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教主

这黑水教教主自来王府起就先声夺人, 掌控局势,极尽讥讽煽动之能,可当他说“下来”两字时语气却意外的多了几丝温柔, 使得顾无忧一时有些恍惚, 甚觉奇怪。

她只迟疑了片刻, 正犹豫间, 一道内力凝成的锐气从下方袭来, 直指她膻中穴,急却不利,仿佛只想迫她下来, 并无意伤人。

侧身一闪,脚下轻点, 飘下灯来, 方站定, 顾无忧就和眼前倏然而至的黑水教教主恰恰打了个照面。

他进门移动时,身法没有一个人看清, 飘渺若烟,真是鬼神不惊,在场诸人莫不骇然。

当他看清灯下容颜时,却是慢慢走过去的。

三尺之地,他却好像走了三年那么久。

二十多年前, 那个人也是这样, 一袭天青纱, 冉冉飘落在花灯下, 一瞬间, 哪怕灯市花如昼,哪怕好风如水, 明月如霜,清景无限都不能入他的眼,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潮都成为了她的背景,他听不到看不到,眼中只有那袭淡淡的青色。

良辰美景讵可待,眼底风光留不住,那时灯火阑珊处,擦肩而过,惊鸿一瞥,可有想过以后海天相隔,万水千山?

总是这样,太美好的到底留不住。

隔着□□,顾无忧仍能感觉到他的复杂的情绪:三分惊喜、三分惆怅、三分激动和一分……厌恶?

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是很愿意看到她的,但目光一触到她的脸马上又避开,似乎在抗拒什么。

“你一定是顾无忧”,他渐渐隐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只露一双略带妩媚的凤目,精光流转,“倒是很奇怪,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父亲,却完全是另一个……谢风华,天底下竟有那么肖似的母女,一模一样……”

“我们曾经认识?”,顾无忧道。

从声音来判断,他的年纪应该是三十到四十岁之间,但顾无忧对于声音有很强的辨识力和记忆。但这个声音,她可以肯定,从来未听过。

“算不上认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你。”

“你怎么知道是我?”

问得奇怪,答的人也很妙,“从你一出生我就知道你,除了你在天机宫的日子,这几年来你的行踪我一直都掌握着,我知道你的存在,你去了哪儿,做了些什么事。”

换言之,她从踏出天机宫起,一切事情都是他引起诱导的,韩嘉是他派去天山的,他是否想对谢逸之不利?天下堪舆图的消息是他透露出来的,卢皓南可以说也是他引来晋朝的。

还有眼下韩孟二人的婚事,也是他一手种下因果,也许还有许多她不知道的事,也是他操纵的。

若说顾无忧和他有什么过节,也不大可能,顾无忧才二十多岁,之前在天机宫里不知天高地厚,之后浪荡江湖七年,虽然惩恶扬善,路见不平,也不曾跟这样的高手结下梁子。而且,像方才那样一招将她逼下来的高手,江湖上不会超过五个人。

“不知无忧何德何能,叫教主如此费心”。

黑水教教主突然笑了:“很快你就会知道了,但目前我要清理门户,将本教叛徒孟樱的事做一个了结”。

顾无忧暗暗叫苦,原本引他说这些话是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好叫他不针对韩孟二人的婚事,可他偏偏不上当,又转回原来的话题。

在场的宾客大多没有散去,人之好奇心很强,现在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黑水教教主、圣女、忘情大师、天机宫弟子还有权倾一方的镇南王齐聚一堂,了结恩怨,这样的大事,除了一些富户官员怕受连累早早离去外,大多数人都留下了。

韩孟二人的结果不仅关系到他二人,更是关系到整个黑白两道的局势。

初次交锋,孰能占得上风?黑水教会让一个叛出的圣女和白道中人结合吗?

韩永清会娶一个负有恶名的“三绝罗刹”吗?

“却不知素来以侠义著称的忘情大师和铁面无私的镇南王如何给本教主一个交代?”黑水教教主把烫手山芋丢给了韩氏兄弟,悠然发问。

镇南王身在朝堂,不便插手江湖中事,韩永清示意他退下,然后拱手从容道:“教主想要如何交代?”

黑水教教主大笑:“果然爽快!”

他竖起三指道,“第一,马上停止婚典,你韩永清要向天下英雄发誓绝不做那杀其夫夺其妻之不齿之事,第二,孟樱交由本教主带回黑水之城,凭本教发落,任何人不得干涉,这第三……”他看了看顾无忧,那种复杂的情绪又弥漫起来,“这个女子我要带走”。

韩永清轩眉一扬,刚要发话,却因为激动引发了方才的内伤,咳嗽不止。

顾无忧闻言倒不惊奇,她也很想知道为什么黑水教教主到底跟自己有什么渊源。

想知道答案,最好的方法就是去黑水之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自韩永清受伤以来孟樱就一直未曾说话,沉默得有点异样,她忽然道:“孟樱违背当初做圣女时发的誓言,已经犯下重罪,愿意跟随教主回去领罚,但是在回黑水之城之前,我尚有一心愿未了,请教主成全。”

顾无忧听了,不禁犯急,孟樱这一去,生死难料。

黑水教教主微颔首,“也好,你快点了结,随我回去……”

一道血光自孟樱手中划破夜空,如同一条红色的刀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朝着那座小轿子劈去!

谁都没有想到,秋万雄就这样死了。

“血樱斩”亦是凝气为刀,凝聚的却是死去冤魂的怨气。一刀毙命,霸道狠毒,一经施展出来就连施为者也无法控制它的威力,轿子和两名黑水教弟子也被这刀气一齐斩为两段,伤口两边的肉都翻出来,呈黑色,像被火炙过,死状恐怖。

用来祭“血樱大法”的人血都是秋万雄杀死取来的,而他又死在“血樱斩”下,冥冥之中善恶自有报应,回环相扣,令人毛骨悚然。

秋万雄的眼睛至死都深深凝望着孟樱,看着她凤冠霞帔,看着她为别的男人流泪,看着她使出“血樱斩”,那一刀砍在他胸前,深深的一道伤痕,自肩到腰几乎将他劈成两半。

所有宾客都走得一干二净,园中只剩下镇南王、韩永清、孟樱、黑水教教主和顾无忧,方才还高朋满座的后花园忽然冷清下来,一地的鲜血、破碎的轿子、三个死人衬着花团锦簇的喜堂,气氛显得异常诡异。

事情完全超出了意料,韩永清的手握紧了又松开,紧紧抿着唇,不发一言看着孟樱。

最震惊的是顾无忧,她没有想到孟樱性子中潜藏的魔性居然如此强烈,不惜玉石俱焚,杀了秋万雄以求自由之身。

如果换做自己,会怎样做?顾无忧问自己。

孟樱和韩永清隔着黑白两道的血仇恩怨,顾无忧和谢逸之隔着一层礼教伦理,师徒如同父子,和黑白两道的鸿沟一样,都是不可逾越的距离。

但孟樱却敢追求,不顾圣女的身份,遵从自己的心,该抛弃时抛弃,该付出时付出,该狠绝时狠绝,就算明知道韩永清的心一直不在她那里。

这也许是魔教女子和白道侠女的区别。

只有黑水教教主,一直保持着那神秘僵硬的笑容,秋万雄的死好像在他的意料之中。

孟樱不理众人目光,她伸手解下百花冠,褪下了喜袍,捧在手中行到韩永清面前,“秋万雄也好,萧无计也好,人去誓毁,但我也明白,这样一来你却是不会娶我的了。但是这个人我一定要杀,才能堵住世人攸攸之口名正言顺的跟你在一起……除了杀了他我没有别的办法,我终究还是让你失望了,是不是?”说到最后她已经凄然泪下,她那样切切仰望着韩永清,似乎要从他的脸上捕捉一丝情绪。

她方才杀死秋万雄时真是出手不留一点余地,狠绝无情,干脆冷静,但此时她捧着冠袍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那捧红色的冠袍灼伤了韩永清的眼,他不由得向后退了半步,心中委实决断不下:秋万雄是魔教中人,孟樱亦是,按江湖规矩,黑水教教内纷争旁人无权插手,可孟樱……是为了他才这么做的,还有这十几年来她为了他所受的苦……但是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嫁给他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还去同情她?

韩永清心中纷乱无比,大义还是私情,他不能取舍,很是茫然。

孟樱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之色,她捧着冠袍慢慢朝后退去,退到了花园中央,忽然她将手中的喜服等物望空中抛去,纤手轻扬,五道红色的光芒骤起,将喜服凤冠击成了无数碎片!

漫天仿佛下了一场红雨,孟樱白色的身影在其中犹显得单薄,好似一朵迎风飘摇不能自主的白色小花。

此情此景,韩永清忽然明白过来,叫声“不好”,施展轻功朝孟樱急掠而去。

但,孟樱已经软软倒下了。

韩永清将她抱起,伸手一探,她心脉尽断,回天乏力,不由得悲从中来。他对男女之情一向随性惯了,以前他是风流蕴藉的天之骄子,红粉知己不知凡几,聚散离合,缘来缘去,当真看的如浮云一般,也许当初就是有点佛性,才会和佛门结缘。

可是躺在他怀中这个杀人谈笑间却又柔弱的女子让他感到一阵阵无力,相识这么多年来他并没有认真注意过孟樱。他认识她时她不过十多岁,文静娴雅,根本没有把她和黑水教联系到一起,也不知她就是黑水教的圣女,只道是虎丘哪家的闺秀偷跑出来玩的。谢风华要找沙尸毗花,他就为她找,再后来,谢风华生死不明,他很是消沉了一段时候,不知怎地,给孟樱知道他要找沙尸毗花。

他犹记得,她问他是不是一定要得到这花才会开心,他说是,她犹豫了许久,什么也没说就离去了。

没过多久,江湖上就传来一个消息,黑水教圣女盗取教中圣物沙尸毗花被擒,几经辗转之下他终于知道了她就是黑水教的圣女,她是竟是为了他的一句话去冒险。

从那时起他才开始慢慢回忆起二人在一起时的情形,也渐渐明白了她的心意,他曾想过要不要去黑水之城救她,但怎么也找不到黑水之城在什么地方,不久他又得知了一个事实:她早已嫁人,她的丈夫却是虎丘秋刀堂的秋万雄。

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情意,那么深,但他从来都不曾正视过,这是他错过的。

此时孟樱却笑了,那笑容微弱如萤火却闪耀着幸福。

她憧憬过他有一天会将她拥在怀中,但就算他答应娶她为妻,她还是觉得他的人在,但心其实还是惦念着那个人的。

但就在刚才韩永清掠过来接住她的那一瞬,她真切的感觉到,他的人和心都在她的身边,是属于她的了,他终于明白了她对他的心意。

仇人已经手刃,心上人就在身边,孟樱愿望已了,心中一松,凝聚的精气神渐渐散去,她撑着道:“你不要伤心……这是注定的,就算没有今日之事我……我也活不久了,虎丘的血樱已被人毁去,我最多只有月余的性命了……永清……你还记得吗,那年仲夏,我初见你时,你打马穿林而来……”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了。

孟樱也死了,她直到死却还劝着他不要伤心。

韩永清握着孟樱的手,是冰凉的,脑子一片空白,心中猝不及防地被剜去一块。他怀中人的身体此时变得非常轻,轻得如同一叶羽毛,似乎一放手她就会随风而去。

韩永清忽然打横抱起孟樱朝门外走去,镇南王怕他伤心过度做出什么傻事来,急道:“大哥!”

韩永清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今日之事,是我夫妻之事,无关他人,现在我要带她去一个没有人打扰的地方,暂时不会回王府。”说完,他看向黑水教教主,“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