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显影

那人衣袂飘然, 长身玉立,周身散发出冷清的气息,眸静如水。

除了她日夜思念的师父, 还能是谁?

不顾一切扑入他怀中,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顾无忧贪婪的呼吸那阔别多时的温暖的气息, 他衣袖中熟悉的清冷香味令顾无忧心中一酸,泪光盈盈,几欲泫落, 肩上的重压一时间全数卸去,她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江湖风霜催人老, 白骨如山鹘惊飞, 尘世如潮, 往来如烟,世间烦扰繁杂退去, 惟有这一刻是真实的。

顾无忧突然间深刻的感到,那些吃过的苦、伤过的心、锥心的痛,都是那么值得。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放下了,却不知这重逢带给她如此大的震撼,她高估了自己对感情的控制力。

抑或, 没有分离, 她不能体会到自己的感情原来是这样深浓。

谢逸之轻轻扶起她, 仔细端详了, 道:“我原以为, 再见之时你会哭。”

“不会……因为,我不想你再为我担心。”

“无忧, 你已经会照顾自己了,不过你一定要记住,不仅要学会坚强,也要学会孤独。”

“因为人在江湖,本来就是孤独的。”

这话似有所指,亦有不祥之兆,重逢的喜悦被冲淡,顾无忧明朗的心情不觉蒙上了一层阴影,她不自觉紧握住谢逸之的手。

“师父,答应我,我们不要再分开。”

这时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打断了对话。

顾无忧好奇的张望:“方才也是触动了这铃,到底系在哪里?”

谢逸之携了她步入花圃,指着大片的芙蓉花,道:“为了防止鸟雀啄食,花枝底下用透明的冰蚕丝缀了金铃系着,一触即响,你方才虽小心,但冰蚕丝既细且轻,肉眼并不容易发觉。”

顾无忧蹲下用手凭空一拂,果然触到了那些横纵交错的缕缕细丝,此时,铃声又响起来了,附近的鸟雀被惊得冲天飞起。顾无忧拍手笑道:“我知道了,这就是所谓的‘护花铃’了。”

忽忆起他的病,忙敛了笑,道:“师父,你的宿疾仿佛没有再犯了?”

有意避过她切切关怀的目光,谢逸之颔首道:“黑水教教主已替我治好了……”

这一喜非同小可,顾无忧正欲问个仔细,不料旁边一个冷冷的声音插了进来:“你师父只说对了一半。”

黑水教教主不知何时来了,负手立于院门之外。

他自身情孽纠缠,浮尘苦海,故此最讨厌看到别人两情相悦的情景,所以当他看见顾无忧师徒二人重逢,真情流露,十分嫉妒,忍不住出言相讽。

自他一出现,谢逸之瞬间就恢复了那种不悲不喜的表情,并且暗示顾无忧不要多话。

这人最善于煞风景,但救治谢逸之的希望在他手上,顾无忧虽不悦,倒也不敢得罪他,遂不理谢逸之的暗示制止,追问:“那还有一半呢?”

黑水教教主施施然行至谢逸之身旁,仿佛故意说给他听:“我虽然提取了沙尸毗花炼药,但只给了他服用了一半的药量,另外一半要在一个月内服下,届时他方才算痊愈。”

顾无忧皱眉不语,一声不响,转身就走。

黑水教教主也跟着出去,临走却又回头看了一眼谢逸之,意味深长道:“我既然答应了那人治好你,你就不能死,所以我奉劝谢宫主切勿轻举妄动,免得浪费了她一片苦心。”

去而复返,炉火依旧跳动,案几上的茶还没有冷却,那幅引起腥风血雨的天下堪舆图就那么随随便便地铺在地上。

顾无忧向黑水教教主一伸手,道:“拿来。”

黑水教教主手掌一翻,托出那只黑铁盒子。

当顾无忧来拿的时候,他的手却又缩了回去,带着一丝嘲弄的眼神,道:“你真想好了?”

WWW¸ тт kǎn¸ c ○ 顾无忧抬头认真看他,她很想知道他得到真正的天下堪舆图后是什么表情,只可惜□□上没有表情。

她一字一句道:“我将这盒中的药服下之后,你立即将另一半的解药给他,我要亲眼看到他安然无恙了才会开始运功,我若不用顾家的独特心法运功使两种药物溶合,你就算取了我的血也没有用,我的意思,不知教主明白了没有?”

顾无忧和黑水教教主走后,谢逸之心中渐渐升起了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无忧到底和黑水教教主达成了什么默契?

黑水教教主临走前的警告使他想起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倘若这秘密一旦被无忧知道了……

谢逸之垂于身旁的手不由紧紧握了起来,眼中浅浅扫过一丝忧虑。

这时有人来相请:“教主请谢公子去品茶。”

等到谢逸之来时,室中已不见了顾无忧的人影,只余黑水教教主一人。

隔案对坐,两个人,一杯茶,放在谢逸之的面前。

谢逸之盯了那杯子许久,并不着急饮下,反问道:“她人呢?”

“你喝了,我就告诉你。”

谢逸之慢慢抬眼,看了看黑水教教主,眼中平静无波。

连黑水教教主这等善于窥探人心的人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就在他认为谢逸之不会喝下去的时候,谢逸之却伸手,取过杯子,一饮而尽。

茶杯被轻轻置于案上,伴随着谢逸之淡淡的声音:“她到底怎么了?”

“你为何不问问,你喝下的是什么东西?”黑水教教主露出了不信之色,还真有这种置生死于度外的人。

“她到底怎么了?”锲而不舍地追问,第三遍了,只是语气渐渐失了淡定。

黑水教教主神秘而残酷地一笑:“她和我做了个交易,只要我治好你,她就帮助我让真正的天下堪舆图显现,现在估计快成功了。”

“还有,你刚才喝下的不是□□,而是沙尸毗花炼制的解药。”

山中难得有阳光,顾无忧展开绢图,对着轩外充沛的光线,仔细观察绢上发生的变化。

末了,她幽幽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终于成了。”

绢图上血迹未干,顺着她的手臂流到肘弯,再一路往下滴。

一卷包扎用的纱布搭在床边,金创药的粉末撒得桌子上到处都是,梳洗架上一只金黄的铜盆盛着鲜红的血液,有些溅到地上、榻上、甚至衣服上,十分怵目惊心。

谢逸之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情景。

“你在做什么?!”谢逸之惊怒不已,欺近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腕上胡乱用纱布裹了几层,还不时有血渗出,是新伤。

由于失血过多,顾无忧脸上苍白似雪,嘴唇成了透明的,但语气倒是难得的镇定轻松:“显影,用掺了药的血显影了的图才是真正的天下堪舆图。”

她抽回了手,将绢图没入一只盛了清水的铜盆中反复清洗,确定图迹全部显现之后才铺于桌上。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尽量保持平稳,仿佛受伤的人根本不是她。

忽然一阵晕眩,整个房子天旋地转,就连视线也模糊起来。

顾无忧脚下踉跄,伸出手想扶住什么,结果却碰倒了身后的梳洗架,连人带架子向后倒去。

铜盆“哐啷啷”在地上打转儿,刺耳的摩擦声仿佛要烙在人心里去,盆里的血溅了几滴在谢逸之脸上,他抱着昏迷的顾无忧,一张寒玉似的脸越发冷得彻骨。

这时,黑水教教主才拂帘进来,拿起桌上的天下堪舆图匆匆一扫,满意的笑了笑,将它纳入袖中就往外走。

眼前淡影一闪,谢逸之掠到门口拦住了他,眸中燃烧着抑制不住的怒火:“她到底是你顾家的骨血。”

“可她是顾如竹和谢风华的女儿!”黑水教教主丢下这句话,摔帘而去。

“顾家”两个字似乎是这人的死穴,每每听到就勃然大怒,失了风度。

珠帘依旧晃荡,谢逸之隔帘望着他愤然远去的背影,深深吸口气,待心绪平静后抱起顾无忧,施展轻功掠了出去。

悠悠醒转,入眼的是一片银白纱帐,室内皆无他色,如同白雪世界。

这是什么地方?师父去了哪里?顾无忧心里慌张,想撑坐起来,但稍一动就觉得头晕目眩。

“别动,你失血过多,须得静养几天”,谢逸之出现在床边,用帘钩拢好纱账,轻轻按住顾无忧阻止她乱动。

原来师父一直在这里寸步不离照看着她,顾无忧有着从未有过的静谧安宁。她依言躺下,从被衾里伸出手牵住谢逸之的衣袖.恳求道:“师父,我们回去吧。”

谢逸之默然,拢住她的手,仿佛捧了只蝴蝶在手心。

她的手很瘦,很细,怕是稍稍用力就会折断。

他是不能再让她消瘦了,他也不允许她再为他奔波受累,但此间事才刚刚开始,那人会轻易放他们走吗?

顾无忧察觉到他的犹豫,不安起来:“师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回答她的是谢逸之坚定有力的声音,“你先休息,我去跟教主辞行,明天就动身回天机宫。”

黑水之城主殿建在山顶上,雄伟宏大,殿前的祭台高达十丈,白玉为栏,地上刻有日月阴纹,空旷肃穆,想要上主殿,须得踏上一百零八级台阶。

台上,黑水教教主临栏俯视,当他看到那个意料之中的身影时,不觉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在他的注视下,谢逸之走近站定,抱拳缓缓道:“多谢先生的救命大恩,叨扰多日,该是时候离开了。”

“那我也不留你们了,明天就让人带你们出黑水城”。

黑水教教主一点挽留的意思也没有,谢逸之不禁有些奇怪,他原以为他会百般阻挠,没想到他这么干脆,甚至有逐客的意思。

仿佛知道他心里想什么,黑水教教主诡秘一笑:“我不留你们,亦不送你们,因为,过不了多久你们还会回到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