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胜负

回到客房里,顾无忧发现靠窗的桌子上多了一样东西。

衣服,一件男人用的外袍,净面天青纱,在灯下像一团青色的雾,折射出隐约闪动的云纹,料子是瑞泰祥的上品,针脚细密整齐,可见做衣的人用心认真,把一番情意都缝了进去。

窗外传来奚流红银铃般的声音:“送给你的,别再穿破衣裳啦!”

抽签结果,顾无忧对成风,忘情大师对朱寒衣,云翼对唐影。

顾无忧对成风有莫名的好感,故此一上场并为尽全力,但当二人走了约莫三四十招,顾无忧渐渐发现成风的武功并不像对敌顾梅君时的平平无奇。

他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实力?

两人身法都快,场下人只看到两团影子一触即分,“蓬”一声闷响,二人对了一掌,内力一吐,擂台被二人无匹的内力撼得摇了几摇,二人各自向身后急退。

顾无忧退了四步,成风退了六步,胜负了然。

成风的脸上浮起古怪的笑容,他看了顾无忧许久,才慢慢拱手道:“叶兄弟的功夫,在下佩服得紧。”

顾无忧觉得这种笑容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但仔细去想,又从未结识过燕桓人。

忘情大师对江东大侠朱寒衣,忘情大师胜。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想在武学上一窥上境是需要付出时间和精力的。

忘情大师闲云野鹤,时刻淫浸于武学修养,遨游于天地自然中参悟武学的玄妙奥秘。

而做大侠就不同,做大侠并不仅仅只要武功高。

所以相比较起忙于俗务的朱寒衣,忘情大师的武功自是高出一大截。

朱寒衣毕竟是誉满天下的大侠,抱拳呵呵笑道:“有幸见识大师的‘浮生若梦’指法,朱某也算是不虚此行。”

若说第一局顾无忧和成风的比斗是纯属内力相拼,水底暗涌,外行看不出什么奥妙,忘情大师和朱寒衣乃是大家风范,点到即止,那么云翼和唐影的对决相对来说就精彩的多。

唐影,历代唐门掌门之中身世最离奇的一个。有人说他并非正宗唐门嫡传,而是上代掌门唐衍年青时在外面和一个烟花女子一夕风流的私生子,因为唐门这一辈的人丁凋零,所以唐老爷子即唐衍的父亲才亲自将他寻了回来认祖归宗,执掌门户。也有人说他的暗器、武功和心计早已超过了他的长辈们,一个出身并不见得高贵的人能在相当讲究血脉渊源的唐门当上掌门甚至当得还不错,可以想象他的本事非寻常人可比。

云翼,江湖上新崛起的一代高手,秋刀堂首徒,年纪轻轻却修为极高,这里的修为不仅指他的错情刀法,还指他的气度、德行、处世,秋刀堂的大小事务基本上是云翼在出面处理,赏罚分明,合情合理,偌大的秋刀堂上千弟子门客,偌大的江湖无数请求秋刀堂调解恩怨的人无一人对他的行事不服。所以有人猜测,秋万雄之所以不必亲自出手,正因为云翼之可以独挡一面。

唐影虽然以暗器成名,却在进入唐门之前曾做过丐帮的八袋长老,在流浪之际学过别派的武功,云翼自然以错情刀法迎战,可以说是势均力敌,双方都不敢轻视对手,竭尽全力施为,险招迭出,峰回路转,柳暗花明,看得场下人群喝彩声一阵盖过一阵。

云翼听着场下哄如雷鸣的叫好声,心内却有点急,已经将满两百招了,但唐影真如同一个魅影,错情刀每次都险险擦着他的身边划过,每次都只差一点点,而唐影突然发射的暗器虽然不淬毒,但也扰乱心神,这样拖下去不是办法。他心念转动,手上刀法已随着在变,一团刀光平地“炸开”,刀变作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燃烧对手的火焰!

刀法甫变之时,唐影也跟着变,他双手一扬,少说有一百件不同的暗器铺天盖地地向云翼卷过去,千手如来,漫天花雨!

但刀更快,漫漫无际的刀光暴起,仿佛能吞噬一切,那么多的暗器眨眼间被卷进“火焰”中顿时失了踪影,无声无息像沉入大海。

唐影发动漫天花雨已是竭力施为,真气未继,正处于气衰力竭的那一错落,云翼的刀却已经迫在眉睫!

被错情刀指着自己的咽喉,唐影居然还能笑出来:“原来这才是错情刀法的杀着。”

旁人不知,云翼自己心里却清楚得很:错情刀法本非纯正道武功,须得内功心法和招式互为辅佐的修习,心法在先,德养心性,招式为后,斩敌杀魔,如不循序渐进而一味追求招式的威力,就会经脉逆转,招引戾气,魔还未斩自己倒先堕入魔道了。

可他毕竟年少气盛,求胜心切,明知心法还没有练到最后一层,却强行催动了最后一招“玉石俱焚”,现在经脉中已经阵阵麻痹,血气顺着奇经八脉倒冲,险些控制不住,但他面上却控制得极好,旁人也只看到一片胜不骄败不馁的淡然神色。

他从容地收刀入鞘,潋滟刀光顿时隐藏不见,而他用一贯悦耳沉着且令人信服的声音道:“唐掌门,得罪了。”

天色尚早,顾无忧考虑了许久,决定还是要找忘情大师谈一谈,所以她来到了竹溪畔。

竹溪是秋刀堂一处冷僻的居所,是秋万雄特意吩咐打扫出来给忘情大师居住的,茅屋相当整洁干净,屋外的一圈儿篱笆上挂满了一大串一大串的紫藤,硕大的花穗簇拥在藤间,满满匝匝,紫中带蓝,灿若云霞,更显幽静。

忘情大师一身月白缁衣,端坐于紫藤花中,宝相安详,神情潇洒,宛若神仙中人,他抱着三弦坐在屋外的石凳上,奏着的是一曲《秋离》。

这是顾无忧第二次看见忘情大师时刻不离身的三弦,若硬要说这把琴有什么奇特之处,就是柄首形如鸠首。

顾无忧耐心等他奏完一曲,才道:“大师要的也不是盟主之位吧。”

忘情大师笑起来,如佛祖拈花,不染凡尘:“我要的和你要的是一样的东西。”

顾无忧凝视着忘情:“大师为何要取沙尸毗花?”

忘情大师道:“是我一个朋友的心愿。”

顾无忧道:“朋友?大师的朋友是哪一位?”

忘情轻轻抚摸着三弦的琴丝,发出“刮刮”的响声,道:“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但是,只要是她想要的,上天入地我都会替她寻来,不管她在与不在。”

一个女人能在忘情心中有如此的地位,可见她生前定是位美人。

忘情,如何能忘情,怕是生生世世都不能忘掉。

顾无忧道:“在下虽不敢与大师在明日台上较量,但……”

忘情大师打断道:“这花可治奇毒,你要用来救人?”

顾无忧道:“正是,救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人”

忘情大师轻轻拂动弦丝,铮铮之声不绝。

顾无忧端详了那柄琴许久,忽然道:“是鸠首海棠?”

忘情大师浑身一震,五指一按弦丝,弦音骤绝:“你怎么知道?”

顾无忧沉吟了一下道:“我的母亲,生前精通音律,犹爱收集乐器,不论贵贱,但论别致、奇趣、音色,她所收集的乐器都描图立言以记之,何年因何事所得,何年因何事赠人,这把小三弦我曾经在图册上看见过,它柄首形如鸠首,且背面应该有一副海棠图。”

忘情大师闻言手不禁颤抖起来,他四指一搭琴柄拧转琴身,果然背面有刻有一幅栩栩如生的海棠图。

忘情大师神情激动的站起来,仰天长笑,像是欣慰,像是感慨,脸色变幻不定。

他忽然脸一沉,闪电般欺近顾无忧身前扣住她脉门沉声道:“你是谢风华的女儿?有什么证据?”

顾无忧也不闪避,任由他扣住脉门,曼声吟道:“人生似梦游,月明满山丘。醉影愁还见,痴情恨不休。”

忘情大师听了,好像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接道:“携风度清夜,把酒话春秋。骤逢感相知,平添无数忧。”仿佛这二十个字日日夜夜都在他心头盘绕,无论何时都可以脱口而出。

这本来是两个好友游戏之作,除了他们不会再有人知道,为什么隔了二十多年会从第三个人口中再次听到?

忘情大师不自觉放开了扣住顾无忧脉门的手,眼中激荡着欣喜,一种从心底发出的欣喜和高兴:“你把脸上的那些东西洗干净了再说话吧。”

顾无忧洗去了脸上的易容物,系一袭淡青色长袍,打散头发梳成女子发髻,与忘情大师对坐于小屋之中对饮。

饮的是酒,不是茶。

陈年花雕,香气浓郁,秋刀堂待客一向大方。

忘情大师连饮了三大杯,方开口:“我许久没有喝得如此痛快,当年王府一别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也再没有痛快的喝过酒。”

顾无忧怅然道:“我却是从没有见过她,只是从别人口中和她留下的遗物中了解到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忘情大师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你的母亲。”

“而且——”忘情大师凝视着顾无忧,叹道:“你的确长得和她一模一样,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雾一样的青纱衣裳,一样的气质,一样的倦……对了,你遇到什么麻烦?为何一定要毗尸沙花?记得你母亲当年也是四处寻找这花。”

顾无忧想了想道:“要救一个人,很重要的人。”

忘情大师道:“如果连嫏嬛谢氏也解决不了的事,世上恐怕已没有人能解决了。”

顾无忧苦笑:“可是我好像连她们的一点优点都没有继承到,做什么事都不是很成功。”

忘情大师微笑:“无忧无忧,取这个名字,你的母亲肯定希望你做一个快乐的人多过做一个成功的人,那些站在巅峰的人吃过的苦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他们背后付出的血泪不是你可以想象的。”

从未有人像长辈一样对顾无忧这样循循善诱,教她明辨事理,再加上忘情大师本就是雍容博学之人,加上深研佛理,析事透彻,顾无忧索性和他天南海北地聊起野史轶闻江湖隐秘来,一老一小倾兴而谈不知不觉竟到了傍晚将掌灯之际。

窗外忽然响起悉簌的脚步声,忘情大师用眼神示意顾无忧打住,顾无忧马上噤声闪躲到门背后。

脚步声大约在距离篱笆外二三丈的地方停下,继而响起一个恭敬的声音:“忘情大师,家师请前辈到寒江阁,有事相商”,是云翼的声音。

顾无忧靠着门对着忘情大师指了指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忘情大师了然,向着窗外答道:“云少侠请回,忘情即刻就到。”待云翼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才低声对顾无忧道:“你这样子不太方便,等会儿我走了你从屋后小径可以回去。”

顾无忧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急急拉住忘情大师道:“大师,沙尸毗花的事……”

忘情大师无可奈何,摇摇头道:“傻孩子,我只会助你,不会碍你,明天我退出就是了,但云翼也不是简单角色,你自己要当心。”走了两步又故意折回来激将她:“无忧,你不是连这小子也打不过吧。”

顾无忧心里好笑,面上也不禁莞尔,但又不敢出声,只连连点头摆手示意让他快走。

忘情大师走了之后,顾无忧又逗留许久才从屋后出来,小径上梨花树两排开列掩映着曲折的石板道,秋刀堂里遍植梨花且花期比别处要长,将近四月了还有大片的梨花林在怒放,吞云吐蕊,联翩缀霞,晚风吹过,花瓣纷纷落下,醉人心神。

顾无忧脚步轻快地穿行在小径里,对着繁花美景,心情好的简直不得了,连脸上都比平时多了笑容,没想到遇到的对手忘情大师是母亲生前的朋友,竞争对手少了一个,距离救谢逸之就又近了一步。

“站住!”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顾无忧沉浸在喜悦中还未回神,听见人叫“站住”时她习惯性回头一望。

很久之后的一个瞬间,云翼想如果时光倒流,再回到此时,他一定不会选择叫住这个淡青色的背影,因为她给他的生命带来了太多不可预知的悲伤。

万树梨花开如雪,随风轻飏三千里,落花急雨,席卷天地,恍若一梦,弥漫了他的眼睛,美到哀伤,像是生命中华美的一场盛宴,那漫天落花之中惊鸿回眸的女子如同从花树中的走出的精灵,仿佛他的生在这个世上的意义就是为了在此地、在此时遇上她。如果他知道乍逢之后他的命运由此大大的拐了一个弯向另一个方向驶去甚至是走向悬崖,他还会不会选择叫她停住她美丽的脚步?

这声音她一点都不陌生,因为她刚刚才在忘情大师的屋子里听过。

云翼的声音,如此沉着又令人信服的声音,除了秋刀堂的总管事还有谁?

顾无忧从善如流地站住了,人家的地盘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果有人怀疑她乔装混进来生事,把她当成黑水□□的同谋可就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