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纸如雪,从她的指间滑落,完颜印硕俯身捡起,上面黑白错落,点滴的墨迹之间,诉说着一件无法接受的事实。
许久,许久,也许再长的时间也不能将她从那封信的震惊中叫过神来,霄兰呆呆的看着那一纸白卷缓缓坠地,仿佛看着的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悄然长逝。
一声被压抑住的低吼从她单薄的身体里发出,下一刻,麟儿已经被她丢在了床榻之上,霄兰飞也似的弹起身子,动作快到连完颜印硕都没能伸手捉住她。
白色的丝缎编织成的袋子,鼓鼓的,一个人形的轮廓被套在其中,比印象里的,要小很多,似乎整个人都被放在沸水里煮过一样,缩了一圈。
驿站里的人惊讶的看着这个随着梁闵疾奔而来的消瘦女子,白色的长衣在地上滑过美丽的弧线,一张倾城绝代的脸孔上毫不吝啬的展露着自己的惊骇。
没错,是惊骇。是一种不可置信,难以认同的惊骇欲绝。赵武奉命留守在此处,一来是他知道这个被千里运送而来的尸身对南郡里的某个人来说肯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另一方面,要把这个中州来得中队长放在自己的京畿周边,他也委实不能放心。
霄兰翻身跳下马来,却不敢继续动作,她看着眼前这个中州来的兵将,眼睛里闪着莫名骇人的光芒。
“四姑娘?”钱亢龙对上女子的视线,蓦地一阵凌然,低首施礼,“属下中州赤字队二队中队长钱亢龙。”女子探究的眼光在他身上逡巡,似乎想到什么,钱亢龙从腰间拿出一段虎符,霄兰一见放心些许,随即眼波凛冽起来,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反而更加惶恐无状。
那段虎符赫然是林家豢养的林字军的标识。
“属下奉邵将军之命令,特将此物呈给姑娘,请您……”他说着走上前,为她展开编织华丽的绸缎袋子。
“别!”随后而入的梁闵一声阻止却已经晚了,那张清丽秀气的面庞已经赫然出现在布袋之上。
随着袋子的张开,馥郁的浓香更加浓厚,在馨香之中,霄兰一张脸血色全数退去,苍白到胜过皑皑白雪。
清秀的容颜,长长的细眉,虽是紧紧闭着的眼睛却似乎噙着泪水,但嘴角仍向上勾起,带着温馨的安然静谧,多么诡异的死相!在场的众人都以为这个袋子打开之后,便会见到恶心血腥的场面,然而事实大大的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是她!
呼吸似乎都已经不能,和这双紧闭的眼睛对视良久,白衣素服的女子颤抖着手掩住自己的嘴,然而那声尖啸的悲鸣还是无可抑制的从指缝中爆发而出,如同万丈高。岗之上的冰水迸裂,直剌剌的宣泄而下发出的碎裂。
她是不会任何武功的普通女子,然而这一声悲鸣却仿佛灌注了无上精纯的内力一般,刺进每个人的心底,又似带着魔力,那悲伤和绝望全部被勾起,连心性坚韧的这些军人们也忍不住一时怔忪。
浓香,这诡异的浓香随着她纤细苍白的手指一点点剥落布袋开始,渐渐更加浓郁起来,缠绕在尸体上的香气浓的化也化不开。
尸体暴露在空气之中,所有人都发出冷冷的抽气声,世间竟然还有这……这样美丽的尸体。
从脖颈开始一团团粉红鲜嫩的花朵便如同夏日里一般,一簇簇的盛开着,繁复的花瓣中,丝络,花蕊,甚至包括蕊芯上的花粉都被雕刻的淋漓尽致,脖颈之下,肩膀上,胸前,腰身,凡是身体有皮肉的地方,皆布满了这样美丽妖娆的花朵,当真花团锦簇,华贵非常。
这是有层次,有突起的立体图案,深深浅浅,花瓣之间深浅渐变也被描刻的栩栩如生,深红,浅红,依照肌肤的被剜去的深浅,很好的被展现出来。颤抖着的手指似乎已经麻木,霄兰瞪大的眼睛已经难以找到焦距,机械的摸上这副纤细瑰丽的尸体,手指触摸之处是冰凉,是血液停留后的滑腻,像极了府中湖畔的青苔,却比它美丽耀眼。
看吧,看吧,这是多么美丽多么难得的作品啊,简直是巧夺天工的绝色佳作啊。
耳边稀稀疏疏的响起的竟然是她的声音,那久违的如同魑魅魍魉的声音恍若寂寥佛寺里的镇魂之钟,像一把把尖锐的钢刀插进她的耳膜。为什么竟在此时,她的心底冒出这个声音。
那个阴狠如蛇,狠毒似蝎的女人!
她已经不能感受到周遭的动静,一双眼睛在她赤。裸的身躯上不断逡巡,一次又一次的抚摸那些刻画的鲜活的花朵。
牡丹。
唯有它,百花中的真国色,牡丹。那个恶毒的女人说过,她便如此花,是花中之王,俯视众艳,和她比起,她这朵幽谷中的兰花,只有瑟瑟发抖的份,那年,相府赏花之中,她如此对她挑衅。
而她,那时只当做过耳之风,一笑置之。
几年之后,她用实际告诉了她,谁才是花中王者,谁才是最后的赢家。而她,林府中最娇贵的弱兰,这一次抖如筛糠,一顷时,所有的尊严,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信和荣耀都被狠狠的打压,仿佛从云端直坠如泥土的黑暗。
耳边似乎有什么人在不断地大声说着什么,她一切都听不见,眼前只余一片粉嫩红润的牡丹。她瞪着的眼睛蓦地涌上淡淡的红色,许久,她听见自己的胸臆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如鬼,似啸。
鼻前只余馥郁的浓香,香到无法抵挡,死亡的诱惑和妖娆的躯体,摊开在随后赶来的完颜印硕的眼前。
他停了下自己的脚步,犹豫着的手掌在她肩膀上一寸处堪堪停下,他的六识几乎不能感受到掌心下有活人的气息,那里已是一片死寂。
梁闵担忧的望着这个几近崩溃的女子,她长长的发丝散乱的披散在背后,垂到地上,慌乱得如同一捧水草。苍白的侧脸在黑色的理石地面上映出另外一半的脆弱。
这具尸身究竟是何人?竟然让她失态至此。
却没有哭喊,没有眼泪。包括那淡淡的红色液体也只是在她的眼角闪烁了几下,竟被生生咽了回去。
她抬起头,看了眼身边的男子,嘴边竟是勾起淡淡的笑纹,涟漪一般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握着尸身的左手,丝毫不介意她上面经过用力握紧而渗出的血液沾染了自己一手,另一只手放到她的脸孔上,拂去耳畔的长发,“印硕,你看,山晓回来了。她没有骗我。”
“夕儿……”苦涩的哽咽被他按压在喉咙之中。此时一切的话语,都太多余。
“梁筠呢?叫他来!”霄兰忽然叫了起来,转回身对着愣住的人们大喊,“那个混账东西在哪儿?叫他滚过来!”
梁闵眉头皱了皱,此时,梁筠还在东暖阁吧,吩咐了赵武亲自去请,要快。
等到梁筠快速赶来的时候,便见到了不断叙叙说着的霄兰,她只是低声说着,也不在乎是否被别人听去,她也只是机械的,低低的诉说着,发出些简单的音节,又融化在这片浓香之中。
梁筠呆呆的望着这尊尸身,不敢言语半分。
“墨云。”
“你问我,这孩子的母亲是谁,那你好好看清楚吧,那个在行宫中舍去清白之身,救你在旦夕的女人就在这里,你想要么?你敢要么?”霄兰倾城绝代的脸孔上浮动着诡异的笑容,和这具尸身脸上的笑意一起,仿佛日与月的光辉齐齐闪烁,让人不敢逼视。
梁筠显然是难以接受眼前的一切,下意识的,他命人请来了太医,顺便将麟儿从东暖阁里抱了出来。
当银针刺破尸身的中指,当金刀划破孩子的手,母子之血本是相通甚至比他和梁筠的血还要快速的交汇在一起,铁一样的事实展现在梁筠面前,由不得他不相信。
“这是……”梁筠目瞪口呆,几十年的沉稳智慧在这一刻完全土崩瓦解,大手抓住霄兰的细小的手腕,只差要把它掐断,“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要是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女子。
痛苦的闭上眼睛,这瞬间,霄兰忽然很羡慕那个沉睡之中的女子,她不会再睁开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自然不会再看到这世上一切的污浊。山晓,他就在你面前,你可曾看到了?可曾听见了?这个男人,他到底值不值得你如此性命相倾。
说什么都已经太迟,你什么也不能再看到了,也包括我……山晓,蓝缔姑姑走了,蓝萱为了她所谓的忠贞也走了,如今……连你也走了?是么?我想是的。
世界空茫无穷之大,然而再没有人,知我过去,懂我如今,忧我未来。
山晓,你走得可心安?
摩挲着那些粉嫩肉,芽的血色牡丹,霄兰忽然很想让自己昏厥过去,能让她也忘掉这一切,再醒来的时候,她还是相府中的四小姐,天生贵胄,无忧无虑。
佛说,一切如梦幻,如泡影,转瞬即逝。
果真,过去种种,已然不可企及。
瞥见嬷嬷手中怀抱着的孩子,霄兰眼里闪过杀机,反手拔出靴子里的匕首,湛清的碧蓝色滑过众人眼前。刹那之间的生死之隔,阴阳永诀,让霄兰将满腹的怒火和悲愤全部归咎于眼前此人。
受死吧!心里是这样的呐喊。
碧落的利刃划出优美的弧线,山晓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活着?
“护驾!”梁筠默然的看着她美艳的脸上杀机频闪,竟泛起了最后的一丝笑。
能死在你的手上,也很好啊,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