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第 51 章

这个念头一起, 如同隆冬破了一扇窗,八面风呼呼灌入,难以遏制。

“来人!”阿满连呼几声, 见来的是春妮。她才警觉自己被梦靥了, 这样大惊小怪有些可笑, 对着春妮略受惊吓的脸, 只得故作淡然地说:“汗湿了, 换衣服。”

到第二天夜里,才传来消息,李和崇终于迈过这一坎。

阿满如释重负, 果然都是无稽之谈,自己吓自己, 心跳得疼的感觉也消失了, 整个人摊倒, 连举手的力气都没有,有痰液从嗓子里一点一点咳出来, 阿满觉着好像是从心里咳出来一样。不管怎样,到底睡了过去了。

这一觉,又是在一个雨夜中,阿满认出这又是在团城上,门里有人在痛苦地叫喊----是在生产, 那是她么?门外站着无常和王稳, 王稳怀中抱着一个孩子, 孩子全身□□, 一种难看的肉红色, 腿上沾上了鲜血,地上有个死了的女人。阿满觉得胸口发闷, 想努力从梦境中出来,却无法脱身,在万般挣扎中,突然听到春妮的声音,这才从一片混沌中猛然抽身。

春妮说:“主子,小主子不好,今儿晚间突然也烧起来,这会儿去请太医了。”

阿满愣了好一会,问:“什么叫‘也’?”手却止不住抖起来,指尖捧到春妮的手,才觉出自己竟然这样冷。

春妮说:“前日三皇子来看过小主子后,小主子就一直贪睡,我们起先没注意,见三皇子不好,于是请了太医来看,当时说没事......”

“主子!”门突然被撞开,秋文尖叫一声冲进门,却立在门边不往前了,看不清她的脸,只见她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春妮撒不开阿满的手,看秋文这样失了分寸,心下反倒坚定了,喝道:“你做什么?主子面前如此失仪。”

秋文抖抖索索地说:“小主子,小主子他......”

“他怎么了?”阿满攥着春妮的手借力,赤足往前走了几步,才看清秋文的表情,心中一凉。

“小主子没了.......”秋文说完这句话,脱力扑倒在地。

阿满闻言反应了片刻,扭头问春妮:“什么?她,说什么?”

春妮也是目露惊惧,口不能言。

阿满突然甩开春妮的手,朝她的儿子奔去。

被李慈煊抱住。

阿满泪流如注,撕扯不开,说:“你让开,让我去,我的孩儿。为什么,为什么?他才多么小,多么小!不是才发热么?谢玉山的儿子不是也发热,好了?我的孩儿也会好!你们放开我,你们放开他!不会的,不会的,李慈焕都死了,不会的,哪里有什么诅咒,都是放屁,放狗屁......”

阿满语无伦次,状若疯癫,被李慈煊打晕抱回房中。

这一夜,春雨缠绵,明月深藏,一片黯然。

阿满在病榻上惊起,想去看自己的孩子,却被人拦住,竟然是母亲张氏。张氏抚摸着女儿的头发,说:“儿啊,孩子染上的是疫病,你去不得。如今宫中多少人都被送出宫了,你去不得啊!”

阿满问:“他真的去了?”

张氏落泪点头。

阿满呆愣愣半晌,说:“至少让我见最后一面呀,远远的看上一眼。”

张氏将她抱住,说:“已经下葬了。留不得了。圣上已经让人葬到宫外去了。”说完哭了。

阿满倒安静,只眼里的泪簌簌落下,仰倒在床上。

“到底是天家不同寻常百姓,孩子,你还年轻,得想开着,这个孩子他是福薄,只要你跟圣上好,以后还会有的。”张氏抹着眼泪劝解道。

阿满说:“不会有的,他诅咒了,诅咒他的万世子孙。皇后的儿子死了,我的儿子也死了,都会不得好死......”

“休要乱说......”张氏上前想要捂住阿满的嘴。

阿满扭头避开,说:“可她的儿子却活着。”随着这一姿势,一行清泪滴在枕头上,“娘,你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呆着。”

张氏寻摸半天,最终退了出去。

阿满等门关上,咬紧被角恸哭起来,压制着自己的声音,反而有种自虐的快意。

她不禁想,这是惩罚么?这是天谴么?做错事的是她,又不是岚儿,为什么不朝着她自己来,却降到无辜的孩子头上。阿满开始深深地恨起李慈焕,恨他谋朝篡位不成还毒咒万世,活着斗不过,却来这种阴暗的手段;恨谢玉山,为什么她什么都有,人死了都不撒手;恨李和崇,他挺过来了却害死了岚儿。

秋文在外间说:“娘娘,圣上来看您了。”

阿满将手边的药盅扔过去,说:“谁都不见!尤其是他!”

张氏被女儿吓了一跳,看着自己的皇帝女婿,心惊胆战。又怕女儿此番举动惹怒圣上,即便是硬着头皮乍起胆子也要替女儿回还几句,刚酝酿出两句熨帖话,才要说,皇帝已经转身离去。

张氏张着嘴想喊他回来,才想起这人虽然是她女儿的丈夫,可是万万不是自己能够喊回来的人,赶紧闭嘴。只得转身去看自己女儿,发愁。

阿满在房中歇斯底里,哪里晓得她娘的小心。

她脑子里好像有龙卷风,摧枯拉朽在飞速旋转和破坏。往事一幕幕历历在目。景王那枯槁的残躯,喊出的那句刺耳的话在她脑中一遍一遍回想。昏蒙蒙中她见到了一个女人,虽然她从未见过谢玉山,但是她一眼就认出她是这宫中传奇的珍贵妃。阿满只觉得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谢玉山走进来朝她垂首一笑,说:“你真像我呀!”阿满顿时觉得心遭捶杵,满面泪痕----这是她的心病,是她的死穴。阿满退缩两步猛然扑上前去,将谢玉山扑倒在地,谢玉山却化作烟云不见了。只余阿满趴在地上恸哭。

张氏进来见状吓得大叫一声,春妮秋文闻声赶来,众人七手八脚将阿满抬到床上。张氏心疼,一边口里安慰阿满“不哭”,一边自己泪珠不断。

阿满突然挣起来,问:“我的儿子怕疫病早早弄出宫去了,那谢玉山的儿子呢?”

秋文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阿满将手边装点心的小碗朝秋文砸去,秋文惊叫一声险些被砸到脸,噗通跪倒在地。

阿满已经挣起身,揪住秋文。

秋文只得说:“三皇子已经退烧了,好了。”

阿满得了这句话突然大笑起来,涕泪直下:“到底还是比不过,还是不如你,连儿子都不如你.......”吓得张氏闪在一边不敢动弹。

阿满说完,忽然收了哭笑,呆呆地走回床边,躺下睡着了。

钟粹宫上下胆战心惊。

太医来了两波,阿满都没有醒来。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天边一道闪电,等了几个呼吸才等来雷声,如地震般地动天摇。

阿满被惊醒,她圆睁双目,听了好一阵雷雨风声,才慢慢坐起。因为大雨,乌云密布,宫门已经打开,但天依然黑漆漆的。

阿满悄悄起身,见秋文仍在熟睡,溜出去。好在雨声大,掩盖了开门声。她一路走到自己儿子的那间房门前,停了好一会儿,推门进去,昏暗中踢到一个皮球,正是儿子生前最爱的玩具,即便是睡觉也喜欢抱着,于是她便命人将那皮球外裹了一层锦缎套子,平日里玩套着,睡觉时取下来。

阿满见到这皮球,本能地伸出手去,没有儿子扭着屁股飞快地爬过来,只有凉风入怀,惊得她一个寒颤。

从前这间房是宫中最热闹的地方,如今只有风声雨声,宫人忘了关窗,吹落一边的床帐。

里面一个大胖小子正咬着自己的大脚趾,吱吱呀呀直流口水。

阿满两步走上去,原来是自己眼花。

太快了,这一切太快了。

昨日还在怀里撒娇的儿,转眼就阴阳两隔。

阿满的泪顺腮而下,跪在地上,无声恸哭。

“为什么是我?”阿满心中只有这一句话。难道是报应?阿满凄然想到,或许是老天对自己从前所做的惩罚,可为什么落在孩子身上?也是,人死了还有什么痛苦,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到悲伤痛苦。可她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恶事?对,她为曾经的不光彩而懊悔,可犯得着落得这样的下场吗?更该受惩罚的不该是玩弄她又犯上作乱的李慈焕么?不该是妄图杀人灭口的杨涤洲么?不该是心狠手辣的……

阿满竟然忘了这个险些杀掉自己的人的名字。

对,王稳。

被这一打岔,阿满有种很古怪的感觉,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又似乎有什么掩藏在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后。但她的脑子里就像装满了湿棉花袋,思考不来,只有悲伤的情绪不断涌上。

阿满仰面望向门外,冷风将她脸上的泪痕吹干,留下一道道如同疤痕。她用袖子抹去,可心中的伤痕如何才能好?

阿满以为自己会哭到天昏地暗,可没过多久,她就平静下来,整个人迟迟的,看着门外黑洞洞的夜发愣。等她回过神,门外立着的人往里探了一步,阿满认出是秋文。

她不想见任何人,索性趁着黑夜,躺在了地上,似乎这样,就不用再面对这暧昧昏暗的长夜,不用再面对日升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