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流红

云翼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觉得有耳畔仿佛有一道惊雷炸响,使他脑中一“嗡”,顿时陷入恍惚之中,不知为什么他的心直直地往下沉,好像有什么东西扯着他的心沉到一个未知的深渊里去,但却又仿佛是甘之如饴的。

一瓣花沾在他眼睑,使他蓦地回过神来了。

他是秋刀堂的大弟子,沉着冷静,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将来是要继承师尊的位子,一统江湖,号令群雄的错情刀传人。

云翼从恍惚中一回过神来就立即喝道:“你是何人……”

他话还没说完,那淡青衣裳的女子忽然动了,淡烟一般朝着前方飘去,像天空中一段闲云,看似优游实则急速地投入了那一片香雪海中。

她的身法极快,直朝着梨花林深处掠去,只得两个起落就掠出了六七丈。

云翼当即提气纵身追赶,他不仅刀法不错,轻功也深得秋万雄真传,但是始终赶不上那个在他心中投下炸雷一般震撼的惊艳女子,而且渐渐地越落越远,一段滑行之后那女子已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繁花深处。

漫天飘扬的花瓣遮掩了他的视线,他再怎么努力追赶,还是把人追丢了。

一袭梨花如雪,茫茫、无依、落寞,随着梨花落下的还有云翼的心。

她难道是花精,为何蓦然出现惊了他的眼,却又一言不发地就这样消失掉?

云翼在林下静静立了一会儿,他仰头看天,白色的花瓣依旧簌簌地落下,不惊不扰,四周依旧悄然无声,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一定是他的幻觉,或许那女子根本就不存在。

看来,今天的比武让他耗费了太多的精力,错情刀法是不能够再跳过心法的修炼强行使用了,也许这幻觉就是修习错情刀法不慎走火入魔的先兆,他决定完成今晚的事后就要向师父告假好好休息一下。

顾无忧走到自己房间门口就觉得周围气息有一丝异样,她屏息倾听,不一会儿院子外就响起了奚流红的声音:“叶大哥,你在屋里吗?”

没想到这位大小姐突然来访,顾无忧一个箭步跨进屋内闪身躲倒床上,抖开锦被将自己盖了个严实,又在里面悄悄把女装全脱下,将头发胡乱裹了一个书生髻,然后纤指一弹,打落了玉钩上的帐幔,层层流苏帐子一垂下,外面就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顾无忧在被子答道:“请进。”

奚流红一进去,看到帐幔低垂,猝不及防地看到躺在里面的人隐约衣衫凌乱,又不好意思又惊讶:“这么早就歇下了?我还想……”她的话没说完,一张俏脸已经涨得通红了。

她是鼓了勇气来找他的,以她的身份和美貌,本不必三番两次地来找这个长相平平且对她不甚殷勤的男人,可是不知为什么,自从那天他救了她、又替她拾回面子之后,她就总是忘不了他。

女人动心其实很简单,在她最无助最需要关怀的时候,你是否出自真心的帮助过她。

顾无忧道:“咳……今天不是很舒服,所以早些休息,你找我有什么事?”

如果你是一个女人,你去找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明知你是想见他而还要故意问“你找我什么事”的时候,那么大抵你以后都不用再找他了。

奚流红咬着嘴唇,脸比刚才更红,她站了一会儿道:“那不打扰叶公子休息了。”她来的时候脚步轻盈得像只燕子,而现在走的时候却像一只折了翅的燕子,她来的时候叫顾无忧“叶大哥”,走的时候却叫她“叶公子”。

女人心,海底针,喜怒无常,因为女人大多不能控制得住自己的情绪,所以女人也常常不能够保守秘密,顾无忧当然也很懂得这个道理,她想了一想,还是决定恢复男子装扮出去找奚流红。

顾无忧在上次的溪边找到奚流红的时候,她正静静坐在溪边的草地上,顾无忧故意放重脚步走过去,奚流红并不回头,仿佛已知道他(她)会跟来。

顾无忧叹了口气,在她身边的草地上懒懒躺下,双手枕着头,望着浩瀚无边的黑色天幕上缀着的钻石般的星星,道:“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②你很喜欢到这里来,是不是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个奚字?清溪流红叶,好是好,不过未免太惆怅。”

奚流红终于肯看她一眼,淡淡道:“名字是师父取的,好与不好我没得选择。”

顾无忧道:“那你……”

奚流红打断道:“我本是个孤儿,是师父在溪边捡到我的,因此以‘奚’为姓,当时是秋天,溪中红叶随波逐流,就取名字叫‘流红’”,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顾无忧:“所以师父叫我做什么我不得不遵从,就像那天在大街上。”

一个女孩子如果从小不在父母身边享受亲慈之爱而接受严格枯燥的训练,也从没有过经历过撒娇、闯祸、被人偏袒的待遇,那么是比较不幸的,但这样的女孩子通常会早熟懂事,也比较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们往往会主动去争取,也往往也能够得到她想要的。

顾无忧想自己应该不是的,虽然从小父母不在了,至少还有谢逸之纵容她爱护她。

想到这里,顾无忧微微笑了,奚流红问:“你笑什么?”

顾无忧道:“我在想你看起来顶多二十岁,秋堂主能把你抚育大,他那时多大年纪?”

奚流红嗔道:“你这人,我跟你讲这些从不跟别人讲的心事,你却……师父年纪不大,他属龙,今年三十有六,比我年长十七岁。”

顾无忧来了兴趣:“哦?看不出来,秋刀堂最近几年俨然白道之首,财雄势大,没想到秋堂主年纪却并不大,那他正值富年为何不自己亲自参加盟主之选?我看他才是最好的盟主人选。”

奚流红略带骄傲地说:“师父原本打算自己参加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临时又改变主意让大师兄替他去,说什么‘盟主之选乃秋某提议,现下参与比武对江湖朋友不太公平’,其实不论武功、威望、德行、人心师父都是武林盟主的上上之选。”

无论谁都看得出,虽然秋刀堂择徒出名的苛刻严厉,秋万雄为人也是出名的不近人情,但这些弟子们虽挨了打遭了骂,但都对他是心悦诚服,全然信任的,他们从心底敬佩他、尊重他、维护他,以作他的弟子为荣。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秋刀堂能在摘星山庄衰落之后渐渐取代之的缘故。

顾无忧道:“你大师兄的功夫到底有多高?”

奚流红“扑哧”一笑,周围的鲜花顿时黯然失色,她笑嘻嘻的道:“我说呢,你起先不大愿意出来,后来又巴巴的跟了来,原来拐弯抹角地是为了问大师兄的事,怎么,你很怕输给他吗?”

顾无忧道:“怕!怎么不怕?秋刀堂‘错情刀’的名声如今在江湖上有多响亮你又不是不知道。”

奚流红道:“你打得过他?”少女们无一不希望自己的意中人是个脚踏七色云彩的不世英雄,至少也应是技压群雄的侠客,最好还是翩翩英俊的侠客。

顾无忧笑了笑道:“不知道。”

奚流红以为顾无忧担心明天的比武,安慰她道:“输给我大师兄也不算是丢人的事,连赫赫有名的唐影唐掌门也败在他手里了不是。”

顾无忧故意板起脸,道:“这样不看好我,如果我赢了呢?”

奚流红盈盈一笑,眼波如酒:“你若赢了,我就为你舞一曲。”

“清溪红叶舞,慧心妙手善,翩翩画蝶动人间”。

武林中著名的三个美人,小郡主沈慧心医术无双,据说只要还剩一口气的垂死之人,她也一样有办法救得活;苏蝶起则画得一手好丹青,传闻她画纸上的蝴蝶像真的一样欲破纸而出;而奚流红则擅舞,而且最拿手的就是失传已久的“霓裳舞”。

不论是医术还是书画都属于一种内秀的功夫,但舞不同,舞是直观的,看得到的,一个人不能够将医术和画卷时刻带在身上,但可以即兴舞一曲。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耳时流盼,修据欲溯空,唯愁提不住,飞去逐惊鸿。①”往往直观的东西给人的美的震撼更大。

舞,就像胭脂一样,是可以为女子增色的。

所以奚流红在三大美人中排名最前,除了秋刀堂如日中天的权势外,主要还是因为她的舞,实在太有名了,许多世家子弟为求看她一舞而差点挤破了秋刀堂的大门。

顾无忧笑道:“好,如果我赢了,你跳舞给我看。”

奚流红道:“你可别说到做不到。”

此刻小溪奔流得更欢快了,幽幽的野花浮香,无边月色皎洁,两人的欢声笑语传出了很远……

顾无忧回到居住的小院子已经是深夜,这个时候本该是休息的时辰了,但顾无忧一眼就看到她的房间居然亮着灯!

她记得出去时不仅灭了灯还关了门。

约客不来过半夜,闲敲棋子落灯花,是谁这么风雅,乘兴而来,燃灯入室,夤夜造访?③

她站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沉沉吸了口气,像是戏子在上场之前隐于幕布后的一顿,然后毫不迟疑的伸手推门,就算里面忽然跳出个天王老子,妖魔鬼怪,她也一样要进去,这世上很多事原本是没得选择的,只能面对。

门被推开,黄铜的灯盏上灯花跳了一跳,里面并没有天王老子,但真有一位王族,货真价实的王族。

他就是七年前英年早逝的晋朝右相,当今一统燕桓中兴北夏的的大夏王——卢皓南。

当然,他也是前日擂台上的燕桓高手,成风。

卢皓南仍穿着那身燕桓族的左衽皮袍,这种豪迈的装束冲淡了他的隽逸,隐藏了他的沧桑,更添了他尊为一国之主的睥睨众生的气势,他就那样闲闲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着一支金步摇,流苏随着他手指的转动发出簌簌的响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正是谢逸之送她的那支金步摇。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只看着手中的金步摇淡淡道:“我知道,你就算再怎么改变,再怎么简朴,这样东西你一定会带在身边。”

顾无忧愣在了当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刚才在门外再怎么猜测,也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卢皓南。

前尘往事的记忆一起杂七杂八地涌上来,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坛,酸甜苦辣咸此消彼长。

延州路上,他与她心怀各异,各出手段,却也有清风明月、朝夕相伴、假戏真做的情分。

崖边重伤,他不顾一切救她,随她坠下山崖,而她终于原谅了他的欺瞒。

地宫金屋,他将自己最大的秘密告诉她,却抛开她带着宝藏远走燕桓。

在谢逸之亘古不变的淡漠中,她也曾动过要抛下一切去北方找他的心思,可随着谢逸之的病重难返,真情曝露,她遂将找他的事搁置,久而久之也就放下了,只知道他的梦想正在一步步实现,那么,那也很好。

如果你不能留住他又不能帮助他,那么看着他生活得很好,也是一种欣慰。

卢皓南久久未见回音,终于抬起了头看她,眼中也终于有了一点点罕见的温柔。

顾无忧只是看着他发呆,好像还不能接受卢皓南突然出现这个事实。

卢皓南见她犹自发呆,忍不住出言提醒她:“我千里迢迢大老远的跑来看你,你总得招呼一下客人吧。”

顾无忧像刚刚自梦中醒来,失声惊道:“你怎么会在虎丘?你难道不知道晋朝马上就要和北夏国开战了吗?你还敢来晋朝腹地,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