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歧指

远山郁郁浓浓, 夜色中越发孤秀,连绵的树林里发出沙沙的细响,仿佛万蚕食桑。

一缕笛声穿透天籁飘过来, 声悬一息却不绝于耳, 呜咽醇厚如九酿酴醾, 却又带有某种挑拨力, 极力地要触发人心里最隐秘的往事与痛苦, 勾起暗夜旧恨。幽幽的笛声连绵不绝,韵致回环,令人潸然泪下, 又像张开了柔柔的丝网,悄悄将人拢住, 叫人不得不心神向外之。

说来也怪, 笛声是从远山群林的方向传来的, 隔了那么远的距离竟还那么清晰动听。

顾无忧本待回房,忽闻笛声, 脸上现出微诧之色,略一迟疑,她小心的收好草叶蝴蝶,运起“回风流雪步”循着笛声朝那林中掠去。

虎丘小寒山二十四景幽绝天下,第一胜景就是千江映月亭。它像一只暂憩的白色鸟儿, 落在靠近山顶的一处凸岩上, 半掩于婆娑的树影下, 只余一只飞檐展露。山道狭窄, 林幽石瘦, 而亭中视野豁然开朗,是观星望月之绝好地方, 远眺可以隐约看到寒江、乌河、濛溪等支流汇流入海,山高月小,巍巍山脉尽投影水面,让人不由心旷神怡,涤荡烦恼。

笛声就是从千江映月亭方向传来的,一条碎石小道像盘蜿蜒的青烟连缀起山中主径和千江映月亭,花木掩映之后,有什么样的危险在等着她?但是对于一个只有两个月生命的人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是可以惧怕的了。

顾无忧自嘲的笑了笑,撤去轻功,踏上小道。

繁盛的花木深处,视线陡然开阔,月白风清之处终现一亭。

亭中奏笛的是个男人,宽袍广身,合色领襟,绀青色的头发披于身后,大袖从掣笛的横臂上垂下,衣摆迤丽在身后,略无华饰,惟腰畔用青黑丝绳系着一对白玉双佩,虽然隔得远,但他身上仿佛有一种流动的气韵,正是这种独特的气韵,使得他散发出醉人的风姿。

光是一个静静的背影已叫人目眩神移。

那人仿佛沉醉在自己缔造的优美的乐声中,即便听到身后明显的脚步声也未回头,笛声似乎有灵魂,攀援萦绕在朱栏楹廊上,笼罩了整个亭子。

顾无忧行到距离亭子三丈处停下,不论对方是何等高手,这个距离足够应变了。

一曲终了,那人方才缓缓回过身来,笑了一下,执笛缓缓走下阶来。

顾无忧终于看见了他的庐山真面目,震惊不已,世上竟有这样的风仪绝世的男人!他穿着王公贵卿才能穿的曲裾深衣,风神隽永,体貌雍容,凤眼狭长,眸子黑沉,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自信魅力,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优雅得难以言喻,那些平常的动作在他随意做来都恰到好处,叫人看了觉得舒畅无比。

他微微偏着头看她,一步、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履声轻轻,随意而仿佛暗合着某种节拍,一身白衣冉冉似雪,被他的风度和姿仪赋予了华丽的质感。瞬时,那崖上的月光、清幽的花影、如纱的岚气都在他的影子下慢慢褪去,漫天的光华似乎只聚在他一人身上。尤其当他唇角衔笑时,仿佛春天第一缕拂开冰面的春风,温柔而醉人。

如果说谢逸之是不应落于尘世的一段冷清月光,他就是从月光中翩然步出的仙人。

“你是谁?”他问道。

此人虽似神仙中人,却敌友难辨,顾无忧沉吟片刻,道:“天机宫,顾无忧。”

“顾如竹和谢风华的女儿?”他抚着笛上的玉纹,悠悠道。

忆起当年在摘星山庄里顾梅君也讽刺地说过类似的话,顾无忧不知他是什么意思,脸色一沉:“不是,阁下弄错了,家父是顾如兰。”

他神色不变:“当年谢风华本来和顾如兰是一对情侣,但却和顾如竹生下了孩子,这是事实,你绝对不会是顾如兰的女儿,而且——”话锋一转,“你是不是他们俩的女儿还有待考证。”

顾无忧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谬论,更何况还是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对她的身世产生怀疑,她怒极反笑:“我不同你这疯子理论。”

他将目光从玉笛上收回来,慢慢抬眼斜睨她,淡淡道:“嫏嬛谢氏一族的女子脚上天生歧指,代代相传,如果你真是谢氏后人,不妨脱下鞋子验证。”

顾无忧心中大怒,不待听他胡言乱语下去,转身就走。不料,身上大穴一时锥心的疼起来,毒性不早不迟,偏在这时发作了。

往常都有谢逸之往她体内输入内力暂时压制住,才堪堪能忍受剧痛,或者干脆被点了睡穴拖过毒发的时辰。

她的身形晃了一晃,视线模糊起来,勉强认清道路,忍住疼痛,举步前行,却不妨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昏沉中醒来,顾无忧发觉自己还在亭子中,但有什么好像不对,忽觉脚触地冰凉,惊愕之余,看见自己的鞋袜被脱了扔在了一边。

“方才你毒发时,我已经脱了你的鞋袜看过了,而且还替你摸过脸骨。”他的声音没有温度。

女子的脚是不应该给丈夫以外的男人看到的,更何况这人还在她脸上摸来摸去。

她啊”地一声跳起来,赤足着地,又羞又气,“你到底是谁,怎敢如此轻薄?!”

但是那男人接下来的一番话让她更为震惊。

“你的脚没有歧指,你的确不是顾如竹和谢风华的女儿,还有——我摸你的脸骨发现,你的脸不是你的本来面目,该是十年前被人以刀圭之术易容过的,你是谢逸之找来的顾无忧的替身。 ”

“你胡说!你凭什么这样讲?”顾无忧觉得自己也快要疯掉了,如果再跟这个疯子呆下去的话。

“因为——”他轻移玉步,来到她跟前,长长的手指勾起了她的下颌,温热的气息拂到了她的脸上:“我就是顾如兰。”

延州顾家,武林三大世家之一,世代名门,根基深厚,人物隽逸雅致,与慕容、南宫世家并列,乃是夏朝名相墨如瑾之后人,这一代的长公子名如兰,风姿绝世惜幼时身患重疾,不能习武,弱冠即殁去。

这是天机宫里对于顾如兰的记载,寥寥数语,乏善可陈,这是因为他本来在“活着”的时候并不如他的兄弟那样多姿多彩,鲜衣怒马。

三天后,秋刀堂,议事厅。

顾无忧失踪,已经三天了。

云翼道:“笛音?你是说那晚笛音响起后不久顾姑娘人就不见了?”

堂下跪的秋刀堂弟子不敢隐瞒:“是的,当时住在附近的几位掌门也听到了,不过恐怕是黑水教在捣鬼,所以不予理睬,之后巡夜弟子就发现顾姑娘的房里一直没有灯,怕是追着笛音去了。”

云翼挥了挥手,让他下去,向一旁的谢逸之问道:“谢宫主,你怎么看?”

谢逸之淡淡道:“无忧如今虽中毒,但凭她的武功,相信还足以自保,盟主不必担心。”

没想到他的反应这么平静,云翼有些诧异,难道他们师徒之间有些什么默契?又不好多问,他始终是个外人。

他想起和顾无忧相处的那段日子和这几天的观察,凭着男人的直觉,他几乎可以确定她的嗔怒哂忧种种表情只为眼前此人。

但眼前此人并未对她无缘无故的失踪表示出过分的着急,是成竹在胸呢还是性情冷漠?

忽然之间,不知为什么,云翼心里有些难过。

他端起茶杯,袖子的阴影遮住半边脸,将那一瞬间的失意掩了过去:“虽是这么说,但顾姑娘的毒一天不解,就有一天的危险,我已吩咐下去,秋刀堂的弟子已经在找她,忘情大师和黑水教教主的决斗就在今日,过了今日,我会加派人手寻找顾姑娘,人毕竟是在秋刀堂失踪的,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谢宫主请放心。”

谢逸之不置可否,展袖而起,略欠了欠身:“多谢盟主。”

门是微合着的,谢逸之看了半响,才伸手推门,一抬眼,毫不惊奇地看到顾无忧在他房中。

顾无忧倚靠在窗边,不知看着什么出神,听见谢逸之进来,慢慢侧过了身来,看着他,平静道:“他什么都告诉我了。”

谢逸之也不躲避她的目光,直问:“你知道了多少?”

顾无忧一步步走过来,眼神萧索空茫,好比失了依傍的落叶,不知要飘到哪儿去。

她中毒以后,内力和体质受损破大,若不是有谢逸之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一股强硬的心气支撑着,恐怕是抵抗不住毒发时的折磨。

“为什么我们本是表兄妹,你还要收我为徒?”

“因为你本不是谢氏后人。”

“为什么给我改变容貌?”

“你长大之后越来越不像风姨,只好借刀圭之术。”

“我的父母是谁?”

“我不知道。”

“为什么要选我代替‘她’?”

“岛沉之前我母亲将所有的秘籍宝录和宝藏都转移了,‘她’身上有藏宝图,为了不让这份藏宝图引来他人觊觎,调换了你二人身份。”

“那么你现在已经服下沙尸毗花安然无恙了,天机宫也有能力保护真正的‘顾无忧’了,人在,图也在,你大可重建嫏嬛福地了,我的利用价值是不是已经完成了?”

“无忧”,谢逸之瞳孔中闪过一丝伤痛,他伸出手揽住她的瘦弱的肩,“不要这么说,我……”

“师父——”,顾无忧握住他的手,触手冰凉,对上他的视线,那双黑水晶一般的眸子里有歉疚、有不忍、但就是没有她想看到的那份情意。

她轻声道:“如果你真的觉得愧疚的话,那么答应我的一个请求,以此补偿我。”

此时的场景,谢逸之在脑子模拟过千百次,他猜想当她知道了他欺骗她的真相后会如何反应,是痛哭、伤心、愤怒、责怪还是怎样的,但无论如何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平静,尤其是,她一直是喜欢他的。

不知为何,谢逸之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仍道:“好的,我答应你,只要我做得到。”

顾无忧松开手,退后两步,翩然跪倒在地,以首俯地:“我不愿再做你的徒弟了,请你将我逐出天机宫。”

这是大礼,只有在拜别父母师长时才会行的礼仪,谢逸之教导过她,她也一直都记得。

谢逸之伸出手想去扶她起来,但手终究停在了空中,在墙上形成了一个孤单的影子。

这个姿势凝固了很久,顾无忧也不抬头,仿佛他不答应,她便会在这里跪上一辈子。

就这样,她跪着,他站着,她在等,他也在等,僵局。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寸寸、一寸寸将僵硬的手收回来,止住胸中蓦然澎湃的心血,涩声道:“好,以后你不再是天机宫弟子,你……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