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从驿站出来之后,褚雁德还曾回味越晨曦的这番话,尤其是他临走之前,越晨曦那一句似有意无意地提点:“殿下若是太优柔谦和,只怕会另有枭雄要取而代之呢。”
这一晚上的话所带给他的震撼都不如这一句来的惊心动魄。他悚然一惊,几乎要问出来对方意指何人了。但到最后这句话还是生生憋了回去。虽然心中隐约已经有了个人名,但越晨曦到底还是金碧的人,鸿蒙自己的矛盾总不能让金碧的人窥伺笑话了去。不过若是真有人对他的皇嗣之位觊觎的话,他也决不能坐视不理。
自古以来,谁的皇位不得见点血呢?
……
童濯心并没有因为住到鸿蒙的皇宫里来而稍感安心,反而会更加忧虑,她几次询问莫岫媛,莫岫媛都说不知道裘千夜的事情,而留在驿站中的薛准好像也不急着把她送回去,好几天都不会入宫离开见她一面。她问起时,莫岫媛解释说:“他现在已经开始和鸿蒙磋商新的盟约了,据说每天从早到晚两国列席的官员们都会争个面红耳赤的,他哪里还有闲时跑到这儿来和你请安?要外人看到他这个飞雁之臣时时到雁翎这儿来,岂不是要被人误会雁翎与飞雁暗中有什么交情勾结,会将两国的利益私相授受吗?”
听她说的也颇为有理,童濯心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自己跑到鸿蒙来这件事已经是很没理的了,也不好再烦扰人家。
宫里的嫔妃们时常会来看莫岫媛,见到童濯心这么个生面孔出现在这里,人人不免好奇,童濯心就和莫岫媛一起撒着她们之前约定好的那个什么表姐妹的谎。在鸿蒙的皇宫中,因为鸿蒙皇帝的宽仁体谅,偶尔也会有嫔妃的姐妹前来探望,一住好几天,所以众人也不觉得怎样,只是称赞她们这对姐妹花都是少见的美人儿。唯有太子妃似是看出点破绽来,问莫岫媛:“怎么你这位表姐的口音与你似是不大相近?”
莫岫媛反应很快,说道:“我表姐自小住在金碧和飞雁的交界之地,所以口音更偏金碧那边。”
就这样貌似平静地过了几日,有一天有个女孩儿忽然哭着闯进莫岫媛的卧室,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地问:“怎么办?周襄走了!”
童濯心瞬间就意识到这位就是传说中的雁茴公主,她悄悄看去,这公主长得真是精致如画,娇小可人,别说是男人,就是她这个女人见了都很喜欢。此时雁茴哭得梨花带雨一般,满脸都是绝望的神色。
莫岫媛拿了块手绢一边帮她擦泪,一边小声说道:“你还要嚷道所有人都知道吗?周襄的事情你去问问你皇兄,他为什么会走?”
雁茴擦了把眼泪,惊道:“是三哥把他弄走的?”
“你和他的事情已经被太子听到风声了,你想太子会饶了他吗?你三哥让他离宫是为了保他的命,你要想和他天长地久地在一起,总要忍过眼前一时吧?”
雁茴却摇头道:“他走了,只怕是不会再回来了,人人都说我要嫁给金碧的太子,他又怎么可能会要我?”
“你嫁不嫁金碧太子要父皇说了算,他娶不娶你也是父皇说了算,你与其在这里哭哭啼啼,不如想想怎么和父皇说,让他免了你这桩婚事?”
“我能有什么办法?”雁茴咬着指尖发愁,“我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总不能跑到金碧太子面前和他说,我有心上人了,让他不要娶我吧?”
莫岫媛安抚地拍着她的手背,“你先安安静静地回去,不要再生是非,现在你和周襄的事情还没有闹到陛下那里去,周襄的命是保住的,你这么不管不顾地大哭一场,被陛下知道了,周襄肯定是活不成的,对吧?至于你们的事,回头我问问你三哥,看他有什么好主意。”
莫岫媛连哄带劝地总算是暂时安抚住了雁茴公主的情绪,雁茴这时才留意到屋中还有个绝色女子,她讶异地看着一直静静坐在旁边的童濯心,问道:“这是谁?”
“这是我表妹。随夫婿到鸿蒙经商,路过益阳便入宫来看看我的。”莫岫媛面不改色地又将谎话说了一遍。
雁茴感叹道:“你们姐妹感情真好,我虽然有一堆的兄弟姐妹,可是除了三哥之外,没有一个和我真正亲近的。都说最是薄情帝王家,说的一点都没错。”
莫岫媛连忙捂住她的口,“你这丫头,什么话都敢说,让别人听到了,传到你父皇的耳朵里,你不是又要惹他生气了?你看你现在两眼红红肿肿的,跟桃子似的,一会儿出去被人看见,也要生出是非来。”
雁茴有气无力地说:“我哪里还顾得了这些?”
“顾不了也得顾,又不是周襄走了你就立刻不活了。”莫岫媛把雁茴拉到梳妆台前,帮她重新化了化妆,然后拉着她说:“走,我带你到御花园去散散心。”回头又对童濯心道:“濯心,你也一起去。”
雁茴没心没肺地回头招呼道:“是啊卓姑娘,咱们一起去御花园坐坐,我们鸿蒙的御花园里养了好多小兔子,很可爱的。”
童濯心见她误会自己姓“卓”,本不想跟随,但是又想多听些关于雁茴公主的事情,便将错就错地说:“好,我和你们同去。”
宫里的宫女们被莫岫媛吩咐跟在她们身后七八步开外的地方,以免听到她们的对话。
御花园里今天难得清静,也没有什么人,花园的一角专门辟出一个小园子,养了几只小兔子。
雁茴看到那几只小兔子瞬间就忘了烦恼,提着裙子奔过去,抱起一只就连声说道:“小白,我都好久没来看你了,你是不是心里特别惦记我?”
回头又招呼着童濯心:“卓姑娘,你来抱一抱吗?这小兔子软软的,暖暖的,可舒服了。”
童濯心也没怎么接触过小动物,到底年纪轻,也有一份小女孩儿的情怀,看到这白绒绒的一团,心都柔软了,忍不住上手摸了几下。雁茴一时兴起,将整只兔子都塞到她怀里,那小兔子双腿一挣,吓得她惊呼一声,雁茴乐得咯咯直笑,仿佛所有的烦恼忧愁都丢到天边去了。
但就在此时,忽然有个很威严的声音叫了一声:“雁茴!”
雁茴举目看过去,只见太子褚雁德正站在御花园的门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雁茴一惊,想起刚才莫岫媛说的话,笑容顿时收敛起来,低声回应:“皇兄。”
褚雁德看了一眼院内的几个女人,虽然不认得童濯心,倒也没有多问,只对雁茴说道:“一会儿我见完父皇有话要单独和你说。你乖乖在你的重瑶殿里等我,知道吗?”
“知道了。”雁茴总是对这位太子皇兄很敬畏的。
褚雁德哼了一声,也没有和莫岫媛打招呼,便带着人浩浩荡荡地走开了。
雁茴抚着胸口略带惊恐地对莫岫媛说道:“岫媛,皇兄找我,不会是为了周襄的事情吧?到时我该怎么说才不会露馅儿?”
但莫岫媛皱着眉,似在沉思,竟一时没有回答她。她急了,推了莫岫媛的手臂一下,又问了一遍,莫岫媛才如梦初醒般说道:“你只要咬死了什么都不承认,他也不能拿你怎么办。”
她说着话,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着童濯心,刚才那一幕真是惊得她手脚发凉,而童濯心……童濯心的神情倒像是比她更快地平静下来了,还好,虽然事出突然,但童濯心刚刚并没有说话,应该不会被那个人认出来吧?
褚雁德大步往前走着,忽然觉得身边的人影落到了后面很远,不由得站住回头,问道:“是不是我走得太快了,越大人跟不上了?”
与他相距几步远的越晨曦微微一笑:“是,在下目力不佳,对鸿蒙皇宫也不够熟悉,只能听着殿下的足音走了。”
“是我的错,我的错。”褚雁德笑着等他走近,说道:“一会儿见父皇,还请越大人先不要提及贵国太子的事情,那件事,我还在想办法斡旋,若是一早就说给父皇听,我怕父皇心里承受不住,会觉得太丢面子……”
“好,一切听殿下安排。”越晨曦沉默一瞬,问道:“刚才御花园中和殿下说话的人是……”
“就是雁茴了。”
“公主身边是否还有同伴?”
“一个是三皇子妃,那个从飞雁嫁过来的莫岫媛,另一个我不认得。”褚雁德疑问道:“怎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其中一人有点像故人……”越晨曦淡淡道,心里却在震惊之中,刚才那一声女子的惊呼,虽然短促,也没有字,却听来分明是童濯心的声音,雁茴公主又好像叫了一声什么“卓姑娘”,难道只是巧合?
可是,此时此刻,童濯心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地?难道他心中对她,还不曾断了念想,以至思念成疾,都出现幻觉了吗?
他暗自苦笑:越晨曦啊越晨曦,枉你也曾自认洒脱,怎么在情字上纠缠这么久,却依旧不能释然?若只是纠结于这些小儿女之事,大事……大事要等几时才能得成?
……
童濯心和莫岫媛回到屋里时,心中还是很惴惴不安。刚刚若是自己再多说几句话,一定会被越晨曦认破行藏。真是万万没想到,会在御花园门口和他偶遇,但“庆幸”他现在眼睛不好,看不清人影,自己又没有说话,所以,应该是不会被认出来吧?
莫岫媛看着她有点魂不守舍的样子,倒先笑了:“我还以为你不怕他了呢,怎么还是忧心忡忡的?我看他应该没有认出你来。”
“我们两个自小一起玩到大的,他咳嗽一声我都能认出他来,刚才我叫得那么大声,只怕他也是能听出来的……”童濯心喃喃说着。
莫岫媛笑着摇头:“哪有那么神。你叫一声他就听出来了?纵然他听着怀疑,但怎么也想不到你会从飞雁跑到这儿来吧?而且皇宫中没有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他纵然是怀疑,也查不到的。放心吧,没事儿的。”
童濯心问道:“还没有飞雁那边的消息吗?我来了都这么多天了,千夜应该知道我来鸿蒙了……”
“相隔这么远,纵然是快马加鞭,现在也不过刚刚把书信送到,他就算是亲自来接你,也是在半路上呢吧?还能跑得多快?你啊,与其现在担心牵挂,当初干嘛非要任性地跑到这里来?如今我看你就乖乖地在鸿蒙等着好了,你不想他来鸿蒙,最后他为了你还是要亲自来一趟的。”
童濯心说道:“可我绝不是想让他为了我来鸿蒙的。”
“无论起因如何,结果只怕是改不了了。”莫岫媛起身道:“我要去海棠苑看看我儿子,你先在屋内坐一坐,平复平复心情。”
莫岫媛出门,童濯心独自一人留在屋内。
桌上的笔墨纸砚安静地置放在那里,像是许久没有人动过。
童濯心叹口气,走过去下意识地磨了一小片墨汁,提起笔蘸了墨却又不知道要写什么。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最近她时常想起这阙词,但即使心里已经默诵了一遍,还是没有落笔写下。最终,又将笔涮洗干净,搁置回笔筒。
心绪烦乱时,不是写点什么就能释怀的。
忽然间,仿佛听到殿外有人说话:“是什么人要求见三殿下?”
“金碧的那位越大人,长得很俊却眼睛不好的那一个。”
童濯心一惊:怎么?越晨曦在殿外?他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来了?
外面的宫女还在说:“三殿下不在,要问皇子妃吗?”
“你糊涂了?皇子妃是女人,怎么能随便见外面的男客?”
“总要通禀一下吧……”
童濯心悄悄打开房门,那两名宫女正犹豫着要敲门,见到她开门时惊了一下,忙说道:“姑娘,有人要见三殿下……”
“殿下和皇子妃都不在,请那位客人改日再来吧。”童濯心刻意放轻了声音,生怕被殿外的越晨曦听到。
那两名宫女应声而去,过了片刻又转回来说道:“那位越大人说,若是殿下和皇子妃不在,姑娘是否能见他一面?”
童濯心的心脏仿佛瞬间就提到了嗓子眼儿,她几乎可以肯定越晨曦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为了试探自己的。而她就因为没有多嘱咐一句不要让宫女暴露了她的行藏,就到底还是被越晨曦发现了。
“他……怎么会问起我的?”童濯心咬着唇问。
一名宫女不明就里,笑道:“那位越大人听说殿下和皇子妃不在,就问是不是有一位姑娘在皇子妃左右,和皇子妃很相熟。然后问姑娘几时到的,说可能他和姑娘认识,想见姑娘一面。”
童濯心内心深处纠结成一团乱麻:见,还是不见?见,则再也没办法有半点隐瞒,实实在在的要被越晨曦知道自己在鸿蒙的皇宫之中了。想想当初在飞雁时他是怎么算计裘千夜的?不惜将她当作人质,差点把她强行带回金碧去。如今他若知道她失去了裘千夜的庇护,能安然离开吗?他们早已不是当初的情意,他亲口说过,她是金碧的叛徒,是金碧的敌人。
她咬紧牙关,说道:“这位越大人一定是认错了,我实在是不认得他,如今在皇宫内做客,也实在是不便见他。他若想见殿下和皇子妃的话,还请他改日再来吧。”
她把脸一沉,露出几分不悦的神色,让两位宫女也错愕得以为自己传错了话,得罪了这位皇子妃的贵客。只好一声不吭的再去传话。
殿外,静静等候消息的越晨曦听到这样的严词拒绝时并未有更多的惊诧,他只是微微点点头,又问道:“这位姑娘可能是忘了我了,我们小时候曾是玩伴。不过时光境迁,她忘了……就忘了吧。对了,请问二位姑娘,三皇子妃是否叫她‘濯心’?”
两名小宫女对看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越晨曦再笑道:“二位姑娘不回答的话,我就知道答案了。”
一名宫女不解地问:“怎么我们不答你也会明白?”
“如果我说的有错,或者二位不知道答案,你们不是立刻反驳我,就是致歉说真的不知道。但是二位姑娘都没有说话,就算是默认了。所以,好歹我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不算白来一趟。多谢了。”
他施施然转身,给他引路的太监再引他出宫去。
两个小宫女咬着手指,心惊胆战地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面向温雅的公子怎么说起话来这么能看破人心?她们刚才一句未说,该不会也闯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