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情生

月落乌啼,靖王府。

桌上的烛火随风摇摆,照得人影明灭不定,忽明忽暗,正如同韩嘉此时的心。

“自从她去了之后就没有人看见过她,已经整整七天了。”管如意向他道。

韩嘉沉默良久,方道:“宁王气势嚣张,手握重兵,还不定何时会发难,现在只有和卢皓南的朝中势力联手才能稍稍制衡他,此时去要人,不是时候。”

他的语意不乏苦涩,其中取舍,到底孰轻孰重?

管如意明白他的意思,道:“你不方便出面,我可以去,沈三和破舟也可以去。”

“不可,海通经营的渠道关卡至今还掌握在卢皓南手中。”韩嘉以掌轻击椅背,摇头否决。

“还有,沈大人如果知道他为了个女子去找右相的麻烦,恐怕这次真要逐他出门了”,管如意苦笑。

“破舟也不行,他到底姓秦,宁王之事都不知道他能否全身而退。”韩嘉继续道。

管如意道:“难道就这样让她落在卢皓南手中,他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东西,不惜开罪天机宫也要禁锢她?”

韩嘉惆怅望着窗外,道:“我也不知道,如果知道,我愿意用他要的东西去换,但如今只能等。”

一样的月色,照在靖王府和照在相府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卢皓南觉得今晚的月光格外沁人心脾,是不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如月光般的女子在这里的缘故?

“我已经说过了,另一半堪舆图并不在我这里,我连它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屋中这女子虽然清如月光,但耐性显然不好。

顾大小姐如果耐性好,就不是顾大小姐了。

卢皓南见她不合作,出言相讽道:“是么?当年如不是为了另一半堪虞图,谢风华以嫏嬛主人的身份,何以会委身顾如兰?”

“呛”一声,顾无忧陡然站起来回身出手,衣袖翻飞处一柄精光四射的袖中剑已脱袖而出,直指卢皓南咽喉。

剑未刺下去,却为卢皓南沛然护身内力所逼在离他咽喉一寸处停了下来。

顾无忧目光如剑一般锋锐,直盯着卢皓南,面色如霜,剑尖微微晃动。

终究,她紧握着剑的手垂了下来,她受伤太重,并未恢复。

就连谢逸之拒绝了她,她也未曾流过泪,但此时此刻,两行泪,慢慢的从她脸庞滑落,一滴一滴落到地上,她仍旧保持倔强愤怒的姿势,持着剑,指着这个出言侮辱她父母的人。

只要决开了一个口子,后面就可能是崩堤。

顾无忧在泪眼朦胧之中仿佛看到谢逸之轻轻抽出衣袖翩然离去的背影,想起谢逸之那晚对她说的“这世上没有事情可以改变这个事实”,想起漫天烟花灿烂之时他们曾携手并肩而立在人群中,想起和他在一起的十六年的每个相处的时光,他一回头,他一笑,他的冷漠……一切一切的前尘往事累积起来,已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所有的伤害、欺骗、失望、侮辱纷至沓来,如洪水将她淹没。

“噹”地一声,她的剑掉到了地上,在静夜里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慢慢伏下了身,双手掩面,听不到哭声,却只见眼泪一滴滴落到地上。

卢皓南怔住了,他从未见过女子哭泣,而他心底也是不愿意看到她流泪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只有用这种伤害她的方式才能够面对她。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下身去,捡起了地上的小剑,伸手想替她拭去泪水。

但手在接触到她脸庞的那一霎那停在了空中。

面前这女子虽是他心中所爱,但也是间接害死他姐姐的仇人的女儿,更是他图谋大事的关键之人。

卢皓南眼中闪过一丝伤痛,收回了手,站起身来,慢慢朝外走去,步履沉重,无论如何,他是不能够对她有一丝怜惜,这么多年的筹谋,这么多年的辛苦,为了谁?还有对族人的承诺,宏图才刚刚开始,就这么被她阻碍么?

可是就在他步出房门的时候,身后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回头,顾无忧已然昏倒于地上,襟前点点红色,甚是触目。卢皓南不由一惊,他冲过去一把抓起她的手腕,伸出二指搭于脉门探看,随着时间的过去,他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初时在船上动手之时她内腑受伤已深,却在他的刻意忽略之下没有及时治疗,往日仿佛许多心结郁积于心底,两者相叠现在已然累积成重症,刚才只不过受激,一气之下牵动了受伤之处,血气逆流吐出来。

卢皓南看着怀中的顾无忧神色复杂,顾无忧依然昏迷不醒,唇边干涸的血迹更显得她的脸色苍白。他嘴角又挂起了一丝惯常的讥诮之色,似乎在嘲笑自己,刚才的才下定的决心在看到她倒下的那一刻全忘光了。

犹豫良久,终于他一咬牙,轻轻拥她入怀,慢慢地抱紧,她光滑冰凉的发丝缠住了他的口鼻,掩住了他的双眼,他在这芬芳的黑色之中沉没了下去。

他宁愿,此生再也不放手。

元徽十五年五月,右相上疏奏请回乡祭祖探亲,帝允,择日启程。

早朝罢,昭帝召靖王偏殿议政。

含光殿内的御书房肃穆典雅,正中的御桌上堆满了奏折,一边靠着墙壁的多宝格上堆满了积年的书籍,一边墙壁上却挂着一幅女子的画像,他走进去,发现昭帝凝神对着这幅图,恍然不觉有人进来。韩嘉觉得奇怪,晋朝以军功夺位立国,历经二世一直重武轻文,昭帝本身就已是高手,但自己走进来他竟然没有警觉。

他出声道:“父皇——”

昭帝并未看他,道:“你过来看这幅图。”

韩嘉不由好奇,这幅画上究竟是何方神圣,牵引了素来持重深沉的父皇的注意力?他走上前去仔细一看,不由脸色大变。

昭帝觉得了他的异样,不解的看着他。

韩嘉失声道:“无忧!”

昭帝眼中精光大盛,疾声道:“谁是无忧?你难道见过这图中女子?”

相府内为了右相的回乡祭祖做着准备,人人忙碌不已,没有女主人的家里就是这个样子,但也许不久之后,这个情况会改变吧?

相符仆从们看见了他们的右相大人带回的女子后如此猜想着。

房内,卢皓南侧坐在床边,微微倾身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顾无忧,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的温度,睡梦中的人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忽然身体轻微悸动,从被子中伸出一只纤手,无意识的在床边摸索着,发出轻声梦呓:“师父……不要走。”

卢皓南眼睛仿佛被针刺,伸出的手蓦得收回来,像窃取东西时被人发现了,听到这无意识的梦话,他此时心中一下子盛满了苦涩、嫉妒、伤心,每一样都足以打破他的梦。为什么每一个他喜欢的人都不能留在他的身边?

婢女轻手轻脚地端了药碗进来搁在桌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卢皓南盯着那碗药看了许久,终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打开,将里面的粉末全部倒入了碗内……

五月二十,京城里的出入盘查忽然比平时严了许多,进出城门的人都要接受身份核对检查,大街上的羽林军也忽然人数多了起来,像是在搜查什么人。

新来的看守城门的小林子今年才十六岁,愣头愣脑的,问老兵油子李大胆道:“这几天查什么呢?这么严!”

李大胆咂了咂嘴,神色显摆道:“这你不知道吧,听我在宫里当差的朋友说是在找一个女人,好像是靖王爷的相好。”

小林子大惊道:“王爷的女人还有人敢抢?”

李大胆不屑道:“是失踪,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这么大胆子,比我李大胆的胆子还大,敢情还没有出这汴京的城门,才搜得这么严。”

小林子恍然大悟:“难怪啦,看来要打起精神了。”

正说着,一辆精致华贵的马车驶了来,接近城门时,小林子照例要揭开帘子盘查。

他的手还没触到帘子,忽然斜里一柄寒光凛凛的刀横在了他的面前,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大胆,卢相的车也敢拦?”

小林子初来乍到,哪见识过这种阵仗,吓了一大跳,道:“例……例行盘查,就是皇亲贵族也得查啊!”

车内一个温和清贵的声音传出来:“赵墨住手,让他看看也不打紧。”

小林子惊魂稍定,哆嗦着用手撩开帘子,只见车里面宽敞素雅,榻上卧着一个女子,四周车窗紧闭,这女子似乎在病中。她身边坐着一个男人,锦袍华冠,眸若秋水,他平静道:“这位小哥儿,对不起,贱内正在病中,不方便起身。”

小林子没想到这车中坐的是名满天下的卢相,更没有想到这卢相虽然气势不凡但却如此平易近人,他结结巴巴的说:“不妨不妨,只是例行盘查罢了,既然是卢夫人,当没有疑问,大人请。”说着,连忙放下帘子,闪到一旁,不停的擦去额上的冷汗。

马车大摇大摆地过了城门,不到一炷香的时辰,一队羽林军飞驰而来,当先一人华贵金冠,乃是靖王韩嘉,他后面紧跟着是大将军秦破舟。

李大胆和小林子连忙迎上去行礼,韩嘉翻身下马,打断道:“卢相的马车呢?”

小林子错愕道:“已经走了。”

韩嘉面沉如水,道:“还是来迟一步,四个城门分别用了三个替身,这个才是真的,卢皓南不愧是卢皓南,当真计谋百出,防不胜防。”

秦破舟双眉一扬,道:“追?”

韩嘉犹豫了一下,翻身上马,道:“追。”

官道平坦朝天,群山落日,无限宁静,夕阳下官道上停着一辆马车。两骑一前一后飞驰而来,而那辆马车的主人仿佛知道他们要来,竟停下来等着,车栏前站着一人,丰神如玉,负手而待,正是卢皓南。

卢皓南看着韩嘉慢慢驭马近前,忽笑道:“我以为你不会来。”

韩嘉平静道:“卢相饱读诗书,应知君子有成人之美,还请卢相成全,将她还给我。”

卢皓南微笑着道:“靖王此言差矣,我并未强行逼迫她走,不信你可以问她。”说着,温柔注视着帘内,轻声唤道:“无忧,出来吧,有朋友来看你。”

帘子一动,那张韩嘉放在心上念了已千百遍的熟悉容颜露了出来,只是她的眼神仿佛没有平时灵动的笑意,蹙着忧伤。韩嘉蓦然见到顾无忧,心上百感交集,竟已说不出话来,秦破舟道:“顾姑娘,请随我们回去。”

顾无忧表情僵硬,语气中毫无感情:“我要随卢相去延州祭祖。”

韩嘉乍闻此言,心中如受重锤击打,他猛地抬头看她,眼中尽是不信的神色,阵阵痉挛痛楚从心蔓延到十指,他悄悄缩起了双拳。

此言一出,大出意外,不说韩嘉,连旁边的秦破舟也愣住了。

卢皓南自信一笑,道:“如何?靖王殿下,我早已说过她是自愿的。”转身为她落下帘子,柔声道:“你的病还没好,还是不要在外面呆太久。”

二人眼睁睁的看着马车径直走了,秦破舟道:“这样说话,真不是顾无忧的风格。”韩嘉毕竟修习过摄魂术,对此类武功心法药物禁制有些了解,他眉头一皱道:“我看她的神情很呆滞,这其中或许有些古怪,但如今没有证据,拦不了他,先回去禀复皇上再说。”

车上,顾无忧因为服了卢皓南的药,时醒时昏睡,脸上憔悴无比,笼着一层黯淡的光,一双大眼睛已陷进了眼窝,下巴也瘦成了尖尖的,卢皓南轻轻为她拉过薄毯盖上,那神情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宝物。他方才的胜券在握、自信飞扬的神色已换成了眼底深深的伤痛纠结,用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道:“如不是忘魂草的效力,你会愿意留在我身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