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踏进沈府中堂, 顾无忧就听到沈怡墨在恼怒的喝斥:“不肖子,把青楼当家了!夜夜流连……由得他去!”她一惊,躲在门口免得殃及池鱼, 等怒气冲冲的沈相大人离开, 方拉住跟着出来的楚皓雪, “娘亲, 爹怎么发那么大脾气, 大哥怎么了?”
楚皓雪回头见是她,苦笑道,“昨夜宫宴回来的路上, 惜花不知为了什么缘故和你父亲拗上了,不欢而散, 他直接去了虫二阁, 谁叫他也不肯回来。”
虫二阁, 依然金碧辉煌,客来如织。
七年前, 顾无忧第一次来这里,韩嘉带她见识了汴京城里最有名的青楼、最美丽的老板娘方寂晚,结识了京城四大公子,也是在这里,顾无忧第一次看见沈惜花。
沈惜花素以以风流闻名, 依红偎翠, 一掷千金, 他又负有才名, 度的曲无不妩媚缠绵, 精致绝艳,一夜之间就可传便汴京城所有的秦楼楚巷, 当红头牌无不以得到他的垂青为荣。
可是这个人绝对不快乐。虽然,他脸上一直挂着微笑,风度翩翩,倜傥不羁,他对待每一个歌姬都是那么温柔体贴,但顾无忧第一次见他就有种感觉:这人有心结。
他看着那些漂亮的女孩子笑,但眼中都没有她们的影子,他看每一个女子都仿佛在看另一个人
-他心中的那个人。
顾无忧记得那年,她问沈惜花可有喜欢的人,他答:也许以前有,但以后不会有了。
自方寂晚走后,虫二阁的老板娘早换了,这一任叫凤娘,杏眼圆脸,有些丰韵,倒也不俗,她满面春风地问男装打扮的顾无忧:“这位‘公子’是有熟人还是新来的,要不要凤娘替你介绍几位姑娘?”
虫二阁是韩嘉的消息暗桩,顾无忧不敢造次,腹诽这老板娘的眼光果然厉害,一下就看出她的性别,当下展开折扇,轻摇,“不用了,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凤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一点也不吃惊,但笑意收缩不少,“公子找哪位?”
“沈惜花”,说着,顾无忧将一个镶金线边的藕色钱袋递到她手里。
凤娘不动声色的接过,沉甸甸的。
无论哪个钱袋,装了十两黄金后都有那么沉。
凤娘的态度明显好转很多,“惜花公子啊,可不巧了,他大清早就走了。”
“哦,那昨晚伺候沈公子的是哪一位姑娘,可否一见?”
凤娘转身向楼上喊道:“娇杏,带这位公子到纤纤房里去。”
芳龄三十岁的纤纤姑娘不算虫二阁的红人,也未曾大红大紫过,准确来说她只是虫二阁的琴师。顾无忧踏上楼梯,娇杏为她打开过道里最角落里一个房间,门内,迎面是一扇高山流水图的水墨屏风,屏风后一个白衣的女子背对着她坐着,正在调琴弦。顾无忧往娇杏手中塞了二两银子,“不要让人来打扰我们”,娇杏拿了银子高兴的下楼去了。
“请进。”低沉不失娇柔的女子声音。
顾无忧反手关上门,绕过屏风,在纤纤对面落座,她准备了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但当她抬眼,第一次看清纤纤的面容时,全身一震,手里的扇子滑落在地上。
这位纤纤,竟长得跟孟樱有七八分相像!一样的白衣,一样的神情,特别是那双眼睛,清澈若水,若说容貌上只五分相似,那么这眼睛就有十分。
纤纤一怔,旋即了然的笑了笑,调弦的手停了下来,“莫非我长得像公子的什么人?”
顾无忧捡起扇子,“不好意思失态了,难道以前也有人像我这样,为姑娘的容貌所倾倒过?”
纤纤低头,浅浅一笑,不为所动,“惜花公子第一次见到妾身时,也是这样子。”
从虫二阁出来,一阵秋风扑面而来,秋已深,吹得心里空空的,顾无忧只觉意趣萧索,摸出那支曾装过沙尸毗花膏的胭脂盒。
打开,盒内干干净净。
药膏已被她服下,功力也恢复了六成有余。
盒底露出两行镌刻的细蚊小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沈公子从不在我这里留宿,即便歇下,也是人各一床,昨天他来,与往日有些不同,喝得酩酊大醉,说了许多奇怪的话……”
“他好像约了人,在城郊十里外碧翠湖。”
“如果你回来……请带他一起回来,就说纤纤在等他。”
烟雨濛濛,秋煞行客,十里长亭,苍茫中的碧翠湖像一块酽绿的翡翠。
这里是送别的好地方。
知己送别知己,活人送别死人。
无论如何,这都是个不错的地方。更何况,岸边站的两个人都长得丰神俊秀,气宇不凡,想不引人注目都不行。
不过,这两人身上散发的肃飒杀气已将方圆十丈逼得一个闲人都没有了。
“吴国师?还是顾教主?”沈惜花道。
顾如兰道:“看你找的是谁。”
沈惜花道:“是谁杀死我姑姑孟樱?”
顾如兰眯了细长的眼打量他,有点困惑,他低头想了想,忽然忆起什么似的,道:“原来是你,上一任黑水教圣女孟伶伶和沈家有些瓜葛,孟樱寄居沈府,你是当年跟着孟樱学艺的那小子。”
沈惜花面色渐冷:“顾教主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顾如兰冷哼一声,道:“在虎丘当着许多豪杰的面,孟樱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私通镇南王胞兄,曝露之后羞愧自杀,与人何咎?”
沈惜花在袖中握紧了拳,俊秀的面容有些扭曲,抑制了愤怒半响才开口:“那么,你是承认了你是顾如兰,那个挑拨是非间接害死我姑姑的人?”他神情激愤,脑门上青筋暴起,又流露出伤悲。
顾如兰看着眼里,心中略略一过,马上就明白了——沈惜花对孟樱那惊世骇俗的暗恋。
若是其他人看到沈惜花这番神情,只以为他为了至亲悲伤,绝对联系不到其他。
但顾如兰是谁,第一狡黠智慧之人,邪恶的黑水教教主,那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别人想都不会往那上面想,他却轻易的越过道德障碍,捅破了这层纸。
他又惊诧又得意,心中无比痛快,看着别人痛苦,是他最喜爱干的事情。
于是,他愈加恶意地挑衅:“你和忘情一样,都是痴情种子,为了个女人不惮于死在我手上么?别忘了,你输过一次了,不满百招。”
“如果加上我呢?”
山坡后转出一人,银冠蓝衫,长刀在手,乃是错情。
顾如兰看看沈惜花,再看看云翼,笑容渐渐消失:“我当然也是有备而来。”他拍拍掌,从他身后的丛林、石头后、灌木后,走出一群身著黑袍的人,手持不同的兵器,黑水教显然早就埋伏在林子里了。顾如兰目光在云翼身上一转,眼睛里泛着残酷的光:“据说四魂使者全殁于你手,这笔债,黑水教和护国山庄是时候算一算了。”
云翼走到与沈惜花并肩,道:“秋刀堂枉死的弟子,这笔账当然要算。”顾如兰振袖傲然道:“你们两人一起上吧,黑水教内之人绝不动手相帮。”云翼和沈惜花对视一眼,同声道:“好!”
沈惜花用的是剑,剑意若流水,高洁出尘,变幻无穷,寒光凛凛,他和云翼分攻顾如兰两侧,一出手绝不余地。对敌人不留余地,对自己也是。这种拼命的打法,配合错情刀的连绵刀气,一开始就占了上风,牢牢缠住顾如兰的云袖,不让他腾出手来使别的武功。
流云袖姿态潇洒,绵劲后发,讲求修炼之人心境必须悠然不羁,不在意即是在意,不攻则是攻。而沈惜花的这套剑法悲洌纵横,傲岸洒脱,却又带着一股坚韧之力,不离不弃,正是“意在神游、顾盼两分”的流云袖的克星。顾如兰也瞧出了这一点,不敢怠慢。
刀剑配合默契,互补不足,逼得顾如兰不得不向后退了一步。
退了一步,就有第二步、第三步。
他身后二尺处有一块半人高的岩石,而顾如兰背对着,集中精力对付他们,根本没有察觉再退一步就要撞上。只要他撞上了,就会闪神,就必然露出破绽,哪怕只是一个错步,一个惊愕,都是机会——击败他的机会。
云翼和沈惜花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加快攻势。
如他们所料,当顾如兰退第五步时,他的后脚跟已堪堪挨上了岩石边,他一错神,微微回头向后看去,云袖一顿。
云翼和沈惜花抓紧这千钧一发的机会,舍弃了守势,空门大开,刀剑齐飞,双双递到顾如兰的胸前,搏的就是这一击!
电光火石之间,顾如兰的脸上闪过一丝狡猾的笑,云翼和沈惜花觉得不妙,想要收手但招式已老。“嘶嘶”,一刀一剑割掉了一对云袖,但袖断手露,顾如兰双手攫指成“大垂手”,分别拍向二人的胸口!
沉闷的撞击声,两人先后往后飞去数尺后,倒地。
看着慢慢逼来的黑水教人,沈惜花躺在地上,咳出一口血,对云翼道:“都是我连累了你。”
顾如兰全力一掌岂是好受的,云翼也好不了多少,将洇到喉头的血逼了下去,“我护国山庄和黑水教势不两立,你不来找我,我也会找他算账。”
顾如兰嘴角衔着冷笑:“你们两个到黄泉路上再叙交情吧。”说罢,凝气于掌,猛地推出!
“住手!”众人眼前一晃。
顾无忧从空中翻落下,双手接下他这雷霆一击。
顾如兰微噫,道:“你的功力恢复了,这不是灵犀赋的内力。”
顾无忧退了三步,道:“你不能杀他”。
她指向云翼,云翼一愣。
顾如兰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却又陌生的表情,心中微澜,他抑制住这种奇怪的感觉,不知不觉语气间多了劝诫之意:“就是谢逸之来,也未必能同时救走两个人,你如果不想死就闪开些。”
他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话?黑水教主可向来不是心软之人。
他的心,早在二十五年前就没有了。
顾无忧当然不怕他,反而走前道:“我没打算救走两个人,因为其中一人,你一定不能杀。”
顾如兰挑了挑眉,“哦?凭什么?”
“因为,云翼是你的孩子,明雅姑姑和你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