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嘉, 美善也。
长辈为子女取这个名字,昭示了庭阶芝兰的切切之心。
京城,戌时。
含光殿内, 宫门虚掩, 幽深昏沉, 已经是上灯的时辰, 却没有宫人来燃灯。
天际的暮色透过菱花格纹鎏彩窗淡淡的铺在平滑如镜的砖地上, 丹陛上浮云雕龙在幽光中呈现出一种狰狞的神态,殿外檐下一串串镌刻龙纹的鎏金铜叶在晚风中不时发出“叮当”的响声。
“吱呀”一声,殿门缓缓开了, 一个人推门进来,似有迟疑。
但当他看清殿上所立之人时, 便不再迟疑, 疾步行到丹陛跟前才停下, 恭敬地跪了下去:“父皇。”
一个人从大殿的幽光中慢慢走出来,光影在他脸上浮掠变幻, 看不清喜怒。原来这人一直站在大殿上,仿佛和这幽深融为一体了,叫人难以察觉。
“你母妃去世了,灵柩停在揽翠阁,去看看她吧。”他的声音里有叹息, 也有疲倦。
殿下跪着的人猛然抬头, 眼中全是不可置信, 双拳紧握, 身体轻微颤抖, “您说什么?”
“你很令我失望,明宣。”昭帝走近韩嘉, 一双威严的眼睛盯着他,不叫他有任何逃避推诿的可能。
“监守自盗、擅自离京、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你想想这些年来做的事……莹妃温柔敦厚,她临死之际求我照看你,你对得起她吗?”
韩嘉猛地站起来,直视着昭帝,“我对不对得起母妃不打紧,她最爱的人是你,你对得起她吗?”突然听到莹妃逝去的消息,韩嘉悲恸五腑,此时也不顾僭越犯上,继续道:“如果她不是长得像谢盈盈你会召她进宫?如果不是你只将她当做别人的影子,她会抑郁难解常年卧病?我母妃……她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丞之女,只识诗书,怯懦善良,你却将她卷进这个吃人的皇宫中遭受煎熬,究竟是谁对不起她?”
“不错,那半幅天下堪舆图是我取走的,但您既然将国帑的密钥交给了我,为什么不让我动那图?私自离京,是因为我要以半幅天下堪舆图为饵引来卢皓南一网打尽,天下堪舆图只能为我们韩家所有,任何觊觎它的人都该死。所谓结党营私——”
韩嘉苦笑了一下,酸涩不已:“父皇,若我没有自己的势力,恐怕早就被陷害致死了,你还记得母妃中毒的那次吗?宁王造反之心,路人皆知,从那时起我就决定不再任人宰割。”
“宁王是你诱反的吧。”昭帝叹道,“你们兄弟五人,老四早夭,老三和老五年纪尚幼,宗室里势力稍强的只有镇南王和宁王,镇南王一向忠心耿耿,只要除去宁王,笼络镇南王,就扫清了障碍,所以你一直都表现得谦逊恭让,让人认为你是最合适的皇位继承人。”
“可是,这些都抵不上谢逸之?他不是我大哥吗?他不是身份高贵的嫏嬛岛主吗?”韩嘉不肯放松,紧盯着昭帝质问。
“你错了,他不会回来继承皇位的。”昭帝摇头喟然,“他不会回来了,所以——”语声渐渐转厉,“你根本不必和黑水教勾结处心积虑要除掉他!你们毕竟都是我的儿子!祸起萧墙,乱之始也!”
天机宫的作风一向神秘莫测,谢逸之又行踪飘忽惯了,天涯阁的暗卫也只打探出韩嘉和黑水教接触,以天下堪舆图为条件买谢逸之的命,却不知谢逸之早已不在中原了。
“明宣,论计谋权变行军布阵你已经学得差不多了,但如何做一个圣明的君王,你还差得很远,朕罚你,从现在开始禁足靖王府三个月,三月期满后为你正式赐名。”说完,他头也不回地隐进了垂帏后,深深埋入了那一片幽深中。
韩嘉愣了一会儿,仔细琢磨昭帝临去的那番话,等他明白过来时不禁激动起来。
昭帝膝下五子一女,除谢逸之外其余四人都以“茂”字排辈,唯独韩嘉,从小单名一个“嘉”,乃至弱冠封王时也未正式赐名,韩嘉年幼时曾为此耿耿于怀,认为是自己母妃身份低微,使自己连宗谱也排不上。只是昭帝虽然未正式赐名,但一向对这个儿子疼爱有加,宫人们畏惧天颜倒也不敢过份踩低他。
现在突然旧事重提,为他赐名,排谱叙宗,难道意味着……父皇已经属意于他继承皇位?
韩嘉为了皇位多年筹谋,秘密拜黑水教主为师,江湖庙堂步步为营,更不惜放弃了和顾无忧似有若无的感情,此时陡然得到昭帝的暗示,却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胸中五味陈杂,澎湃不已,既有成功后的茫然空虚,也有难以言喻的酸楚,他缓缓跪下,朝着揽翠阁的方向哽咽道:“母亲,孩儿的心血终于没有白费,一定是您在天之灵保佑了我……”
晚霞尚未散尽,火烧云的景象却奇迹般地映染了整个延州城,也给乌衣巷的镇南王府披上了一层美丽的霞光。
三千四百盏连柄宫灯将镇南王府照耀得一如白昼,金翠步障,不断数里,彩槛雕楹,幢节玲珑,朱服华冠,珠翠环绕,箫鼓丝竹不绝于耳,来往宾客谈笑风生,数不清的仆人侍女像流水一般穿梭在大堂和后花园之间,忙碌却井然不乱,镇南王治下之严一如他带兵。虽则忙碌,但人人脸上都带着喜色,因为今天,是镇南王的兄长的大婚之日。
是夕,婚典还未开始,府内已经是一派祥风庆云,羔雁币帛,肴膳灯烛,无不咸备。
韩永清一向不爱繁文缛节,加之虽然自贬为平民但终究是皇室血脉,昭帝明着没有反对他娶孟樱,但已经着人暗示过他最好不要跟黑水教扯上关系,所以韩永清根本不欲铺张婚事惹人注目。但镇南王从小就与这个同母所生的兄长感情甚笃,长兄如父,聚少离多,现在好不容易才羁绊住了他,又迎来一件天大的喜事,怎肯随随便便就办了,执意要“正正经经的成礼,莫委屈了未来的大嫂”。韩永清也只得任他张罗,私心里也想借此大告天下,给先前对孟樱黑水教圣女身份不满的人一个表态:我不仅要娶她,还要以三媒六聘的大礼娶她。
……
“忠义侯驾到!”
“延州太守到!”
“摘星山庄庄主到!”
……
“黑水教……这个……王爷?”执事捧着册子,一脸惊讶地转看向大堂上的镇南王,虽然黑水教使人闻风丧胆,但镇南王麾下又岂是寻常武夫。
一听到“黑水教”三个字,满室人声鼎沸一下子消失了,但安静只是暂时,旋即又比刚才更高的声浪掀了起来。
“黑水教这种邪魔外道,居然敢到王府挑衅闹事!”
“哼,只怕居心叵测!”
“这场婚典恐怕不简单,都说了那新娘子是黑水教的圣女……”
大堂上一人缓缓起身,披紫裳,执青玉,国字脸,他不是很高,但极有威仪,极有气势,隐隐有杀戮之气。
大凡征战过沙场的人都会带有这种煞气,所以当镇南王起身逡巡了一圈之后,一干人议论都慢慢低了下去。
镇南王走下来,向门口走去,今天是他兄长大喜之日,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捣乱滋事,哪怕是江湖上神秘的黑水教。
两边的宾客自动分开,为镇南王让出一条路,人群分开的尽头,大门处立着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他背对着镇南王,负手而立,悠然吟道:“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镇南王打量了他许久,道:“现在已是六月,桃花花期早过了,该过去的就应该让它过去,阁下说对吗?”
那人缓缓转身,摘下了面具。
众人本来很紧张,紧张中又带着一点好奇,究竟黑水教的使者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
当他们看清来人的脸时,却不由得失望了——那人的面容真是普通得紧,大街上到处可见,容长脸,细长眼,薄唇。
只不过他的动作却是说不出的姿态优雅,他的举手投足就像空山新雨一般澹濛诗意。
最叫人惊讶的是他的手,那手如同最好的羊脂白玉雕就,世上绝没有第二双手可以与之媲美。
不过那一双眼睛却不是凡品,仿佛一个漩涡,不论男女看了,都会有一种沦陷的感觉,沦陷,然后被吞噬。
“孟樱本是萧无计的妻子,萧无计现在有没死,也未曾说休了她,怎地说嫁人就嫁人?”那人说话很慢,一字一句,他的声音带着一点低沉,但有一种难言的魅力,该顿的地方顿,该抑的地方抑,诱使人不由自主的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他显然很懂得如何吸引人的注意力,很懂得如何运用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