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晨曦回到驿站,听到胡清阳正在和什么人低声私语,只是说话的声音太轻,他实在是听不清楚,对方又似是个女声,让他不禁困惑,问道:“胡将军,有客来访吗?”
回答他的不是胡清阳,而是一只手正抓在他的手腕上。这只手不属于男人,虽然指腹有茧,但五指细长,比起一般男人的手要来得小巧。这是一只女人的手,可是又比一般女人的手有力,指腹上薄薄的细茧磨得他的手腕有些沙沙硬硬的感觉,若非自幼舞刀弄剑,女人的手指上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茧的。他不禁一愣,脱口叫道:“胡紫衣。”
一声幽幽的低叹在他耳边响起:“原来你还没忘了我。”
然后胡紫衣拉起他,径直往院内走。她走得很快,几乎没有顾及到他的眼睛,越晨曦的脚尖绊到一块儿石头,差点打个趔趄,他不禁怒道:“胡紫衣,你怎么还这么疯疯癫癫的?”
她不吭声,一直把他拉进屋里,然后在桌子上叮铃咣啷的折腾着拿起一个杯子,又似是倒了什么东西在里面,塞到他手里,说:“喝了它!”
“喝什么?”他不解地摩挲着那个杯子,闻了闻杯子中的味道,一股酸臭难闻的味道让他不禁怀疑胡紫衣是不是在耍自己。
他刚要把杯子放下,却被胡紫衣按住手,“这是解药,能治你身上奇毒的!你快点喝了,喝了眼睛就好了。”
他一怔,复又一惊,“这是你从哪儿弄到的?张太医配给你的?”
她鄙夷地撇嘴:“张太医能有那本事的话这一年就已经把你的眼睛治好了。是我去找别的神医要来的。”
“别的神医?别是江湖上行走的骗子吧?”越晨曦冷笑道:“胡紫衣,枉你也自认聪明,怎么会被游方郎中骗到?我这毒连太医都解不了,江湖游医怎么可能解?”说着,他就要把那杯子里的水倒掉。
胡紫衣高声喝道:“越晨曦,你今天要是敢把这药倒了,我就掐着你的脖子把剩下的一壶都倒进去!”
越晨曦又惊又气:“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吗?好好地去过你的逍遥日子,非拉着我做什么?你从金碧追到鸿蒙来,胡紫衣,你就这么对我痴缠不休?”
胡紫衣的脸色苍白,她一路风尘仆仆,满心期待地来到这儿,也知道会遇到越晨曦的冷言冷语,只是她心意已决,纵然被他骂死,也要把这解药给他灌下去。眼见他就是不喝,她只好说了实话:“配药的人不是什么江湖游医,更不是什么骗子。你所中的这种毒,就是由他们亲手调配而成的。所以,这解药肯定错不了。”
越晨曦陡然惊起:“这两个人难道是裘千夜的人吗?”
“也不算是,他们……”
越晨曦根本听不进去她后面的话,挥手就将那杯子倒空,冷笑道:“我越晨曦就是一辈子做瞎子,也不会再吃裘千夜送来的解药。”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陡然打在越晨曦白皙的脸颊上。越晨曦倏然愣住。
胡紫衣气喘吁吁地瞪着他:“越晨曦,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笨蛋!我都说了这两个人不是裘千夜的人了。当日你们下毒害裘千夜时,他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见是快死的。无意中被这两人救下。他心头憋着一口气,叫他们又配了一副相似的毒药留在身边,希望日后能报复给金碧的人,然后你就撞到他手上……”
胡紫衣喘口气,瞪着他:“你是输了他几阵,但没必要把眼睛都赔进去。你又不是想一辈子都做个瞎子,何必要和自己过不去?这两位神医,已经当着我的面治过一只被下了毒的兔子。我信他们不会骗我。因为他们若想毒死谁,早就在这毒药中多下几味就行了,没必要再下一次。你若是解了毒,领的不是他裘千夜的情,你计较什么?若是你的毒解了,眼睛看得见了,我胡紫衣也算是还了欠你的债,今生今世,绝不会再纠缠你!”
她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我再给你倒一杯解药,这是最后一杯,你若是再洒了倒了,就一辈子只做个瞎子好了!你喜欢生活在黑暗里的话谁也管不了你,也省得你再看到裘千夜志得意满的那张笑脸了!”
胡紫衣见他一直一语不发,又咬咬牙,说道:“我是打了你一巴掌,你不服气的话一会儿可以打回来,我胡紫衣绝对打不还手。但是现在这解药你必须立刻喝了!”
越晨曦沉默许久,幽幽道:“你当日离京,就是为了去找这两个所谓的神医?”
胡紫衣声音一哽,硬声道:“早点找了解药,早点还了欠你的情,我也可以不再被你羞辱了。”
一抹黯然心酸萦绕在越晨曦的五脏六腑之中,他不好再问,却也知道胡紫衣为了他的这份解药操了多少心,走了多少路,吃了多少苦,求了多少情,说了多少话。他本应该感恩戴德的,毕竟当日选择服毒的人是他,与这个姑娘有何相干?即使她执意留在他身边是因为对她存有一份私情,但这片不被认可的私情又值几分重?
一个酒壶形状的东西塞到他手上,她的手指是冰凉的,在他的手背上死死按住,生怕他又会将这最后的一点解药倒掉。
恢复光明,对于他的意义似乎远不及在她心中的意义来得更重要。
这世上最希望他能恢复眼睛的人应该只有两人,一个是他的母亲,她为了他的眼睛不知道背后流过多少泪。一个就是胡紫衣,为了他的眼睛,却挨了他多少骂。
他在心底发出一声长叹,这叹息声却溢出唇,让他自己听到时也吓了一跳。他掩饰地说:“若是这解药有毒,或是不能解,你也放手吧。胡紫衣,你真的让我很累。”
胡紫衣的眼眶发红,咬着牙根儿说:“好!我只再试这一次!”
那股难闻的味道再次出现在鼻翼之前,若非知道这是解药,越晨曦真恨不得立刻呕出来,他几乎要在饮下的一刻怀疑这只是裘千夜的另一个恶作剧,也许当他饮下后,裘千夜会大笑着从哪里跳出来,对他说:“看,你又被我骗了。你到底还不是我的对手。你又输给我了。”
若真是如此,那又如何呢?他已经把自己活得像个笑话了,何如再多笑话一次?
屏住呼吸,他缓缓的把壶嘴放到唇边,只当是再饮一次毒药吧,他不怕死,因为他已经犹似在人间地狱里了。
胡紫衣紧张地看着他将那酒壶里所盛装的解药喝下,看着他的表情有没有半点变化。但他只是很平静地放下酒壶,对她说:“好歹该给我倒一杯茶水来,这味道实在是太让人难以忍受了。”
解药无效吗?她明明看仇无垢在兔子身上试用了一遍解药,那小兔子被灌下解药之后,曾经上蹿下跳的挣扎了好一阵啊。
她说:“茶是解药的,现在还是先别喝茶了。”
“那就来一杯水也好啊。”越晨曦无奈地苦笑,“我真是受不了这个味道了。”
胡紫衣醒悟过来,忙往屋外跑,忽然听到身后咕咚一声,再回头,就见越晨曦一头栽倒在地上,竟七窍流血,昏迷不醒。
她吓得一头扑过去,将他抱起连声大喊:“越晨曦!越晨曦!你……你可不能死了!你敢死在我面前,我岂不是要欠你的命欠到阎王面前了?”她一边喊一边哭,心神大乱,仿佛天塌地陷一般。
过了片刻,越晨曦终于幽幽醒转,他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面前晃动的人影,无奈地叹气道:“胡紫衣,我可不想让你追我到阴曹地府之中。所以……让我找张床好好躺一下。”
胡紫衣破涕为笑,将他架起来扶到床上,一边给他擦脸上的血渍,一边说道:“这解药要是不灵,我先把那两个神医丢到阎王面前解释去!”
越晨曦没有再说话,闭着眼在床上静静地躺着。
胡紫衣也静坐一旁,一瞬不眨地凝视着他苍白的脸色。
也不知过了多久,越晨曦忽然幽幽开口:“你知道童濯心也在鸿蒙吗?”
“嗯?”胡紫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又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她就在鸿蒙的皇宫里。”越晨曦又说了一句,嘴角似挑不挑的,“她肯定不想见我,但应该会愿意见你。我想,你也应该很想见她一面吧?”
胡紫衣咬着唇,半晌问道:“她怎么会在这儿?”
“那你就要问她了。”越晨曦语调轻柔:“不过你对我的这份心,她知道吗?”
胡紫衣盯着他,手指将膝盖上的衣服抓出几条褶皱。
“若她知道,她会一力促成你的心愿的。她就是这么善良……”越晨曦最后的一句话,不知道是真心的夸赞,还是无奈的嘲讽。
胡紫衣却始终没有再回应。本来她是问心无愧的,但越晨曦这样的话却又一次伤了她的心。难道在他心中,她只是童濯心推给他的一个替代品吗?在童濯心眼里,也是这样看她的吗?
……
“越晨曦已经知道童濯心在皇宫中了。”褚雁翎傍晚时将消息带给裘千夜,面对着裘千夜困惑的表情,他将事情的原委解释了一遍,“这也是巧合,谁也没料到就在御花园中他们能碰面,更没聊到童皇后哼一声就被越晨曦识破了……看来他们两人的宿缘还是结得很深的啊。”
褚雁翎一边说一边偷偷瞥着裘千夜的表情,见他沉默不语,便又说道:“不过也好,越晨曦盯上童濯心,倒是可以暂时转移他对你的注意力,如果叫童濯心去打听他的消息,说不定能套出些真心话来。”
裘千夜瞥了他一眼,这一眼幽幽凉凉的,让褚雁翎都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你不愿意的话当然也没什么……”
裘千夜哼道:“我明天就接她出宫。”
褚雁翎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道:“我以为你不在乎,不过也好,她在宫里如坐针毡,你在宫外度日如年,赶快把她接走,她安心,你安心,我更安心。”
裘千夜望着他:“既然越晨曦知道了童濯心在你皇宫里,我接她出宫的事情也一并告诉他吧。”
褚雁翎一愣:“你该不会是……想钓鱼上钩吧?”
“他和南隐琢磨了那么多心思,总该让他猜对一件才是。”
童濯心一早就被莫岫媛推醒,“濯心,有人要见你。”
她本来在本梦半醒之中,听到这句话一下子全醒了,立时坐起来惊问道:“又是越晨曦吗?我不要见他!”
莫岫媛笑道:“不是。你别怕,若真是他来了,我当然要帮你挡住。不过这个人,我觉得你一定是想见的。”
莫岫媛一脸古怪的笑,笑得童濯心怦然心动:难道是……真的会是他吗?
“对方不在宫里见你,说好了在宫外的茶楼相见,那地方我不认得,也不便陪你去,雁翎也去上朝了,我已经命人准备好马车,叫人陪你去。”
童濯心忙起身着衣,认认真真地梳洗好,和莫岫媛道了别,临别时拉住莫岫媛的手说:“岫媛,这几天叨扰你和三殿下了,实在是过意不去……”
她还未说完,莫岫媛就笑着打断她:“干嘛说得好像你要一去不回似的,你先去,回头咱们还要见面的。”
童濯心被她说懵了,难道她不是要准备回国了吗?还要回来?
她稀里糊涂地被人带着出宫上了马车,一路晃晃悠悠的来到一间茶楼前。下车时,只觉得茶楼一切平静,楼下还是几个普通的客人在喝茶聊天,聊的也无非是本国的轶事趣闻,或者是街坊邻里的那点闲言碎语,不像是侍卫装扮。有人过来引路道:“童姑娘,楼上请。”
听对方直接叫出自己的姓氏,她心里又是一紧,跟着那人上了楼,被带到一间厢房门口。隔着那道门,她忽然心跳加剧,呼吸困难,眼眶微微发热,仿佛随时就要落下泪来。
试探着推了一下房门,那门没有锁,一道门缝闪出来,露出里面的桌椅板凳,她一咬牙,使劲儿将门全部推开,却又愣住,门内不是她所想的那个人,但是,但是……这一瞬间的失望之后却是另一种惊喜,她情不自禁地叫道:“紫衣!”然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越过门槛,扑到那人的面前,死死抓住对方的肩膀,笑着将那人拥抱在怀中。
“紫衣啊紫衣!真是万万没想到你会在这里!这一年我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也不见你怎么回我。快急死我了,想死我了,你知道吗?”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一大堆的想念之词,对方却回应以沉默。渐渐地,她觉得有些不对,抬头看她……胡紫衣的表情似是难以捉摸,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怎么了?”她困惑不已。以前每次见到胡紫衣,她总是和自己一样开心。毕竟分隔两国,相见总是不易,但是这一次见到胡紫衣,她却如此冷漠,是自己得罪她了?
“濯心,你为什么会到鸿蒙来?”胡紫衣缓缓开口,语气中也听不出多少亲热来。
童濯心苦笑道:“还不是因为裘千夜……”
“他让你来这儿的?”
“不是,我怀疑他到了鸿蒙来,怕鸿蒙和金碧联手骗他。我在飞雁实在是坐不住,就悄悄跑来找他……”
“你真是胡闹!”胡紫衣叹气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这样将自己的安危置于不顾?我若是他,也不会因为你这样不珍惜爱护自己而感动,反而会觉得你在拖累他。濯心,你都多大了,历经了多少事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般任性妄为,不为他人着想?你如今是一国之后了,担负着整个飞雁所赋予你的责任有多大?难道当初他们两个男人为你争得那么头破血流,一个不要自己的性命,一个宁可献出自己的眼睛,到最后换来的,却是你这样的轻视和顽劣吗?”
童濯心被她骂得呆住。她未曾见胡紫衣这样严肃地骂自己,仿佛憋了几十年的愤怒,要在这一刻全部爆发出来。而对方话中那一句“一个不要自己的性命,一个宁可献出自己的眼睛”又所指为何?
她一颤,轻声问道:“你说谁,谁宁愿为我献出自己的眼睛?越晨曦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瞎了,与我有关?”
胡紫衣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反正你选择了裘千夜,还管越晨曦的死活做什么?”
童濯心紧紧拉住她的手,求恳道:“紫衣,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有什么心事都不会瞒你。你和我说实话,越晨曦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我曾经问过千夜,他说是病坏的……”
“裘千夜说的话你也信?”胡紫衣冷笑一声,“若是越晨曦现在已经死了,裘千夜也肯定和你说与他无关。可是以你对裘千夜的了解,你觉得当日他与越晨曦在飞雁殊死一决之后,会随随便便地放越晨曦平安离开吗?以他的脾气禀性,纵然为了你的面子不杀越晨曦,难道不会把他折磨个死去活来吗?全天下最想让越晨曦死的人就是裘千夜,越晨曦的眼睛瞎了,岂能与他无关!”
童濯心全身剧颤,呆呆地看着胡紫衣,对她的话还是如堕梦里一般,一阵明白,一阵糊涂。
“你是说……是千夜弄瞎了他的眼?”
“你去问裘千夜吧,他骗你一次,不该再骗第二次。”
胡紫衣话音未落,门外冷幽幽地响起裘千夜的声音:“胡紫衣,背后说人可不是你们胡家的光明磊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