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无声,月亮早已在天边消失得尸骨无存,屋里没有灯,一根针掉到地上也听得见。
管如意点燃了一支火折子,屋里渐渐明亮起来,一个宫装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窗上的流苏飘啊飘,有时扫到她脸上,似有不甘被丝绳系住。
她就这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宛如没有呼吸的玉石雕像一般。
他忽然感觉到她今夜和昨天不一样,只不过短短的一天一夜,她那不时绽放的耀眼的美丽和锋芒毕露的灵动已沉淀到了骨子里,浮上来一种成熟安静的气质。他虽然不知道在短短时间内何事让她发生了改变,但他只知道一件事:她已蜕去了属于少女的青涩天真,有一种淡淡的女人的气韵在她身上流转。
管如意手持一盏灯慢慢走近她,道:“已将黎明了。”
顾无忧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了笑容,道:“是的,天快亮了。”复又问:“有事吗?”
管如意将灯盏放在桌上:“有人想见你,早早地在客栈外面投了帖子。”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张精致的拜帖放在桌上。
顾无忧打开拜帖,那帖上写着:“初十午时,河边画舫,还君明珠”,留款处写着“卢皓南”。
管如意看到落款的这三个字,眼睛如被针刺一般,瞳孔一下子收缩起来,他拿起拜帖仔细看了看,道:“的确是他的字。”
顾无忧不明所以,问:“谁的字?”
“晋朝右相——卢皓南。”
卢皓南是自夏朝以来诸朝诸国里最年轻的宰相,寒门出身,平步青云,十四岁成为天子门生第一人,金殿策对时赢得皇上赏识,官拜尚书令,他不仅博学广识,而且在官场上也如鱼得水,善于进退,深获皇上恩宠,官运亨通,后累至封相,此人十多年来名震朝野,谈笑间指点江山,可谓是天下寒士的榜样。
“只是为人喜怒难测,机心颇重,绝非易相处之人”,这是管如意最后对他的评价。
顾无忧奇道:“我绝不认识此人,他邀我‘还君明珠’是什么意思?”
管如意沉吟,道:“要不要我通知韩嘉,请他暗处照拂你?”
顾无忧道板起脸,道:“不必了,我和此人无怨无仇,且去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午时的风已经有些热了,河畔柳绿如烟,燕子斜穿。
顾无忧来到河边,已有一个青衣侍卫模样的人前来相请:“是无忧姑娘么?请随在下来。”
船舱里布置得很典雅,炉烟袅袅,很符合卢皓南的身份。
卢皓南坐在一个横榻之上,枕边还散落着些书,他青衫玉冠,腰悬琳琅玉璧,比昨夜平添了几分贵气,他意态悠闲,持着茶杯倒茶,像是哪家出来游山玩水的大家公子。
他看见顾无忧进来,素来波澜不惊的眼里竟有了欣喜之意,快速的一闪而落。
顾无忧道:“卢相。”
卢皓南悠悠道:“你已知我是谁,但我还不知道你的府上。”
顾无忧道:“我姓顾,延州顾家。”
听管如意一说,她原本防着此人,但她向来光明磊落,不愿意缩首缩尾,所以报了顾家的名号。
经过昨晚,她下意识的不愿提起“天机宫”这三个字。
卢皓南微微一笑,寒星般的眼眸也泛起阵阵涟漪,道:“原来是摘星山庄的顾小姐。”说罢,从怀中掣出一物,对顾无忧道:“此物可是顾小姐遗失的?”
顾无忧定睛一看,不由大惊,摸了摸发髻,空空的,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这个东西弄掉了,看到这支金步摇,想起昨夜之事,恍若隔世,心中空落落,面色有些不自然。
虽然此时还对谢逸之怀着莫名的怨郁,却不愿意丢了他赠的东西。
女人的心态就是这么奇怪,一方面恨他恨得见面不相认,一方面保存着他的旧物惦念直至老死,是不是虽然决定相忘于江湖却始终爱着对方呢?
卢皓南是何等聪明之人,看见顾无忧这般光景,联系起派去跟踪的侍卫的回报,已猜到其中六七分原委,遂故意将金步摇递到顾无忧眼前道:“顾小姐,是你的么?”
顾无忧面色一敛,淡淡道:“是的,上面有我的名字。”
她单手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向着卢皓南行礼道:“多谢卢相了,我可以走了么?”
卢皓南道:“我有个故事想告诉顾小姐听,不知道顾小姐有没有兴趣?”
顾无忧道:“不敢,无忧与卢相萍水相逢,实在很感谢卢相能拾还我这件物事,但无忧一向闲云野鹤散漫惯了,不敢高攀贵人,还是就此别过吧。”
说罢,也不等卢皓南说话,转身向舱门走去。
卢皓南的护卫见此情景,不等他发令,已身影一晃,拦在了顾无忧前面,顾无忧回头眼神锋利地看着他。卢皓南一挥手,那些护卫又无声的退下。
众人退下后,顾无忧又举步相舱外走去,但听到卢皓南的一句话后,她却改变了主意,身形生生定在了当地。
因为卢皓南说:你想不想知道谋算韩嘉母子的幕后主使之人是谁?
她心中快速地转了几圈后,再回转身,徐徐走向卢皓南时已是面带微笑,她款款走到他对面的锦凳落座,姿势优雅的拿起茶壶,以一个标准淑女的手势为卢皓南斟茶,柔声道:“我忽然对你想说的故事有了点兴趣”。
此时的她与刚才清高冷淡的形象判若两人,仿佛刚才那清高冷淡的女子根本就不是她。
卢皓南看着面前架势无懈可击,神情不愠不火的宫装女子,眼中开始有了笑意,真正的笑意,他接过顾无忧递来的茶杯,道:“不错,我喜欢和聪明的女子交谈。”
可是,当他一接触茶杯,便觉得有一股巨大纯正的内劲悄无声息地沿着杯子向他袭来。
卢皓南当作不知道,却已运气相迎,两股内力在二人手中来回激荡,茶杯如此薄脆之物,竟还是完好的,只是二人身边已升起了一个小小的漩涡,将周围的书卷的乱翻,连船上的窗纱也被二人劲力鼓荡得翻飞不已!
顾无忧暗惊,此人内力竟与她不相上下,虽然她从来不肯好好用功习武,但凭着小聪明在天机宫弟子里也可以算中等了,出宫之后还未遇到过敌手,这卢皓南身为当朝一介宰相竟身负绝学不说,对付她竟好整以暇,似有余力。
她这样一想,心更不定,内力有了些许漏洞,卢皓南窥准机会,中指食指并拢,蕴集十分内力,青袖一拂,强沛的压力随着袖力扑向顾无忧。
茶杯粉碎四溅,漩涡消失,顾无忧被震得往后退了一步,虽只一步就已稳住身形,但一缕鲜血已沿着她的嘴角蜿蜒而下。
她已受伤,自己的内力收回不及的反噬再加上卢皓南的十分功力的重击。
顾无忧脸色苍白道:“你怎么会‘灵犀赋’?”
卢皓南负手慢慢走近顾无忧,眼神突然讥诮不已:“你想问我如何会天机宫的功夫是么?那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有个男孩儿从小父母双亡,自幼与姐姐相依为命,衣食无着,唯一的有钱的亲戚是江南名阀顾家,那摘星山庄的夫人徐氏是他们的姑母,姑母可怜他们姐弟,就将他们接到顾家抚养,她膝下没有女儿,尤其喜欢姐姐温柔貌美,给她改了姓,收为养女,给她的自己的孩子做伴读。
这两姐弟自幼颠沛流离,饱尝人间冷暖白眼,早已知道如何在大家族周旋讨好,他的姐姐在顾家低声下气博得别人欢心,希望别人看在她乖巧听话的份上也能对她的弟弟好点,让弟弟也能和大家公子一样有念书习武的机会,待日后能够出人头地,不再寄人篱下。
有一次,这男孩儿因为调皮打破了姑母心爱的玉观音,姐姐为了维护弟弟,坚称是她不小心打破的,姑母虽然喜欢她,可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就打了她并责令在祠堂跪了一夜。两姐弟经历了那么多穷困的日子都没有流过泪,但那晚弟弟哭了,所以他发誓如有一天谁欺负了他姐姐,他会叫那人十倍还回来。
弟弟十分聪慧,从小就过目不忘,不论读书练武还是学别的东西,悟性都极高,一点即通,早已超过了那些自以为是的世家公子,那家的小儿子对她也不错,顾家渐渐把他们当做一家人看待,姐姐脸上常常有了笑容,他以为可以就这样和姐姐生活下去。”
卢皓南眼神伤痛,继续道:“可是有天那小儿子竟想悔婚,姐姐哭了一夜,自从那开始她就没有开心过,后来虽然嫁给了小儿子,但那人心中却没有她,她却在两年前郁郁而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人——”
他看着顾无忧,一字一句道:“她叫谢、风、华”。
“我只想知道,你在哪里学到灵犀赋?”顾无忧道。
卢皓南拿了盖子轻轻拨开茶杯水面的浮叶,氤氩的雾气遮住了他的表情:“有一天谢风华运功给长公子治病,被我在窗外路过看到了,你莫忘记了,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卢皓南看着顾无忧,眼神复杂,问:“我也想问你,你到底是不是当年那个女娃儿?”
顾无忧道:“你倒厉害得很,只昨晚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把我的来历打听得清清楚楚了,不错,我就是。”
卢皓南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狠绝,蓦然并起食中二指,以指作剑,暗藏剑气向顾无忧眉心刺去!
顾无忧方才重伤,内腑翻腾不止,此时已无还手之力,只好眼睁睁看着他的剑气袭来,心下暗叹,闭上眼睛,放弃了抵抗。
但是奇怪的是,一会儿过去了,她始终没有感觉到有剑气刺来,她睁开眼睛一看,他眼中不知为何有一丝不决?
他最终缓缓放下了手,转身过去不再面对她,喃喃道:“为什么你是顾无忧?”
世事就是这样难料,如果他没有遇上她,也不会为之情动一瞬;如果她没有掉了那只金步摇,他也不会查到她的身份,但是如今每个“如果”都成为事实,仇恨和野心使人变得痛苦。
卢皓南平生第一次感到抉择的痛苦,他到底是应该杀了她,实现自己发下的誓言,还是应该一笑泯恩仇,从此把她放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