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满自请离去。
没有阻拦。
她回到了巾帽局, 武冲云为她的回来欢兴鼓舞,库房里的吉祥早已高升,而如意也因阿满的回来而抽身高就。
再没见其余面孔。
阿满很感激李慈煊的仁慈。
仿佛一切如昨日梦。
阿满趁着午后长日, 慢慢一番回想。
到底什么是爱情?
是景王跟王妃那样, 生死相随, 眼中只有你我;还是皇帝跟皇后那样, 同担风雨?或许他们那样的感情都太高级, 毕竟掺杂了太多纷争纠葛。再有呢?阿满只见过自己父母那样的感情。
那算爱情吗?
在她的记忆中,夫妻二人举案齐眉都是书中的美谈,从她的父母到身边长辈, 家庭生活并没有给她特别美好的记忆。外人看着和美的家庭,其实内里已经分崩离析, 父亲虽在面子上十分照顾母亲, 但内心里是站在高处俯瞰的;而母亲虽然神经粗一些, 但这么多年也感受到了这种被俯视的压迫,于是越发想获得父亲的看重, 而方法并不得当,便演变成事事与父亲争个一二,因为渴望丈夫的爱而不得,越发变得暴躁和唠叨,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长期而隐蔽的愤怒。就跟自己在景王跟前一样, 那是控制不住的愤怒和无奈, 同为人, 却被人藐视, 藐视的理由是自己无法改变的出身, 很让人沮丧和绝望,在心理上越发怯懦。而母亲没有机会跳出来反省和改变, 因为在太年轻的时候嫁了,于是从懵懂到而今,慢慢体会到其中的不快,却难以跳出这个让她自轻自贱的环境,若没有大变,下半辈子也将在他人和自己的精神欺虐上折磨自己了。
阿满每每这样想来感到十分难受,为母亲惋惜。而为自己庆幸,还有清醒和自我的时候。回想自己这几年的遭遇,不知是运好还是运背,或者所经历的一切,对她而言都是成长觉醒的必经之路。就连景王,阿满也恨不起来,因为从头至尾他都未曾表露过爱慕的心迹,是自己识人不清,从头到尾他都没有变过,他一直都是景王。而且是他让自己褪去了当初的遐想和妄念,这样想来还应该感谢他。阿满一笑,摊手:“看,自己就是这样没出息,连刻骨地恨一个人都不能。实在是个烂泥的坯子。”
但是阿满也知道,若是遇到大事,父母也会不离不弃。这也算爱情的一种么?她也不懂。
那对李慈煊呢?
阿满仔细回想,甚至没有当初见到景王时的激动无措。她一直都很小心,很小心的保守两个秘密,却被毫不留情地挖出。
没有秘密,没有希望,但她反而过得安心而满足。
秋霜落,多过雁。
武冲云怀里鼓鼓囊囊,冲到阿满面前献宝似的,突然又藏着问:“你猜我带了什么给你?”
老远就闻从他怀里飘出来的烤鸭的味儿。
阿满逗他:“不知道,是什么?”
“烤鸭呀!”武冲云将荷叶抱着的烤鸭递到阿满嘴边。
阿满笑着接了,吃了一块,很香。
“好吃吧?这宫里好久没摆宴席了,好容易才找我弟弟弄了点儿来。你知道吧,安将军大败匈奴,满宫里都在庆祝呢!听说过几天还有宴席咱们一块儿去,吃饱了再拿回来攒着,反正天气凉了,能放两天。也不用天天吃素了,都跟马吃草一样了。”
“好。”阿满觉得现下真好,秋风黄叶,故人酥肉。
“你怎么不问我过几天是什么宴席?”武冲云等不及了,关子卖不下去,说:“才刚我就这么问的小李子。他说过安将军打了胜仗,庄妃娘娘就要升贵妃了,大皇子二皇子都要封王。好多好吃的。”
阿满闻言并不意外。
皇后已经薨了三个月,国母之丧也架不住活人的热乎日子。况且贺氏一族如今已没了有分量的后人,谁还与她说话。
人呐,也就那么回事。
阿满找了一壶酒出来,跟武冲云两个吃吃喝喝,好不痛快。
武冲云没事就被吉祥如意拉着小酌,酒量炼出来了,阿满倒了一杯慢慢嘬,其余全被武冲云喝下肚,他醉了就笑,笑得只见牙不见眼。
笑着笑着,武冲云的大嘴从圆形变成了摔坏的面饼,向下耷拉,好半天没声音,等他喘口气才痛哭出声:“师父死了一年了。”
阿满一愣,才想起是段五常。
她不禁有些惭愧。
“他也走了,都走了,幸好你回来了,我一个人活着多没意思。”武冲云哭喊道。
阿满拉住他,抚摸他的头发,说:“是啊,我回来了,我们两个怎么会没意思呢?他也没离开,他还在看着你呢?你说,他要是见你哭成这样......”
“他会笑话我。”武冲云收声,用袖子查鼻涕眼泪,“是啊,我也听我弟弟说过,人死了都在天上看着我们,保佑我们,像我爹娘一样,如今又有了师父,我有三个人保佑,真好。”说完竟然笑了。
阿满凄然,暗暗忍下泪意。
人都可怜傻子,说不定他们反而是天神的宠儿,一直开心快乐的过一辈子,比寻常人愁苦半生好得多。
其实不去想太多太远,便也没有忧虑,阿满只敢过好眼下的日子,哪怕想到以后,就赶紧掐断。
“师父生前老是念叨着蝴蝶,他说他们那儿好多好多蝴蝶。我们给他烧一点儿吧。”
阿满为难,这是宫中,禁止用火。
“没事,我烧过。”武冲云竟然聪明,凑到阿满耳边说。说完拉着阿满走到库房后的空地上,挖了个坑,翻出来的土里有烧过的痕迹,看来这家伙不止一次这么干了。
阿满睁大眼看着他。
武冲云挠挠后脑勺,说:“烧吧,烧的时候得没月亮,不然看得到烟。”
这一瞬阿满都闹不清武冲云是真傻还是装傻了,这心思缜密啊。
等到夜深,恰好云浓无风。
二人带着黄纸香蜡汇合。
武冲云挖开土坑,锄头磕在什么东西上,别了一下。他停下,剥开泥土,刨出一截木头扔在一边。
野烧焰腾,黑夜中烁烁红红。
阿满扭头看见一步远的地方有泥土翻动过的痕迹,原来那处才是白日挖的地方,被扔掉的那截木头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出一个人头的样子,她拾起来,抹去上面的泥土,显露出一个粗拙的人形。吓得阿满惊呼一声,扔掉木人。
“怎么了?”武冲云问,突然停住朝阿满来的脚步,说:“外面有人来了。”
果然墙外有人声。
阿满暗叫一声不好,将那木人扔出墙去。
轰然一声,院门被踢开,一行人破门而入。正撞见阿满跟武冲云神色慌张地点蜡烧香,二人被抓个正着。
在混乱中,阿满看见一人朝领头人微微摇头。
她不禁冷笑。
阿满怕武冲云跟他们动手,却看他乖乖束手就擒亲。凑上去问:“你不是会功夫吗?你师父教你的?”
“师父就教我呼吸,呼吸,呼吸……”武冲云努力做着呼吸的动作给阿满解释,阿满忍不住喷笑。也是,在这身不由己的深宫里,武冲云有武艺傍身可能并非好事。那无常为何要收武冲云为徒?为了让她顶替武冲云外出的差事?阿满这才明白了无常的苦心。
“阿满,你说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在烧纸钱祭奠师父的?”武冲云抱住阿满的胳膊,如同孩子般发问,他有点害怕。
阿满没有做声。她在想究竟是谁想害她,武冲云哪里需要谋害?
“你怎么想到在没月亮的时候烧纸钱?是自己想的吗?”阿满问。
“是吉祥告诉我的。”
“那你的黄纸找谁买的?”
“我从仓库里翻出来的。”
“仓库里没有黄纸啊?”阿满记得仓库里的明细里没有这项。她每月盘库,不可能记错。
“有啊!不然我从哪里翻出来的。”武冲云道。
阿满叹了口气。
两个当差凶神恶煞要动刑。
他们将武冲云拉开,阿满说:“别动刑了,我招。”
“你招?招什么?”
“你让我招什么就招什么。跟他没干系。”阿满下巴指向武冲云。
那当差的冷哼一声,说:“小丫头片子还想当英雄,叫你先吃通杀威棒,搞清楚自己是谁再说话。”
阿满被按在长凳上,结结实实打了十棍子,等按住她的人撒手,她便滚落地,冷汗淋淋,背上只觉得发烫发麻,那痛在往深处沉,疼在心肺脏腑。
还没等她倒过气,便被人拖到不知何处。
迷迷糊糊中听到武冲云在身后叫,声音洪亮,应该没有受刑。
阿满被扔在地上,侧脸贴着冰凉的地面,反觉得熨帖。她没有什么怨恨冤屈,反倒心很定,就是觉着这样死得有点儿慢。
那木人被扔在阿满眼前,上面的泥洗干净了,露出里面新木的色泽。
“怎么着,说吧!”一个人捏着嗓子睥睨地说。
阿满心里明白她没有皇帝的庇佑,宫里但凡有谁出手她都招架不住,没了希望在挣扎都是自讨苦吃。但她张不开口,不想再受闲罪,努力说道:“我,认罪。”
她这么痛快,倒叫审判的人没有了兴趣,扔下来一张供词,阿满想动手,无奈动不了,只得说:“帮我,摁。”
有人蹲下身来,捉住阿满的手,印在印泥上,朝供词上盖去。
尘埃落定。
来人发出两声满意的轻笑声,一行人悉索离去。
阿满匍匐在地,目光望见一直老鼠沿着鼠道小心前行,瞧了一会儿,实在耐不住身上的疼痛,闭目昏沉过去。
梦里她远远见到了携手的景王和王妃,一脸恩爱的可怜她。阿满没什么感觉,只把头转开,去找自己那个未曾谋面的儿子。可惜没有,她想找爹娘,可到处不见,猛然醒悟只有亡魂在梦中。果然,天禄背着手回头看她,段五常朝她嘻嘻一笑,说:“你真没用。”说的阿满无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