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书阁

重门深锁, 月华半掩,三层塔状的嫏嬛阁檐牙高啄,宏大宽深, 巍然耸立。

第二层的藏书阁, 门缝虚合, 一条窈窕的身影正穿梭于一列列楠木架之间, 时有停顿, 正翻阅书册。

拿起一本,凑着窗外漏进来的光亮拈页看了看,摇摇头, 再抽出一本,翻了翻, 也未记载。

到底在哪儿呢?顾无忧颓然坐下, 凝思回忆, 在脑中过了一遍,还是未有发现, 她苦笑着摇摇头,打算再上第三层,哪怕翻遍嫏嬛阁,就不信找不出来。

刚站起身,忽然之间光亮大作, 亮得刺眼, 顾无忧眼睛一时无法适应, 以书遮面, 半天才放下手来。

藏书的阁子一向避忌明焰灯烛, 都以硕大的夜明珠攒成九星连珠样子,轻玉为骨, 以南海鲛绡为罩,制成玲珑剔透的盘云连珠灯盏来照明,夜晚时则以厚厚墨绒遮裹,为了视书清楚,每层之内所悬的盘云连珠灯不知多少,甚罕稀贵,帝王皇室亦未必有如此手笔。此时机关掣动,厚绒移开,所有的夜明珠一并亮起,每一个角落都藏避不了。

谢逸之今日穿着烟白色宽衣,青色的衿领上浮着银色流水暗纹,让人不觉忆起古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自恢复功力之后,他脸上的苍白病态尽去,神气融散更甚从前,虽冷清如昔,一派雅朗清举若散仙。

他慢慢松开掣钮,并不责怪她擅入秘阁之罪,缓步走近。

乍然劈面见着,无处躲藏,顾无忧胸口蓦地翻腾五味,滋味复杂,只垂手握了书,呆立原地,渐渐地眼中逼起一阵酸涩,喉头一紧,哽咽难言,模糊中尚看着他穿过一列又一列的书架,慢慢朝自己行近。

那些娇声软语,言行不避,亲密相伴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不过,已是昨日黄花堆积,残景流年,不堪把握。

谢逸之静静看着她,忽然抬手抚去了她头上洒落的浮尘,意态悠然自若,让人见之炫目。

“虽然你自断师门,但也无需避讳至此,我已传令告知八部众弟子,不论是宫内还是嫏嬛阁,你可自由出入。”

自由出入,无需谕令?看着从小就熟悉的地方,顾无忧泛起苦笑。嫏嬛阁藏有嫏嬛福地秘密转移过来的典籍,涉及天文地理、武功秘笈、医卦易经、世家传记,任何一本都是瑰宝,包罗万象,简直就是一个宝藏,对于这些珍贵的典籍的来源,除了历任嫏嬛岛主从来都没有人知道,顾无忧当然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嫏嬛阁是天机宫第一禁地,没有谢逸之的谕令许可,天机宫任何弟子是不能随便进来的,包括她在内。

该说的话,已经在顾如兰告知真相的那天说明了,断出师门,两不相干,那么这又算什么?

明珠柔光之下,照出了她落花人独立,孤萦索清怀的剪影,连夜奔波,心绪不宁,一头长发无暇梳理,只略挽了数缕,其余的披散着,沾了几根发丝在腮上,这孤落寡欢、不耐羁束的气质令她越发相像当年的谢风华。

忆起风姨,忆起由上一辈人的恩怨而起的种种因缘际会、嫏嬛福地的湮没、天机宫的破立、师徒合久必分的情缘,以及将来的不测风云……情随意动,谢逸之情不自禁,伸手欲触碰眼前人的脸庞。

“无忧……谢过宫主”。

顾无忧突然退后两步,借低头道谢的当儿,堪堪避过他的手。

手在空中略滞,随即落下,带起一阵轻风,烟消云散,惆怅旧欢。

心中转寰万千,柔肠百折,终于狠下心,低声道:“阁中收藏的典籍多牵涉武功秘籍或是江湖秘闻,如若流传,甚是不妥,天机宫一向都着人严加看管,无忧知道轻重,以后绝不擅入……恐怕以后也没有机会来了。”

离毒发之期也逼近,性命旦夕,还有“以后”吗?

谢逸之目光触及她手中的书册,问道:“你在找什么?”

迟疑片刻,还是照实说出,“师……宫主,我恍惚听说灵犀赋这门功夫有救人治伤的奇功,是不是真的?”

谢逸之内心微震,眉间上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但只有非常亲近的人才听得出,他的言语不复温柔:“你要救谁?”

“恳请宫主教我解救之法,定当感激不尽!”顾无忧复垂头拱手,虽然恭敬,语意也甚坚决。

半晌无言,阁内静悄悄,除了二人浅浅的呼吸声外。

“灵犀赋这门武功越练至更高一层对自身的损伤越大,但它天生有替人修补心脉、归拢心神、接续筋骨的奇异功效,对修炼者自己却没有这个效用,所以灵犀赋又叫‘嫁衣神功’,你只要将灵犀真气运行十二个周天,然后在所救之人的百汇穴按掌,将真气全数输给他就可以,不过这个方法非常危险,历来修练灵犀赋的人就不多,肯舍身救人的就更不多,需双方皆是互相信任才可以施为,稍有不慎,轻则救人者和被救者武功俱废,重则同赴黄泉,就算侥幸成功,你的修为也十去七八了。”

谢逸之说完,看了她一眼,眸色幽深,喜怒不辨,语音沉沉,“到底是谁?”

到底没有在他面前撒谎的习惯,顾无忧迟疑半天,才开口道,“是云翼。”

语音未落,谢逸之衣袂微闪,眨眼间欺近她面前,颜如覆冰。

隔得如此近,顾无忧又嗅到他身上独有的熟悉清香还有温热气息,一时间竟心摇神醉,同时也感觉到了他的震怒。

只听得他愠怒训斥:“因为你自知命不久矣,与其浪费这一身功力,索性渡给了人家,是吗?”

“你居然要用我教你的一身修为替他续命?别忘了,你自断师门,我大可以废了你的武功!”

一连串的责问训斥劈头盖脸打下来,每一个字都如同钢针刺在心头,顾无忧猛的抬起头,直视谢逸之,脸上早已泪痕涟涟。

“我自断师门?是的!但是是谁逼得我这样做的?!”

她紧紧握拳,指甲刺进了肉里也不知道,“是谁将我和真正的顾无忧调换,又给我施以刀圭之术改容换颜?是谁将我当成未来嫏嬛岛主的替身挡灾中毒?是谁让我至今有家难归有亲难认?师父,是你!你才是始作俑者!”

谢逸之为着她轻贱自己性命救云翼这个外人,半是心痛,半是……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感受,一味叱责,却忘了她的感受,不由被浓浓的愧疚包围,语气也柔了几分,“不要轻言放弃,你身上的毒并非完全没得救,你知道为什么顾如兰独揽黑水教大权却留下了对教众影响甚大的圣女孟樱?不是因为秋万雄有利用价值,是因为孟樱当年盗去的另一支沙尸毗花一直下落不明,孟樱虽死,但顾如兰也未曾得到,只要找到它,你的毒就可以解了。”

“不,师父,生死与否,我从来不在乎。”顾无忧不留痕迹地推开他欲扶住她的手,退后两步,拉开距离,免得又被他身上的味道蛊惑,轻声道:“我只在乎一件事。”

她定定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眼眸深处,似要把他烙印进脑海,刻骨铭心,“我只在乎,师父你是否真心对待过我,如果有,那么我所遭受的一切……我都无怨无悔甘心情愿,如果没有,师父,天--涯--海--角,不--复--相--见!”

谢逸之眸中怒气大盛,衣袂不住拂动,浑身散发出可怕的劲气,顾无忧也不畏,倔强地站在那儿,与七年前烟火大会时的对峙一模一样,眼中尽是悲痛,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明明知道是绝路,却因这绝处复生出孤勇。

长长轻叹一声,他身上的劲气怒意随着这声叹息也层层消散无踪。

忽然,一阵熟悉的清香真实地、切切地、铺天盖地的包围住了她。

顾无忧还未明白过来,身上一暖,陡觉被一个温热的身体包裹着。她脑中“訇”地一响,只觉得天旋地转,既满心喜悦,又喜极生悲,只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衫,饮鸩止渴般贪恋这一瞬的沉沦欢欣,刚才说过的什么“不复相见”的话早已抛到脑后。

顷刻,谢逸之轻轻推开了她,眼眸澄净,平静无波,仿佛一潭深深的水,“不要再说怄气的话了,待到我将一切安排好,我们就回嫏嬛岛去。”

顾无忧从这话里嗅出几分弦外之音,“嫏嬛岛?哪个嫏嬛岛?”

“我母亲生前留下遗愿,嫏嬛岛因我而沉,我就有责任让它再现于世,这么多年的筹谋经营,我已经找到合适的地方按照嫏嬛福地原貌在重建了,等到完全建好,你的毒也解了,我就接回表妹让她接任嫏嬛主人,渡海而去,隐居仙岛,世间事再与我们无关。”

“渡海避世,世间事再与我们无关……”

多么美好的愿望,这句话若早些说出来,顾无忧也许会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答应。但现在,她心中始终梗着嫌隙:在维护他表妹的事情上谢逸之终还是利用过她,二人之间又隔了师徒名分,天下皆知,她是他的徒儿——当初自断师门,其实就怀了一点私心,一面是因着被利用的意气,一面是想脱了这层师徒关系,期望以后能光明正大的喜欢他。

“你一直保护的人,未来的嫏嬛岛主,她是谁?”哪怕替人做嫁衣,也要知道姓甚名谁。

谢逸之却理解成另外一层意思,摇头道:“现在还不宜透露,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那时我再带你去见你的亲身父母。”

难道“她”就这么重要,连自己也要瞒着?顾无忧心里隐隐滞痛,咬唇不语。

谢逸之仿佛洞悉她的想法,略略倾身,靠近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听着听着顾无忧的面色由不悦渐渐转为惊讶,为防人偷听,也低了声道:“宫里有内鬼?”

谢逸之直起了身子,负手立着,点了点头,“天山冰室虽然好找,但开启的方法很复杂,稍有不慎会导致雪崩,但韩嘉那么容易就进去了,顾如兰虽然学识博杂,精通消息机关之术,但我还是很怀疑。”

“况且——”谢逸之温润的嗓音再响起,含了关切地目光看着她,“少知道些,对你也好,免得顾如兰再找你麻烦。”

顾无忧苦笑,她发现这一年来自己苦笑的次数大大增多,“我的麻烦已经很多了,不在乎多这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