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帘跨出, 车前三丈处,顾无忧白衣如霜,眉有微嗔之色, 提着一把剑。
看来她身上的毒已经全解了……韩嘉看着她因薄怒而泛红的面色, 心里略微放了放。
见他出来, 顾无忧伸出手, 道:“还给我。”
“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吗?”韩嘉轻松地道。
顾无忧一愣, 她醒来之后发现身处上次韩嘉软禁她的密室,用真气试探,确实发现身上的中毒的症状全消失了, 按理说,散了七成功力之后, 离毒发也不远了, 怎么突然消失了?
难道真的是他救了她?韩嘉是黑水教的左使, 跟着顾如兰那样的人,什么稀奇古怪的法子没有, 想必是为着什么缘故还舍不得自己死。
想到这儿,顾无忧心里也信了七八分,但仍板起脸,“不问而取,非君子所为。”
韩嘉嗤笑, “难道我稀罕这些金银之物?”探入怀中, 扬手一抛, 一样物事划了个划了个弧线向顾无忧飞去。
落入手中, 原来是那支金步摇, 顾无忧心中稍安,旋抬头又道:“还有一个……一个……”
那盒胭脂原本是孟樱的遗物, 女儿家的东西,不是很重要,他拿去能有什么用,反而显自己小心眼。
“还有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是你掉在秋刀山庄了?”韩嘉很“诚恳”地道。
顾无忧想想,也不无可能,遂提步准备离开。
“慢着。”
停步,回头,顾无忧面露无奈状,“殿下还有何贵干?”
只见韩嘉好整以暇地掸掸袖口,悠然道,“你方向错了,谢逸之现在京城。”
入了汴京城楼,触目所及依旧繁华,宝号林立,人声鼎沸,穿梭如织,人群中不乏突颧深目、褐发蓝眸的西域人,还有高帽长襟、手执纸扇的扶桑人,还有一大群不时发出银铃般笑声的南方楚郢国女子,赤足蓝裙,满身银饰,大襟对衫上绣着色彩斑斓的花纹,聚在一处,叽叽喳喳,很是醒目。
进城后,韩嘉并不着急回王府,让手下先行离开,自己则带着顾无忧上了天香阁二楼的一间整洁的雅室,视线非常好,既可以对汴京主街上的情况一目了然,有可以观察一楼的客人动向。中午正是天香阁客人最多最忙碌的时候,一楼二楼座无虚席,南来北往的客商、京城风流的哥儿、梨园名角儿、倜傥青衫文人、头戴竹笠的武林人士……
桌上早已准备好了一桌精致的小菜,一壶玉楼春。红烧狮子头和芙蓉百合羹等都是极费功夫的菜馔,现在还是热气腾腾。
人还未到,汴京城里就已做好了准备。
不过就算是瑶池仙筵摆在面前,有人还是无视。
顾无忧心里像有二百五十只老鼠在散步,她瞪着对面悠闲地品酒的人,长长地吸了口气,用她最好的涵养,微笑道:“韩嘉,你不是说带我进宫的吗?”
韩嘉盯着手中的酒杯,转来转去,心不在焉,“唔”了一声,算是回答她。
顾无忧火一下子上来了,“噌”地站起来,掀起竹帘,准备走人。
这时楼下嘈杂的人声中有几句话入了她的耳——
“……晋朝的大皇子回宫了呢,皇上大赦天下。”
“大皇子,从来没听说过啊,是流落民间的那位吗?”
“听说这位皇子天生聪颖,慧识无双,被高僧祝祷过,从小被送到世外仙岛学艺,如今才回来,据说我们皇上相当宠爱这位大皇子,封王赐府,有意为他选世家女赐婚呢。”
“太子之位不是早定下了?如今,咳咳……”
顾无忧心里一惊,福至心灵,脑海马上捕捉到一些模糊的片段,但又不愿意相信这个突发奇想的猜测。
韩嘉呷了口酒,看着她慢慢地放下帘子,重新坐到他对面,带着犹疑不定的表情时,唇角轻轻一勾,将杯子甩在桌上,似笑非笑:“怎么,不敢问我吗?他们口中的大皇子就是你的师父谢逸之,我父皇的大儿子,我的大哥,嫏嬛岛主谢盈盈的亲生子。”
顾无忧有点震惊,眉头微蹙,将目光投向窗外川流不息的大街:“皇子?赐婚?我不懂,他不是要和我去嫏嬛岛的吗?”
韩嘉眼中掠过一道光,轻嗤道:“他所想的,你永远也想不到,或者说,男人所追求的,你不会懂,实际是,他借着父皇宠爱和补偿的心态,马上就乘着娶沈慧心的机会将沈怡墨清流中坚派和镇南王的兵力抓在手里,他的最终目的是继承皇位。”
“不会的!”顾无忧从惊讶中转回神,疾声打断,斩钉截铁,语气严厉得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定了定,忽视掉心里的不安,勉强摆出冷色,道,“师父谪仙一样的人,怎么会跟你一样满心里只有权力欲望?不要以己度人!”
韩嘉慢慢靠向椅背,交叉双手环抱于胸前,漆黑的眼眸盯住她,仿佛要从她的表情中找出什么。
“你是真的喜欢他?”不动声色,语气显得很轻松,那嘲讽的眼神却不小心曝露了他的紧张,这貌似随意地一问,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方才因着她的话里的蔑视,一双手在桌底握了又松开,松开又紧紧握住,指甲嵌入肉里,沁出了鲜血。
男人最讨厌什么?讨厌被比较,讨厌被女人拿来作比较,讨厌被喜欢的女人拿来作比较,何况比较的对象是自己的兄弟,何况他们争的都是同一样东西。
见顾无忧不愿回答,韩嘉又道,“也许不为皇位,为了别的隐秘的原因,他要留在皇宫呢?毕竟他身上流的是韩氏皇族的血,嫏嬛岛下一任宫主找到后,母族与他又还有多大牵连?”
他本不愿意说这些来打击她,可刚才的话委实有些伤人,他存了心要报复一下。
韩嘉在顾无忧的眼里捕捉到了一丝动摇和犹疑,虽然只是一瞬间的表情,但已经够了。
顾无忧发现韩嘉在窥究她,马上转身,面向栏外,她不想让人看见她心底的怀疑。
还有什么原因导致谢逸之要留在皇宫里,留在这个权力漩涡的中心去和韩嘉之流一起在红尘里翻滚搅荡?
她不知道,谢逸之从没跟她说过自己真正的想法,不论什么事只是他自己做主,最后告诉她决定。
以前是这样,现在亦如此。
不过,唯一不同的是,顾无忧不再是那个长在幽谷、全心信任、全心依赖、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影子的小女孩了。
如果说七年浪迹的时光带给了顾无忧什么?除了学会孤独之外,她也学会了放手。
江湖,一言难尽的地方,你不可能去描述它,但可以去感受,多姿多彩,豪情凄凉,愁极天涯,它可以是残酷血腥翻脸无情的,也可以是五花马千金裘义豪云天的,它可以是染缸,更可以是熔炉,江湖的风霜不仅没有将顾无忧的性情侵蚀,反倒给她懵懂不自知的绝美容颜褪去了几分不自信的惶恐,增添了一股豪爽醇透的风味。
眼界渐开之后,心胸也柔敦得多了,就好像在那些求药的年月里,极度绝望之时她曾悄悄发誓:只要能让他安然无恙,重返人世,就算是忘记了她也无所谓,就算今生不能拥有这份情缘也无所谓。
许是累了,浪迹江湖久了,虽没有被吞噬侵蚀,但人会倦的,人都是有血有肉的,没有谁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选择一份虚无缥缈并不靠谱的感情。
一语成谶,是喜是忧,是悲伤还是愤怒?
她本来是极信任他的,哪怕他说冬雷轰轰夏雨雪她都肯信。
但是,身世之谜浮出水面后她才发现,那些她全然地不设防地去执意相信的事实竟都是谎言,还有这幅皮囊,自从知道是经他手易容整矫而来之后,她越发讨厌在镜子里看到这张天下女子梦寐以求的脸。
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或许她从来没有真正看清过他,正如同韩嘉所言,他的心思又岂是别人猜得到的。
心,一下子就沉到了无底深渊。
也许真像韩嘉说的,带找到风姨的女儿继承嫏嬛岛后,他决定留下来帮助他父亲……
“我不相信,你带我进宫,我要找到他当面问清楚。”顾无忧说这话时眼神明显不如刚才坚定,语音也有些飘忽。她把期许的目光投向韩嘉——目前只有他,能带她进宫,凭她现在的轻功本也可以自己进去,不过偌大的宫苑,恐怕等她找一夜也找不到谢逸之的住处。
韩嘉不置可否,半敛了长且浓密的睫毛,不再看她,既不说答应,也不说拒绝,顾无忧这次倒出乎意料地很有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