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暗香(上)

御史孙清华的性子出名的孤僻傲然, 不喜结交权臣,常诤言直犯龙颜,朝中大臣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女儿会坐上了皇后的位子。

进宫这些日子顾无忧和皇后并未接触, 只在御花园隔老远地望见过一次, 容貌暂且不谈, 难得气质沉静。

这个来请她的宫娥端庄秀丽, 很有乃主之风, 款款地在前面引路。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麟德殿的歌舞升平终于完全消弭,耳边开始回荡潺潺的水声, 眼前是碧波浩荡的小镜湖。

碧波浩淼,浮花轻摆, 岸上的廊栈延伸到湖心, 却是一座小巧清幽的水殿——仁则殿。

仁则殿不是中宫所辖区域。

宫娥送她进殿后告退, 水殿的门被阖上,只剩下孙皇后和顾无忧。

借着明亮的灯光总算看清了年轻皇后的真容, 她头戴绿雪含芳凤珠冠,穿着织金龙水纹银丝凤翔袆衣,上面一丝褶痕都没有,十二树天保磬宜簪斜斜并列,珍珠颗子流苏垂在鬓边, 妆容完美无瑕。

只是, 对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孩子来说青春才是最明艳的妆容, 孙皇后显然将自己打扮得老相了。

她温和的笑, 笑意却很寂寥, 请顾无忧坐下后,她亲自斟了一杯酒递给她。

“我听说过你。”

不是本宫, 是“我”。

不是沈姑娘、沈小姐,是“你”。

韩嘉向沈家次女求婚,知道的人不多,但也不是秘密,顾无忧略尴尬,刚要起身谢礼,却被她按住,孙皇后炯亮的眸子看住她,“我以朋友的身份请你喝酒,你不要把我当皇后,就像一般闺中女子随便聊一聊,可好?”

顾无忧犹豫片刻,“是。”

孙皇后不由笑了:“若当成朋友,应该是回答‘好’吧。”

她如此大方随意,顾无忧也去了谨慎。

对饮三大杯后,孙皇后面色不改,顾无忧早先就饮多了,再加上孙皇后这酒劲道非常大,舌头有些发麻,喝下去的酒尝不出味道,只知非同一般醇厚,是好酒。

“你是不是很奇怪,家父那样的人教出来的子女怎么会喝酒,还如此有量?”

顾无忧知她请自己来水殿相见,必有话讲,只静静听。

“因为我知道他善饮,他喜欢收藏好酒。”孙皇后的话语调带着贵族女子的优雅,似在回忆,“他喜欢的东西,我努力去喜欢,远远望着,默默地学,他不知道,汴京那么多女子,有一个人站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仰慕着他,这种心情,你有过吗?”

怎么会没有,她在谢逸之身后不舍不弃追赶了二十年,卑微的爱意,低到尘土里。

同是别有怀抱人,情到浓时总断肠。

酒是好酒,话是知心话,顾无忧无言以对,只有不停地喝酒,避免要开口讲话。

孙皇后出神地望着窗外无边的碧波,新月如钩,烟水茫茫,湖面上反射出微弱的粼光,映在她的脸上,一丝伤感的神色掠过。

被人信任是好事,但顾无忧的头一个变作两个大,未免酒后失言,最好的办法就是什么也不说。她说,她就听。她若问她,她就举杯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讲,奉行沉默是金的准则。

孙皇后自顾自地讲话,也不在意她是否回应,也许她只是想找个听众。酒劲上来后困得很,意识渐渐模糊,顾无忧努力想听清她在说什么,她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有心无力,朦胧中只看到她的朱唇张合却什么也听不到了。

挣扎一番,终是敌不过醇酒的力道,她终于伏在了桌上。

门无声地开了,先前的那名宫娥进来,秀丽的脸上一片忧色,“小姐,真打算这样做?陛下若是不领你的情怎么办?”

孙皇后不语,静静看着睡着了的顾无忧,眼中情绪复杂,手指拂过顾无忧光滑的脸颊,长长叹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香备好了么?把她扶到进房里去,请陛下过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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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德殿,陈贵妃正偎在韩嘉怀里向他撒娇,忽然瞥到皇后的侍女永芳过来了,陈贵妃的笑容冻住,不悦地坐回位上捏起酒杯假装喝酒,眼角却偷偷瞄向永芳,不知道她跟韩嘉说了什么,韩嘉神情微动,带着王湛起身离开了。

陈贵妃赌气地丢下杯子,心不在焉地观看歌舞。

留了王湛在门口,韩嘉推开仁则殿的大门,一线若有似无的馥香萦绕口鼻。

他的脚步一顿,仁则殿取水的清气醒神焕脑,从未让人焚香。

心知有异,加快步踏进内室,眼前的景象让他吃了一惊:绡纱全部被放下,从敞窗灌进来的风轻轻吹拂,扬起无重数,露出榻上那人的面容——顾无忧。

她身上仅着一层单衣,一方薄薄的毯子搭在胸前,脸飞绯霞,朱唇不点而欲滴,乌泉般的头发全被散开,披散在玉枕上。她睡得并不安稳,时不时无意识地扯掉毯子,单衣领口在举动中渐渐松开,露出莹白润泽的肌肤。

香味越来越重,韩嘉忽觉得身上燥热起来,血流速加快,一丝异感自心底溢出。

房中一只紫玉芙蕖销香炉,香味儿正是从那里沁出来的,韩嘉揭开炉盖拿一杯茶杯泼进去,“嗤”一声香味顿时断了。他伸手进去拨了拨,从香灰中捡出一粒尚未燃尽的鲜红丸子,拇指大小。拈了丸子在手凑近一嗅,他顿时明白了是什么东西,自己的异常从何而来,一团怒火腾的烧起来,狠狠往桌上一拂,紫玉芙蕖销香炉在地上跌作数瓣。

王湛在门外听得一听脆响,然后看见主子脸罩寒霜地走出来,知他动真怒了,不敢怠慢,一阵小跑紧紧跟了上去。

只见他走了几步又停下,负手来回踱了几步,仿佛有什么事情决断不下,烦躁不安。

廊栈上的水风格外凉,吹得王湛打了个寒颤,终于听到主子冷哼一声,吩咐道:“速请雍王来仁则殿,就说他徒弟被人误伤,只有他救得了。”说完,拂袖而去,方向是中宫所在。

新帝性情独断狠绝不比老太上皇优柔,王湛半点不敢耽误,径直赶到飞仙阁。

那人的身影独自隐在一角,寂寞如雪,超逸绝伦,周身散发的冷清让人不敢离得太近。

王湛隔帘躬身,“雍王殿下。”

杯暂停,帘中人的眼光扫过来,“何事?”

被那眼光一扫,虽然隔了一层纱帘,王湛陡地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在他气势笼罩中,心里发出哀叹,太上皇的这两个皇子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越发恭恭敬敬,“沈小姐被人误伤,现在仁则殿,情况很不好,皇上请……”

面上忽觉一凉,纱帘不住飘动,里面人影已失,王湛被他惊人武功所摄,半截话生生吞进肚子里。

仁则殿内室并未燃灯,一片幽暗,一缕暗香。

谢逸之嗅了嗅,皱起了眉。

多年淫浸药理,他本能判断这香有些古怪,不过心挂着顾无忧的伤,也没过多注意。

他一边挽起堆烟般的帏纱,一边出声唤:“小忧?”

没人回应,谢逸之心里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焦急,手上微加内力,所触帏纱尽皆断裂,落了满地,一时间落英纷纷、堆冰砌雪。

扯下最后一层帏纱时,黑暗中一股馨香扑鼻,谢逸之愣了片刻还未反应过来,紧接着一个温热的身躯投入了怀抱,软软贴合在他身上。

吃惊之余谢逸之下意识去推,哪知触手所及皆是温香软玉,隔着单薄的衣料仍感受到底下肌肤的灼热似火。

“师父——”

拉长尾音的呢喃如醉如懵,混合着从未有过的娇媚,蛊惑人心。

谢逸之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心里绷着的弦刚松了下来,忽然又被徒弟的惊世骇俗之举弄得复提了上去,不禁又惊又怒,他摇了摇她,她只伏在他肩上呓语连篇。

谢逸之察觉她意识不是很清醒,无奈之下,一手搂着她,一手结印弹指,刹那间九转琉璃灯被点燃,幽幽的暗光透过绢罩子照亮了满室。

陡然亮起的灯光刺了她的眼,迷糊中醒转但神智仍被药物控制,体内像被谁放了一把火烦躁难耐,一丝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在胸中油然而生,流窜遍体寻找着出口,无意触碰到一片冰凉的肌体。唇自然而然地覆上去,微带凉意的柔软触感一下子就纾解了燥热,仿佛找到了出口,她在那处冰凉处辗转吮吸,急切、忘我、朦胧中听到一声急促短暂的抽气。

谢逸之猝不及防地被顾无忧吻上唇角,片刻的意乱情迷过后是狼狈,渐渐生出怒火,小忧竟然合伙韩嘉来诓他!

什么受伤!真是关心则乱,他早该想到,王湛前言不搭后语,若顾无忧在宫中出事,韩嘉怎么会袖手旁观只叫一个太监来找他?

谢逸之不敢相信这是他教出来的徒弟,先前一番担心全化作震怒,推了几下没见动静,狠狠心,用内力震开她,反手一巴掌打过去。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短暂响过,顾无忧终于从迷梦中悠悠醒转,看见榻前立着的人,再看自己形容凌乱,只着一袭单衣,不禁惊呼,“师父!”

谢逸之犹带怒容,指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你……太不知廉耻。”

几月来谢逸之神龙见首不见尾,处处避开,及至席上也不看她一眼。满腹愁绪无处述说,借酒浇愁轻易醉倒,一醒来那人就在眼前,却半点柔情都无,骂她“不知廉耻”。顾无忧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运行真气在体内一探便知晓自己恐是中了什么媚药,体内阵阵异感如潮水拍岸。

她强忍不适,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来,抚上脸颊,一片火辣辣的痛。二十多年来他是第一次动手打她,心中一片冰凉,什么师徒、什么礼教,几月来的不满、委屈、伤心一股脑儿涌上来,斜斜看着他,声音中泛着寒意,“师父,你太无情了”。

其实谢逸之打完就后悔了,懊恼间只听得“扑通”一声,窗边人影一闪,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已跃入湖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