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到了养心殿,自有人来引领,分在花木处,与宫女音儿同住。每日学规矩学差事,大约过了个把月也没有幸见得天颜。
在皇宫中,皇帝对一个女人的格外关注往往会引起滔天巨浪或者汹涌暗流。
入夏之期,日气滋养,搅起的热风似乎都格外不安。
可皇帝似乎把阿满忘了个干净。
而阿满这边,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手底下的花草,最后一盆吊篮也没有活过一个月。管事百思不得其解,都是他看着阿满一步一步来的,可总是死,他摇了摇头,笑道:“大约这花花草草受不住你这浇灌之恩。”
阿满羞得满面通红。
“连最贱的吊篮都能养死了,你说我们这儿还有花草敢让你插手么?”
因为这一句话,阿满被调到了天禄阁----是个藏书阁,已经不属于养心殿了。
阿满抱着自己的铺盖卷,悠悠舒了一口气----她感受到一股难以预测的力量,把自己推向不同的地方,总在平顺时跌入困顿,又在绝处来一个柳暗花明。她也想过自己为什么会进养心殿,大约就是那日下午的偶遇,但是这一步登天都准备抬脚了,结果□□抽走了。
白害她担惊受怕这么久。
这次她又被边缘了反而有些开心,因为天禄阁很对她胃口。在养心殿的这一个月零七日,她每天都很辛苦,并非体力上的,而是精神紧张,阿满这两年总觉得心累,是从内到外的疲累,是而无精打采地看着这周遭世界,沉沉静静过自己的糊涂日子,虽然她没有争抢的念头,可身处此地总有事情来找上她,应付起来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终于能离开了,阿满淡淡地努力忍住自己的喜悦之情。
“你很高兴?”带路的小太监问。
阿满才发现自己真的笑了,于是说:“我是为那些花花草草高兴,老是辣手摧花我也过意不去。”
呵呵一笑算是揭过。
天禄阁里面只有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太监,老太监太老了,阿满不好意思叫她天禄公公,直接问他:“我能叫您阿公吗?”天禄转头看阿满,他的一只眼睛浑浊发灰,一只索性白茫茫一层,吓了阿满一跳。
他张开缺了牙的嘴说:“好,随你。”
阿满便这样跟在了天禄阿公身后,又回到库房看管的差事,还兼管一些图书的修缮,誊写工作。
可在这温暖而明媚的夏日,与滚烫的气温相对比的是阿满渐凉的心,在冬日里里外都这么冷,还不曾觉得,可到处这样热,她越发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冷。
到底青春正茂,如此了断违背人伦。
阿满的勤奋让人惊叹,她是不敢让自己有闲暇去想,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阿满都不能也不敢想,她只有当下,只有忙碌,充实的,逐渐虚弱的当下。
每到夜里,阿满的梦总是绕不开五年前的那一场凄凉,她也慢慢明白,这世上只有爹娘是真心疼爱自己,可惜她在他们身边时不曾明了。目光投向远处,不曾回头看他们一眼。明白后,却远隔千里。
阿满这样一想,越发伤心,常常梦中落泪惊醒,而后失眠。
大约是年岁大了,心性渐长。大约是从前有无常有驼子有聋子,还有武冲云,能诉说心事。而今只有自己跟自己较劲,想起这些年自己的心酸孤苦,难免自伤。转而想到今后出宫后的日子,是会孤苦地老死家中还是留在宫中,不管哪一种她都有些害怕。
韶光易逝,转眼秋夏。
天禄阁中除了她和天禄公公,没有迎来一个客人。他们二人常常在午后搬凳子晒太阳。
“阿公,你在这里呆了多久?”阿满问。
天禄想了很久,说:“我从十六岁进宫,就一直在这儿。”
阿满没敢问他多大年纪,如果算六十,那就呆了四十四年。
“那从前也是您一个人么?”
“不是,从前还有个女官,后来死了,就剩我了,然后现在你又来了。”
“女官不是要出宫么?”
天禄看看她,知道她在套话了,于是很明白地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出宫。得看命。”
最后三个字天禄咬的很重。
阿满忍不住一个寒颤从尾巴骨窜上来。她说:“我,我进宫的时候,他们都说二十五岁放出宫。我都打算好了,回去好好过日子。”
天禄的沉默让阿满心往下一沉。
在貌似恬静的生活中,某日阿满梦中惊醒,那是一个沉闷又凄冷的梦,偏偏梦里阳光灿烂,一个女人银发如霜,独坐在树下看着娇艳的海棠,越发显得她苍老和寡欢。这是谁?是她吗?恐怕在内心深处也明白,在度过繁花似锦的年华后,漫长的岁月便是这样茕茕孑立。阿满心中害怕,不敢再说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错这种话,她知道,这只是无可奈何的谎话,骗自己,尚能保存一点尊严。体面的活下去,为什么会没有希望呢?她到底做了什么,上天连这点希望都不给她。
阿满久久地坐在床头发呆,疯狂地想家。
阿满想起从前在家乡时的习惯,找了一块红帕子系在大槐树的枝叶上。这其实是求姻缘时许愿才做的。
天禄看了看,半天没出声,忽然说:“年轻的时候都喜欢这些情情爱爱的。”
阿满听这话,看了天禄一会儿,虽然已经是鸡皮鹤发,但是仍能看出他挺直的鼻骨,眼睛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了一半,还是能想象当年也是个挺大的眼睛。而且如今老态尽显,依然口不歪背不驼,也是有过年轻的时候吧。她很想问问,开玩笑的问他当年的情情爱爱,忍住了还是没开口。恍然冒出个疑问:“到底什么是情?”
她不禁又想起了景王李慈煊。
阿满突然开口说:“我在书上看到一个故事,说一个平民姑娘机缘巧合遇到了贵公子,这男人将她带回家中,那姑娘非常开心,可是贵公子并没有她认为的那么喜欢她,他的家中还有更美貌的妻妾,姑娘被冷落,下场挺惨的。”阿满解嘲的笑了,说:“这故事不好。一点儿都不吸引人。”
天禄说:“这故事倒还像个故事。”
阿满侧目。
“他真。凭什么那些有身家有才有貌的男人们会看上一个平民姑娘?有沉鱼落雁之貌么?也说了还有更美貌的妻妾。有过人的智慧?连男人的心都没抓住,也就不聪明。还是单纯?纯洁?善良?这种狗屁用都没有的东西,随随便便只要不动脑子就能达到的,也好意思叫优点?这些啊,都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前提得是块好料。”天禄说:“这个梦可以有,但是不要当真,不然梦醒了下场就是挺惨的,但也怨不了谁。你自找的么!”
阿满语塞,呆望着天禄,她身上也竟然毫无闪光之处,难道是这样的原因让自己湮没在众人之中,孤寂在这枯塔之下么?是因为这样才连到手边的机会都抓不住么?阿满不禁仔细把往事翻检一遍,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她的每一次成长都是被动的,在现实中血淋淋挣脱才换来一次重生;没有主动地去看去想,她一直都是闭着眼睛在摸索,都没有睁开眼。
阿满不禁为白白流逝的韶光可惜懊悔。
那她所追求的终究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