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色浓。
阿满恍然望见院中的一株枫树上泛着白霜, 那白霜一化,鲜红欲滴,为这秋高气爽的高旷秋景平添几分妩媚。
她在静静地等。
一晃神, 等到李慈煊着一身紫绛色的常服踏进院中来。他正年轻, 面色又白净, 这样显黑的颜色都压不住他。
李慈煊望见阿满, 含笑迎上去, 说:“还是你会过日子,这院子里布置得缤纷多彩,人气色也更好了。”伸手抚了抚阿满的脸颊。
阿满嗔他一眼, 也不说话。
李慈煊从未见过阿满这样,一时好笑, 也陪她戏耍, 跟戏折子上的公子一样作揖赔礼:“夫人息怒, 这些日子为夫我忙得脚不沾地,冷落了夫人, 请夫人责罚。”
阿满被他这一句“为夫”喊得一笑,又嗔她一眼,但有了笑意。
两人抱着都忍不住好笑。
吃饭的时候,阿满等着,但李慈煊没有说那孩子的事情, 只是平日里的样子, 吃完饭便回前殿去商议事情了。
剩下残羹, 阿满也无甚胃口。想起反正邀了人午后小聚, 多的是吃的, 便放下筷子去睡觉了。
果然,今日是端妃做东, 她历来大方,又爱吃这些零嘴,小桌上摆满了各色小吃,阿满正饿起来,看见这些吃的当真眉开眼笑。却见端妃飞快地从各个碟子里捡了一些,捧在一个掐金小碗里起身,朝旁边回廊上过去,阿满抬头一望,一个小孩子正闪在柱子后,紧紧盯着靠近的端妃。
阿满吐出枣核,仔细看那孩子,约莫十来岁的样子,面色黢黑,半个身子藏在柱子后面,看见端妃端着的东西,眼睛一亮却又不敢上前。
这就是李和崇了,阿满看见他想起当年年少时借住在舅舅家的小表弟,那样小心翼翼的神态,不知是因为晒的还是饿得面色不佳,可怜。
“哼。”德妃冷哼一声,看阿满瞧她,缓转了脸色,说“这孩子是个好养活的,当年在宫外的时候,那些老人常说男孩子要养的散漫些,那样皮实。不似我们宫里,我每次见着峻儿面皮跟个女孩子似的白,眼睛乌溜溜的黑,雨淋不得太阳晒不得就只有叹气。”
端妃已经领了李和崇过来,接道:“大皇子那是随了我们圣上,怎么晒都不黑,前几日见到,已是个翩翩少年,等到时候选妃,不知搅动多少名门闺秀的心呢!”
德妃一笑,拉过李和崇,细细问些日常穿戴饮食是否衬意之类,李和崇一一对答,虽不出彩,但也都应对到了。
阿满在一边懒得敷衍,他们那边随意,但李和崇显然心里有些畏惧,一直留神觑着阿满。
阿满吃得肚儿圆,起了困意,不耐烦听他们多说,也懒得敷衍,略笑了笑起身便走了。
等走远了,秋文像憋了一路,实在憋不住了,故作神秘说:“主子,您今儿见到三皇子,您觉得怎么样?”
阿满看她那样子很好笑,凑趣问:“怎么了?没怎么啊!”
“方才德妃、端妃娘娘也说了,大皇子二皇子随了圣上都是白白净净的,那三皇子却黑黢黢的。而且他们说三皇子的眼睛是褐色的,不跟圣上那么黑。”秋文左右看看,凑得更近说:“听说从前福王年幼时就黑......”
阿满拂开她,喝道:“混账,以后这话不许再说,钟粹宫里也不许!”
钟粹宫的流言制止了,但宫中别处的流言愈演愈烈,李和崇的身世基本上出现了三个版本,一是因为生来面黑,肖福王,是福王之子;二是因为眸子色浅,是谢玉山跟外族人生的儿子,父亲是个外族王子;三是当年珍贵妃与景王有些渊源,是景王之子。
这些传言里的主人公是三皇子李和崇,但脏水泼向的却是珍贵妃谢玉山,让当年因谢玉山受宠而满生嫉妒的后宫诸人心头大快,于是这些谣言在宫中趁着萧瑟的北风,喧嚣直上,大冬天没什么事做,围着火炉说的不过是这些事情。
终于惹来帝王之怒。
银装素裹的冬日宫殿里的性命越发脆弱,关着的宫人往往一夜没来得及问询就冻死了。这个冬日有许多人默默无声地消失了。
阿满本来身体已经复原,端妃、德妃因此事被斥责,正好还权给梁阿满。阿满从未做过这些事情,怕应付不来,也存了个躲懒拉人下水的念头,让端妃和德妃还是帮着她打下手。
二妃因此对阿满存了几分感念。又因为被寄予厚望的李和崇进宫时走的是皇太子的规格,却迟迟未封太子,让众人心中又升起火热的期盼。
阿满看着甜睡的李和岚,心中也难免把他的三个兄长捋上一遍。李慈煊的三个儿子,说实话都不如他,没有少年英才的样子。大皇子李和峻二皇子李和岑资质平平,李慈煊一度将希望寄托在他最爱的女人留下的儿子李和崇身上。据说李和崇进宫时不似民间孩童胆小惧怕,参加大典毫无惧意。曾让人期待了一番。可日久才知,这孩子并非胸中坦荡,而是很会掩藏自己的恐惧,其实资质也不出众,完全见不到其父其母的风采。
李慈煊说起也不免惆怅,阿满闻言却心下怜悯,不知这孩子年幼时在宫外度过的是怎样的日子,竟然会学会把恐惧掩饰。
她才想到李和崇,就听人来报李和崇来请安。
阿满略整理了一番,让李和崇进来。
这孩子长得比同龄人小,身为皇子,总有些紧张和尴尬,那受惊的神情总是让阿满想起受惊的兔子,他这副样子,与阿满从前听来的谢玉山的种种,两下对比,让她难以再生出敌意,只觉得欷歔可怜。
若是谢玉山健在,那他便是铁板钉钉的皇太子,谁又敢让他害怕?那是怎样一副天子骄子的模样,大约就跟李和峻一般,占了“长子”这一项,格外不同。
阿满朝他一笑,给他捡了一块糕点递过去。
李和崇眼睛一亮,很开心的接过,看着阿满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其实是个很可爱的男孩子。
他的眼神瞟向摇篮。
阿满一笑:“去看看弟弟吧。”
李和崇欢喜地把糕点吃完,擦了嘴凑到摇篮旁边,看着李和岚。阿满见他满眼的新奇和柔软,便说:“你摸摸他。”
“可以吗?”李和崇受宠若惊。
阿满见他这样越发怜惜,点头。
李和崇把自己手在衣服上蹭了蹭,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李和岚的小脸。
李和岚也正睁着望着他,正好咯咯一笑,兄弟两人对望着笑起来。“弟弟笑了,他笑了!”李和崇惊喜地笑道,“还是弟弟好。”
要走的时候,李和崇那神情分明不舍,终于回头说:“娘娘,我明日还能再来看弟弟吗?”
阿满看他那小眼神,怎么好拒绝。
等李和崇一走,秋文拉着脸说:“就直说看弟弟,也不知道看看娘娘。”
阿满闻言一笑。
李和岚生来安静,不爱笑也不爱哭,倒是看到李和崇便欢喜得不得了,咯咯咯笑个不停,咿咿呀呀真像在跟他说话。李和崇便日日来钟粹宫请安。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两个小子也渐渐长大,尤其是李和岚,正是见风长的时候,经过整个春天的伸展,已经长得粉雕玉琢,只是不爱笑,整日严肃,就连李慈煊躬亲示范,小崽子都不给面子,只有李和崇能逗得他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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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慈煊也觉得新奇,还有几分欣慰。
李和崇在钟粹宫来惯了,他人小又随和,宫人们渐渐待他越发好,人还没来,他爱吃的酒酿丸子就温好了。阿满眼里看见,心中诧异,想不到这小子不显山不露水倒笼络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