惬意地吸了一口,望望奇怪地瞅着他的魏忠贤。
“不懂这是什么玩意儿吧?”
“奴才无知。”
魏公公用烟袋锅指指烟丝盒子:“洋夷的玩意儿提神,我大明还没有,从澳门那边来,他妈的比金子还贵。”
“公公有福。”
“也就剩下这点子福喽。你抽口?”魏公公说着将烟袋锅递了过来。
“奴才不敢。”
“抽吧。”
魏忠贤接过烟袋锅,慢慢吸了一口,剧烈咳嗽起来。
魏公公嘿嘿笑了,拿回烟袋锅自己吸起来,他喷出一口烟,“看得出,你是个忠心的。”
魏忠贤停止了咳嗽:“公公不该让奴才跳河。”
魏公公一怔:“找死啊你?”
“公公不该让奴才这么死。”
“那你想怎么死啊?”
“奴才不会游泳,若是淹死了,公公就少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好奴才。”
“是不是忠心,总要试一试。”
“奴才是四十多岁的人啦,奴才为了投靠公公,毅然净身,已是冒死为之。奴才若是没有忠心,怎么会这样做。可奴才净身,也不全是为了忠心,更多的,还是为了荣华富贵。奴才无能,不能出将入相,要混出个人样儿,也只有进宫这一条路。可奴才知道,要进宫,要荣华富贵,也只有魏公公您老人家能成全奴才。所以奴才先就改了名字,铁了心,要做公公您老人家的干儿子,鞍前马后,供您老人家驱使。可奴才的这份忠心孝心还没能尽一分一毫,您老人家就让奴才跳河。奴才若是死了,这份忠心孝心也就尽不到了……”说着,竟然淌下泪来。
“嗯,嗯,算你有个说头。”魏公公听得很有味道。
“奴才绝非说说而已,奴才身体力行。”
魏公公深深地瞅着魏忠贤。
“方才你为何要跳河?”
“因为是公公让奴才跳。”
“明知会淹死,为何还要跳?”
“因为奴才不会淹死。”
“你如何知道不会淹死?”
“因为奴才明白,公公不会让奴才死。”
魏公公磕了磕烟袋锅,站了起来,在室内颠颠地踱步……
“有忠心,有心机,有担当。嗯,你这个奴才,我收下了。”
“奴才魏忠贤叩见干爹。”魏忠贤在魏公公身后整衣而跪。
魏公公猛然转身,盯视着魏忠贤,片刻后才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公公我就认了你这个干儿。”说着上前扶起魏忠贤,“干儿,爹我会让你干一件事情。”
“儿子请干爹指示。”魏忠贤低眉顺眼,搀扶魏公公入座。
“也许会用不着……”魏公公沉吟着,“一切还都要等陛下明日观虏典兵之后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