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惊梦

天气晴好, 夹道绿草如茵,微醺的南风从河岸拂来,带来一股菱藻的清气。

顾无忧轻快的打马而行, 心情好得简直不能再好了。想起谢逸之在藏书阁的承诺, “渡海而去, 不问世事”, 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 简直忘掉了身中奇毒、为人做替的烦恼,手里越发紧敲马鞭,催促着马儿朝前方已望得见轮廓的虎丘城关驰去。

忽然, 宽阔的官道上斜刺里驶出一辆马车,堪堪横在路中间, 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

马奔驰速度太急, 不及控绳掉头, 眼看就要撞上,顾无忧蹙眉, 手一撑,“腾”地向上拔起身形,在空中连翻卸力。弃马、拧身、落地,姿态优美,正好落在车前。而马车上亦有人跃出, “彭”地击上马颈, 只听得一声长嘶, 尘土纷扬, 硬生生将马势截下。

车帘微动, 一双做工精致、纤尘不染的白色镶金丝官靴停在顾无忧眼前,随之而来的是熟悉的声音:“上车”。

车里有淡淡的龙涎香, 一张舒适柔软的锦榻占去了大半的面积,榻前案几玲珑,随势而设,心思巧妙,榻下皆是大大小小的乌檀暗格,泛出幽幽的光泽,案几上摆着一套浮龙白玉茶具,一壶两盏,虽不富丽却让人感到隐隐的高贵大气。

榻上之人正提了壶往杯子中注入茶水,杯中渐渐冒出热气。

顾无忧此时也许最不愿见的人就是他,但转念一想,自己不久就会避世而居,前尘往事从此隔绝,倒把往日恩怨纠葛淡去了,向他大大方方道:“这么巧,太子殿下也在虎丘。”

韩嘉闻言手一顿,放下玉壶,拢了襟领,重倚回榻上。他着一身玉色华服,金冠束发,鬓角长垂,肩上随意搭着一件暗金色滚玄边披风,白鱼龙服却正好衬得他闲情落落,华贵难言。

挑眼打量,韩嘉敏锐地感觉到顾无忧有了一些变化:自帝陵一别,虽比那时要削瘦些,但宽额明眸,顾盼有神,羁尘难掩风骨,面上隐透笑意,身上散发出宁和淡然的愉悦,就算她不说话,不微笑,旁人也觉得她是欢喜的。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气息,当一个人遇到了值得高兴的事情,就算他再怎么掩饰,那种脱了羁縻的心境,别人就算不想感染,也很难。

难道是为了她喜欢的那人宿疾尽去?

一年只得出产四两的御贡茶团云峰琼针此时在韩嘉口中尝来却满是苦涩,别后数月的思念沉甸甸压在心头,闷得说不出话,妒意悄然滋长,他克制着,道:“你要去哪儿,我送你。”

下意识地要拒绝,但一触及韩嘉那含有莫名情绪的漆黑眼眸,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顾无忧话到嘴边又改变了主意,坦然道:“有劳,秋刀堂。”

入夜之前,马车停在了离秋刀堂大门不远处,驾车之人低声道:“主子,到了”。

顾无忧心中记挂着替云翼疗伤的事,冲着韩嘉礼节性地笑了笑,说了一句“告辞”,便转身跳下了马车,竟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傍晚时候,最难将息,不知何时起了凉风,拂动着车帘,一摆一摆地不得安宁,像他此时的心情,那离去的女子的背影就在这一开一合中时隐时现,终至消失在大门内。

韩嘉靠在榻上,从帘缝开合处看着她步履轻盈的离去,眼中的阴霾伴随着痛苦闪过,他微阖了眼,似不愿被别人窥见他的痛苦。

半晌,驾车之人才听到他冷清威严的声音:“走吧。”

秋刀堂,紫竹林畔。

“错情刀的魔性可以消弭?”

云翼痴迷武学,断不肯因为错情刀的魔性自废武功,如今听说有法可法可解自然是半惊半喜,又有些不信,“要怎样才能祛除魔性?”

能帮到他,顾无忧自然也是高兴的,遂将谢逸之教给她的法子细细跟他讲了一遍。

“你要将自身灵犀赋的功力过给我?”云翼笑容渐渐消失,眼中快速闪过几丝异样,语调冷冷。

她早有预料,像云翼这种人怎会平白无故接受她损耗自身修为来救他?“你可以不接受,除非你从此不再使用错情刀。”

云翼眸色沉沉浮浮,变化极快,像在抑制着什么,放在桌上的手渐渐握成了拳,复又放开。突然,他抬起头来来,朝着顾无忧一笑,“你真决定这么做?”他本身也是武林有名的美男子,这一笑一问意味不明,迷茫灯火之下更显魅惑。

顾无忧见他脸色阴晴不定,只以为是伤害了他男子汉大丈夫的自尊,竟要依靠女子损耗修为来救,心里不禁有些好笑,道:“当然,这世上会灵犀赋的人除了黑水教教主和我之外,我师父略懂,再无他人了。”

云翼不语,微垂了头,抿唇如刀刻,颊旁散下几缕墨发,一双手已握得青筋迸现。顾无忧没有注意,继续道:“到时必须摈除杂念,切忌心神恍惚,你有什么顾虑不能存在心里,哪怕稍有犹豫,都会影响……”

“够了!”云翼低喝一声,猛地直视顾无忧,眸光澄澈又气势逼人,让她无端感到一阵心慌——一种被看穿的心慌。

“因为不能接受我的感情,所以损耗毕生功力来救治我,好抵了你心中的歉意,对吗?”

“毕剥”,结团的灯芯爆了,微弱的声响衬得室内有点静。

顾无忧看那摇曳的灯花,有点怔,晦涩、纷繁、不定,他的确说中了她的用意。

云翼只是善良重情,但并非迟钝,相反他早就明白她、了解她、体谅她,只是不愿说出来。从谢逸之带她来秋刀堂那天起他就明白了,她千里迢迢来虎丘为的是他,她夺擂寻花为的是他,也断断续续得知她中毒无治为的还是他。

在秋刀堂里二人虽则守礼自持,但谢逸之那看似不经意却时刻流连她身上的眼神,还有她笑意盈腮欲语还休的样子,早已泄露天机。

武林中那些老古板对这两师徒投去疑惑的目光时,他三言两语笑谈中就抑止了流言;知道她被韩嘉带走陷在帝陵,他施展轻功疾驰三天三夜赶到山下救出了她……没有怨,只有憾,遇到得太迟,他所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这比世上大多数虚伪自私的男人(女人)不知高尚了多少倍,有的人明明只爱你三分却能表现得像十分那样惊天动地,有的人却深埋十分爱意却只肯表露两分。

默默地付出并不代表不会受伤害,云翼可以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可以付出,可以得不到回应,但绝不可以被怜悯,或者将自己的心意拿来作为交换。

你不爱我,没关系,但不要因为愧疚来弥补我。

她无法回答,只要不爱,怎么回答都不会令对方欢喜。

她温和地平视他,轻声道:“自废武功于你来说还不如死去,生或死只在你一念间,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明天此时,我在房中等你。”说罢,衣裾一旋,似漾起小小涟漪,出了门去。

门没有阖严,溜进来的风吹得灯光重重摇摆,晃得人头晕,云翼抽出了错情刀,唇边泛起苦笑,黯黯的刀身,愁极断天涯,像一个灰色的梦,抚摸刀背,冰凉的触感惊醒了他,还刀入鞘,看来的确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门又被打开,脚步声响起,在他身后停下。

云翼没有回头,也毫不惊奇,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知道来的是谁,缓缓还刀入鞘:“我考虑过了,答应你的条件”。

韩嘉随手掀掉披风上的兜帽,露出愉快的面容,道:“云盟主一向是识大体顾大局的人,如此,下月初八,三国英豪齐聚汴京,‘鹰扬会盟’上大晋又多了一分胜算。”

“殿下这样重视这场比试,令云某好奇,另两国派了何人出战?”云翼淡淡道,“还有,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破除心魔,练成错情刀?”云翼慢慢转过身,直视韩嘉,目光如刀锋,“我可以答应你,但是不要利用我师妹,也不要将其他人牵扯进来。”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韩嘉不紧不慢地答道。

云翼忍住不满,平静问道:“奚流红如何知道灵犀赋疗伤拢神的效用?”

韩嘉一直低垂的睫毛下锐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注意。

他略侧了头,看向云翼,语带春风,声音没有温度,却有一丝让人无法察觉的讽意:“云盟主不是也默认了她助你一臂之力吗?看来,生死关头,人都是自私的。”

云翼紧紧抿了唇,不语,浓眉如聚峰峦,他没有解释,也没办法解释清楚,更不需要向韩嘉解释,韩嘉这种人永远不会明白这种用意和心情。顾无忧既然愿意主动耗费功力救他,就是一种表示: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感情,但也不希望欠你什么,除了感情,什么都可以补偿给你。他当然懂,所以也接受,不想让她觉得欠自己什么。

各有所得,清清楚楚,互不相欠,也许,这是他和她最好的结局。

韩嘉轻咳一声,“此次鹰扬会盟虽说只是三国的一次普通聚会,但堪舆图重现的消息引起了他们的异动,两国心怀鬼胎,各自带了高手入京,存心一探大晋武林虚实,北夏王自己已是一流高手,其随身不离的燕云铁血十三骑亦个个是高手,是原氏几百年留存的一支神秘的暗卫,据说各有异能。楚郢方面还不太清楚,不过其国小势弱,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威胁。”

云翼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心里和脸上同时蒙了一层阴影,从此,就和官家打上交道,不知是对是错。

“为国为己,我都会尽力,殿下请放心。”

韩嘉正跨出门外,闻言微笑道:“云盟主,身为大晋子民,不仅仅只是尽力,而是不论用何方法也要获胜。”

夜风中飘来他远去的声音:“明日会有一道圣旨到,恭喜云盟主,被圣上钦封为‘错情侯’,从此秋刀山庄将是大晋第一个护国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