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问情

虎丘, 议事堂。

云翼坐在上首,堂下左右两列一字排开,坐的全是白道中举足轻重的一方豪杰或掌门。

当堂立着一人, 是消失多日的韩永清。

云翼蹙眉, 道:“大师已经决定要和黑水教教主一战?”

他虽已还俗, 但江湖中的朋友还是习惯称之为“大师”。

韩永清道:“决战的帖子已经投到了黑水教虎丘分堂, 想必此时已到了黑水教教主手中。”

多日守丧使得他看起来憔悴不少, 但人虽消瘦却不消极,孟樱的死燃起了了他的斗志,使得此时的他像一柄出鞘的剑。

“我和他这一战, 谁也无法阻止!”

云翼知无法劝阻他,且道消魔长, 黑水教势力蔓延对白道来说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便道:“何时?何地?”

“六月初三, 蓝泪湖。”

“好,那一日就让武林七帮八派为大师这一战做个见证, 也防止黑水教暗中耍花样。或许可以就此将其一举歼灭。”云翼斩钉截铁说道。

韩永清闻言意有犹豫,“盟主好意,在下心领……”

云翼微笑,似知他意,抬手阻止了他:“大师放心, 我们只为你掠阵, 这一战必定公平, 况且议事堂也已经决定要召开武林大会共商对付魔教事宜。”

议事毕, 众人回客房休息, 云翼也准备回屋,忽然, 他面前多了一个人。

这人神清气冷,高贵脱俗,能悄无声息地进入议事堂而未被众高手发现,这份功力已是世间罕有。

云翼习惯性地皱眉,也并未有多大惊讶,只是淡淡问道:“来者何人?”

来人不亢不卑,道:“这位想必是云盟主了,在下谢逸之,求见忘情大师。”

谢逸之,这三个字仿佛有某种魔力,叫人不得不对他发生好奇,那些关于他身世和武功的传说,已成为了某种神话。

对了,云翼蓦地想起来,他还是顾无忧的师父。

言随心动,他脱口问道:“顾姑娘也一起来了吗?”

谢逸之不由看了他一眼,仍礼貌答道:“多谢盟主记挂,正是为了小徒之事来见忘情大师。”

房中灯火通明,床上躺着一人,清丽依旧,只是略显消瘦,沉沉睡着,正是顾无忧。

韩永清为顾无忧搭脉,许久道:“毒性已溶入血液,四骸沉绵,削弱精气,若不得解药,两月之内,衰竭而亡。”

立在一旁的谢逸之和云翼同时道:

“大师可有办法救治?”

“要怎么样才能救她?”

说完,二人不由相对而视,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非同一般的意义。

“这种毒我也从未见过,如果照宫主所言是天下堪舆图的显影之药造成的,嫏嬛福地收藏的毒经上也没有记载,我也谈不上有十足十的把握救治”,韩永清眼带忧虑,“既然是出自顾家,为何不去摘星山庄问一问?”

谢逸之星眸寒光一掠:“摘星山庄顾梅君是黑水教右使,顾梅君到底是否顾家的人还有待商榷。”

云翼惊讶:“此事当真?”

谢逸之遂将几年前顾如竹逝世时摘星山庄的情形说了一遍。

韩永清沉吟片刻,望了一眼云翼,仿佛不方便讲。

云翼心知他所言必有涉及秋刀堂之处,便道:“大师尽言无妨。”

韩永清叹道:“如今白道势微,秋刀堂和摘星山庄两大龙首皆为黑水教的人掌控,幸好秋刀堂已由云大侠接掌,顾家百年世家,没想到……”

云翼断然道:“六月初三大师将和黑水教教主一战,有天机宫在,大大增强了白道的力量,也可防止黑水教暗中使阴谋诡计,二位就暂且在秋刀堂住下,有什么事可直接找云某。” 说完,抱拳匆匆离去。

韩永清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赞赏道:“他必是召集议事堂对付摘星山庄去了,英雄出少年,这个云盟主虽然是秋万雄的徒弟,但行事缜密,德武兼备,隐然有一派宗师的气度。”

小院里,夜凉如水,玉阶白露,微风送爽,谢逸之负手独立,月魄在天,古今同此景。

背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他不禁皱眉,早说过不让人来伺候打扰的,继而觉得肩上一沉,反手一摸,原来是一件斗篷。

“夜露寒侵,还是披着些好”,顾无忧转出来道。

毒性频发,使她看起来憔悴支离,脸庞益发尖瘦,只是那一脸笑意盈盈依旧不改。

自从那年他病情日笃就从未见她笑过,现在,他完全好了,这熟悉的笑意才又回到了她脸上。

她时日无多了……谢逸之心中天人交战,终于轻轻拉了她坐在草地上。

顾无忧受宠若惊,依了他身旁坐下,不敢多言,生怕哪句惹了他不高兴,登时拂袖离去。

流萤低飞,在空中划出短暂的弧线,衬得夜色无比静谧美丽。

从来没有这样单独相处过,况且今夜良辰美景,花前月下,顾无忧又惊又喜,反而有些不习惯,想了想,不由抿嘴偷偷笑了起来。

“无缘无故的笑,不知道笑什么?”谢逸之似说给她听,却不看她,手上不停,几根青翠狭长的草叶子在他灵巧的手指中穿梭跳跃着。

“我在笑,如果早知道这样子你会对我好一些,我应该早点把天下堪舆图显影的”,顾无忧半开玩笑的答道。

谢逸之身子一震,停下来,转头定定看她,眼神深邃直指人心,语气却略带愠意:“无忧,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将你身上的毒治好。”

柔软冰凉的纤指覆上谢逸之的手,顾无忧敛去笑意,正色道:“师父,我不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我只想知道你迷晕我去了黑水之城,和黑水教教主谈了什么条件?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找忘情大师?如果我的性命是要用别人的性命来换,我情愿不要。”

谢逸之站起身一带,顺势抽出了手,眼光闪向一旁,避重就轻:“不是你想的那样。”

“师父”,顾无忧拉住他衣襟,一下子跪在冰凉的地上,声音微微发颤:“师父,你是无忧最亲近最信任最尊敬的人,你在我心中是完美无缺的,我不想让你为了我做出一些违背道义良心的事情,如果是为了我而让师父做了抱憾终身的事情,使得白璧微暇,我情愿现在就死在这里!”

谢逸之无奈,道:“好,我告诉你,黑水教教主要我杀了韩永清,他自然有救你的办法。”

顾无忧道:“以大师现在的功力,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后日就要决斗,他为何不自己出手?”

谢逸之道:“因为他答应了一个人不杀他。”

顾无忧奇道:“像他这种人还会信守承诺?是谁?”

谢逸之道:“是风姨。”

顾无忧惊讶:“是我娘!”

谢逸之苦笑,道:“虽然找到了他,也只是想多一个人为你诊治,我根本未曾想过要杀大师,你方才还说信任我,现在又紧张得跟什么似的,你放心,我不会为了给你治毒而失了分寸的。”

谢逸之终究还是谢逸之,他永远不会让感情蒙蔽了理智而行差踏错一步的,他永远是冷静的旁观者,因此,无所牵挂,光风霁怀。

但是为什么,自己的心却若有所失呢?顾无忧心里好歹一块石头落了地,但又隐隐觉得不悦。

谢逸之托了她起来,自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像小时候那样替她擦去泪水:“都急得掉眼泪了,天机宫的人本来就亦正亦邪,我何尝在乎过别人说什么,你竟如此在意。”

“师父——”她眼中泪痕未消,秋水脉脉,欲言又止,“是不是因为我时日无多了,你才会对我好?”

谢逸之立即否认:“不是。”

顾无忧凄然一笑,纤弱病态中竟带来别样宛致风情:“你不是说师徒相恋有违道德,于礼不合,于理不容吗?”

“这些日子以来,因着这毒,你日夜陪伴在我身边,须臾未曾离开,我……心里很是欢喜,我知道如果不是为了我活不了多久了,你是不会对我假以辞色的,你是怜悯我……我不求师父能像我喜欢你那样的喜欢我,只是……我求师父,不要再为了给我治毒到处奔波了,就让徒儿安安静静的走完剩下的日子吧。”

“你想多了”,不留痕迹地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不知为何,他又恢复了那种疏离的语气。

“如果这样只会使你胡思乱想放弃活下去的机会,我宁愿像以前那样对你。”

挽断罗衣留不住,肺腑之言换来的是冷淡,顾无忧骤然气苦,方才稍纵即逝的情意都化作一根根利剑刺穿了心脏,虽然早已习惯谢谢逸之的冷漠无情,但她还是无法接受。

意中人即眼前人,人在眼前,却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此刻再重逢,咫尺隔万重,似有情,却无情。

“为什么?!”顾无忧激动地质问他,“为什么总是对我若即若离,只要我略微靠近你就会躲避?师父,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我要你对我说实话!”

在谢逸之面前,顾无忧鲜有失态的时候。

喜欢一个人就是替他着想,尽管她这份畸形的爱慕谢逸之一直心里有数,但为了维持表面上的师徒礼义,二人心照不宣,谁也不会说出来。

今夜何以失了常态,激烈地非要得到一个答案?

也许是朝不保夕的伤感迸发了她寻求谜底的勇气,也许是多年的隐忍使她心身俱疲遍体鳞伤,她不能再等下去了,她不能带着未知的遗憾离开。

她的话语,她的情感似积淀多年的火山喷发,绽放出炫目的色彩和饱满的力量,带着垂死的悲伤。

这种情感,就是谢逸之,也不能再装作不知不闻。

他终于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我并非像你想象的那样完美无缺,我也会自私,也会权衡利弊,也会害怕我曾发誓要守护的东西被破坏,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喜欢的,只是存在你脑海中那个并不存在的谢逸之的幻象,到那时,你会后悔的。”

谢逸之将身上的斗篷掀下,给顾无忧披上,“毒性未愈,身体也虚弱,站站就回房去吧。”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院中只剩下顾无忧一人,倍觉孤清,方待举步,脚尖触到一物,捡起来一看,是一只草叶编成的蝴蝶,须翅俱全,微微颤动,玲珑精巧,方寸之间颇见心思。

原来,谢逸之刚才编的就是这个。顾无忧纤指拈住蝴蝶贴在胸口,五味杂陈,心中翻腾,喃喃自语:“我不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