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要做个什么样的人呢?”阿满不禁问。
天禄看着她一笑。
“会不会太迟了?”阿满想起从前的过往,灰心道。
天禄说:“不迟,有了这个念头就不迟,你比很多人都早。想到了就去做,不为谁,就为自己。其实天下人都是一样的,都是来这世间修行,有人苦修,有人富贵修,有人从富贵到苦难修,有人从苦到甜修。人生来不是吃苦也不是享福也不是还债的,都是来修行的,有人修成,有人小成,有人一事无成,还有更多人迷惑于世间纷杂,浑浑噩噩白费一辈子。”
“那要怎么开始修?”阿满追问。
天禄低头看着她,说:“随意。”
接下来的两日阿满再没有自怜,她满脑子被“修行”二字占据,整日琢磨,都快发疯了。
夜里,阿满又梦到年幼时,应该是十二岁的时候,阿满年幼的时候读过几年私塾,但仅读完了《三字经》、《声律启蒙》之类启蒙书就没有念了,那时候她已经没有再跟男孩子一起读书,在家中学做女儿家,可她淘气,跑去书院偷偷看过,正好看见一个翩翩少年郎立在围坐的同学中间,侃侃而谈,扶疏绿竹正好衬托出他的一身白衣,林中清风吹动他衣袖翻飞,越发显得风流倜傥。
阿满一直真真切切地记得他那双眼睛,熠熠生辉,自信而充满华彩。
阿满从梦中惊醒,窗外明月当空,夜风从开着的窗户中吹进来,阿满起身把窗户关上,回转身的一瞬间,她想到了她想做的事情----读书。如今想来,她一直都很羡慕那些出口成章,妙笔生花的同窗,他们当年年幼,不过度过十来年书就能有那般文采,自己资质不佳,后来还有二十年,三十年难道不能成为他们那样的人么?而且她在藏书阁啊,近水楼台先得月,如今有了这大好机会,大把时光,阿满想开始念念书,或许书中的故事能帮她打发掉这漫长而煎熬的岁月。她决定从《论语》开始。因为有人曾说,春天是最适合读论语的,因为它给人希望。春日已过,但仍有春意,阿满希望这真的能给她带来一点希望。
阿满天才的把抄书和读书结合起来,自打这番抄书开始,阿满发现自己对文字有些天赋,多抄几遍,抄着抄着可以不看原文默写下来,虽说没有一字不差那么夸张,但出错有限。
为了完成平日的差事,又不耽误抄书,阿满得早起,日子一久也就养成了规矩。阿满也不知自己学的如何,但是感觉自己好像突然有了力量,体内有一股看不见的精神支撑其她疲累的身躯,这感觉真好。
夏去秋来,阿满的抽屉里已经抄完了满满一抽屉书----都是请教了天禄才开始动笔,每每看到有喜欢的段子便说给阿公听,但是阿公经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阿满只能无奈一笑,转而读给蚂蚁、麻雀听。
天气渐凉,日子越发难捱,因为这里不能生火。天禄开始每日伴着咳嗽起床,常常裹着被子坐一天。
天禄的身体渐渐艰难,有一天他问阿满:“你想什么呢?”他发现阿满的眼睛有一瞬的下垂,而后将目光投向屋檐外的一线天色,说:“我想家了。”面上有一种淡淡的悲色。
这一刻老太监心下明白了,她悲的并非天高路远,她悲切的是天高人渺。天禄太老了,他思考的时候没有力气去掩饰成不动声色的样子,他把自己思索的状态坦然地表露出来,睁着浑浊的眼睛,也望向那线天光,良久,终于有了决断,把怀中的一个木扳指交到阿满手中。阿满看着那双满是鸡皮和老人斑的手,耳边传来老太监有些暗哑的嗓音,像是要随时没于消亡,“好好留着,是个玩意儿,但愿你能心想事成。”
阿满接过来,扳指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微微透着绿色,不知是什么木,里面刻着两个字,是小篆。
“这是什么字?”阿满问。
天禄却闭着眼睡着了。
夜里,阿满刚躺下,听见天禄在屋中大叫。
阿满套了棉袄,出门到天禄门前,敲门问:“怎么了?”
“我难受,去,去帮我拿药。”天禄说。
阿满推门推不开。
天禄说:“快去,找尚药局的姜司药,他知道。”
阿满听他很不好,不知道该守在这儿还是去找人,左右看看,到处都是静悄悄的。经不住天禄催促,阿满一跺脚飞快地往外跑。
天虽然全黑,但时辰尚未到,阿满因为跑也不觉得冷。按理说宫中不得单人行走,可阿满顾不得许多,她去过尚药局两回,依稀记得怎么走,途中遇到几个太监宫女,见她如此急迫,也给她了指路。阿满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才到太医院,结果到了太医院一问,姜司药今日不当值,当值的根本不知道天禄是谁。
急得阿满直跳脚。
一个药童心肠热,问了阿满天禄的症状,阿满两眼一瞪说不上来,只好把平日里天禄早起咳嗽畏寒怕冷的症候说了。那药童估摸着带了些老年人常用的成药,让阿满引路给人送去。
两人离开尚药局不远,就听见宫中走水之声传来,阿满起不好的预感,抬头望过去,漆黑的夜幕下皇宫的东北角被火光照亮,浓烟窜起。
“不好!”阿满惊叫一声。
天禄阁正在东北方,阿满心中自责,留下天禄一人,他病成那样,打翻油灯怎么得了,怎么逃得出来。
那药童看阿满神情,问:“是你住的地方?”
阿满没有回应,脚下越来越快,渐渐飞奔起来。
那药童跟在后面,抱着药箱跑。
果然是天禄阁走水。阿满被救火的人群拦在外面,她在四处找,没有找到天禄的身影。
“有人在里面,还有人在里面。”阿满叫道。
“有人?谁?”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把阿满揪出来。
“天禄,天禄阁里的公公。他叫天禄。我出来的时候他在房里,他病了,我去给他找大夫去了。”
“他住在哪儿?”
阿满挤进去,往天禄房中一指----那里大门洞开。
“那里?我们看了那儿没人。这院子里只有你们两人吗?火是从藏书阁二层烧起来的,你说的那人他……”
阿满愣愣的没有再听见一个字,只望着天禄的房中呆住了。她想起天禄送给她的木扳指,想起天禄当时的神色,想起天禄最后对她的吼叫。
阿满脑子里冒出个大胆念头:这把火莫不是天禄自己烧起来的?
天空中有灰白的颗粒落下,大约是烧成灰的书纸,越来越密地落下来,阿满脸上一凉,却又是一颗雪粒子,雪粒子紧密地落下来,分不清这天地间是漂浮的是灰还是雪。
渐渐小雪粒子变成了鹅毛大雪,在火光的照耀下雪团也成了红色,好像是天在泣血。
借助雪势,大火渐息。从火场中扒拉出一局焦黑的尸体,被拉走火化了,更加彻底地烧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