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 53 章

三日后, 恰逢立秋日。

坤宁宫中贵妇云集。

是命妇朝贺的日子。

自皇后殡天,这是第一次在坤宁宫中举行大典。在京三品以上命妇入宫朝贺。

安庄妃与王德妃身着红色大衫,深青色的霞帔上金丝云霞比晨光中的朝霞还艳丽。两人衣着一般, 身型相似, 远远望去分不清谁是安谁是王。

前排的命妇们倒看得清楚, 安庄妃芙蓉面带光, 王德妃长眉微垂。

命妇就位, 雅乐渐稀。

殿门忽然被打开。

放进来灿烂晨光,众人忍不住回头去望,逆光进来一人, 九翟冠上的珠翠金玉在阳光中生出辉煌的光芒。

“怡贵妃娘娘驾到!”

众人皆惊讶,贵妃沉浸在丧子之痛中, 已多日不见君王。安庄妃与王德妃愕然对望一眼, 赶忙来迎接。满殿命妇随二妃跪倒, 恭迎之声绕梁不绝。有大胆的命妇偷偷抬眼打量怡贵妃,只觉得仪态万方, 光彩照人,深感谣言不可信,顿觉这才是宫中第一人。

阿满却想起初见皇后的时候,自己脸上是否也跟她一样,被岁月不知不觉揉进了苦与厉。

朝讫。贵妃举酒, 众人跪拜。阿满看着满殿人一个一个匍匐下去, 高傲如庄妃, 也不得不低头。这一刻, 其实很痛快, 她抬头,视线越过众人, 朝门外望去,金碧辉煌的交泰殿在蓝天掩映下格外鲜艳。

酒行十二遍。司言刘斐已上前将内旨更换,她立在显眼处,自觉得动作微小,其实众目睽睽。安庄妃一口气堵在胸口,众人目光皆暗暗向她投来,一张芙蓉面憋成了石榴色,德妃倒一直默默垂手,只不过仿佛听见一声轻嗤。

“令旨。”刘斐的声音有些低沉,一声令下,命妇再拜。

阿满突然理解了这些大典的含义,一次次在形式上强调身份的差别,用最直白的方式确定彼此的差距。也理解了为什么古往今来会有这么多人为了权力前赴后继,即便是这没什么实质意义的朝拜,其中滋味也实在太让人着魔。

阿满走出坤宁宫,抬眼便望见一身缟衣的李慈煊正立在交泰殿前的檐下。

正值多事之秋,内忧外患,李慈煊连连受挫,在这紧要关头,越发不能露出怯意疲态,咬牙将这场大典如期举行。李慈煊体谅阿满丧子心痛,点了安庄妃主持大典----历来命妇朝拜皆由皇后主持,一个妃子到底有些底气不足,而且还有德妃在旁,想来总有些不美,但无法,形势所迫。

早晨坐在朝堂上听后宫隐隐乐声,李慈煊其实心中略有些焦躁,常遇悄悄来报,说是怡贵妃娘娘亲往坤宁宫主持大典,李慈煊心中先是一惊----这真是意料之外,阿满连日闭门不见,伤心欲绝,竟这样突然冒出来;而后一喜----怡贵妃摄六宫事,主持大典名正言顺;继而欣慰----阿满终究体会到他的苦衷;再而心忧----阿满连日悲恸,这番繁文缛节恐她劳累。

等朝会结束,李慈煊来不及更衣便赶到交泰殿,等命妇离去,立在殿前翘首以待。此时望见阿满,一身礼服,光彩照人,李慈煊不禁眼前一亮,含笑伸出手。

阿满将嘴一瘪,拍掉他的手,伸手抚上他的脸,说:“瘦了这么多,成心让我心疼,少来苦肉计,我心肠硬得很!”说着一滴泪却落了下来。

李慈煊将她揽住,笑道:“朕知错了,明日就到贵妃娘娘跟前认罪。”

阿满嗔他一眼。

李慈煊想说:“谢谢你。”却在口中没有说出。只是将阿满抱进怀里。阿满心疼他如此艰难,想说些什么,却只把他回抱得更紧。

不远处几个落后的命妇见此景,纷纷掩嘴含笑,低头避过。

倒是阿满瞧见了,红了脸,推开李慈煊。

李慈煊扭头一看,明白后不禁哈哈一笑,拉住阿满说:“怕什么,咱们俩是天经地义。”

常遇刘全诸人纷纷回避。

王德妃也转身离去。不过她不是避,而是逃。她看不得这幅恩爱交颈的样子,倒不是针对阿满,而是一切这样的场面,都不爱。因为这是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再得到的东西。

俞礼舟是知道王德妃心结的,默默跟上。

从坤宁宫回永和宫要路过承乾宫,穿过东二长街的时候,王德妃朝后瞥了一眼,正巧遇上俞礼舟的目光。她心知俞礼舟心下又在酝酿一番规劝,不禁感叹,身边留个太知晓前情往事的人也有麻烦之处,那些事藏也藏不住,想也想不得,一直都不得爽利。

王德妃住在后殿的和顺堂,她喜静,是而进的自己宫中,除了鸟雀虫鸣,人声少闻。从热闹的地方回来,王德妃不禁长舒一口气。俞礼舟自己去换衣服。大宫女初雪、朝云为王德妃更衣卸妆。忙完这些,人也乏了,王德妃便屏退众人,自歇下了。

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却睡不着,方才宴会上没吃什么东西,又劳动了一番,想挨一挨睡过去,不料竟有些头晕手颤。只得爬起来唤初雪,吃了些甜甜小点心才好些。

俞礼舟听到响动已挑帘进来。她向来精力充足,午间不睡也毫无疲态。

“随便挽个髻吧。”王德妃身子虚,说话没劲,反而生出一种温柔之态。

俞礼舟说:“方才大皇子让人来说晚上他不过来了,说是师父明日要考试,今晚他想抓紧时间温温书。”

“平日里不用功,临时抱佛脚可要不得。”王德妃说,“这孩子性子跳脱,不知随了谁。”

俞礼舟闻言一笑,她平日里是个严肃冷静的样子,但一笑却有几分天真烂漫。

王德妃也只得一笑。

“娘娘在想什么?”俞礼舟问。

“在想安诚那里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王德妃好笑,“没想到这梁阿满总有让人出乎意料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王德妃反问道。

“我在想娘娘为何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好像置身事外。”这是俞礼舟想说的,说出口的却是:“二公子到底还是年轻,耐不住性子顺势而为,这两步急了些。”

“我二弟那个脾气,恨不得一口吞下月亮,本事不大,又忍耐不得,却偏偏自诩诸葛孔明。又是恢复命妇朝拜,又是出阁读书。又要立后,又要立太子。今上又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怎能不膈应。尤其是我这个姐姐并不得圣心。”王德妃说罢一笑。

俞礼舟皱了皱眉,说:“主子,一入宫门深似海,浮沉得自己搏。”看王德妃又一副不爱听的样子,赶紧打住,另起话头,说:“哎,枉费老爷一番心血。不知老爷这病何时能痊愈。”

王德妃冷笑一声,说:“接下来怎么办吧。”她真心觉得累。

“韬光养晦。”俞礼舟抛出四个字,却不往下说了。

王德妃最烦她这样,说:“一直养着呢,知道了,你去吧。”

俞礼舟只得辞出。

王德妃一个人靠在美人榻上,从垫子地下翻出一把团扇,扇面上画着一个扑蝶的少女,她悠悠地看着,恍然想起方才撞见的那一幕,不禁将团扇轻轻压在胸前,又凄又苦地喟叹一声,眼眶不禁就红了。

俞礼舟破门而入。王德妃来不及收藏,正被俞礼舟撞见,不禁恼怒,问:“又怎么了?”

俞礼舟愣了愣,说:“老爷怕是中风了,已经快不行了。”说到最后,口中带着哭腔。

王德妃闻言愣怔了一会儿,说:“圣上有旨意让我去么?”

俞礼舟摇头。

王德妃说:“我知道了。”

“娘娘,娘娘!他可是您父亲啊!”

“你还要如何!他不让我出宫,在这里吵我做什么?出去!”王德妃难得这样激烈的口气,俞礼舟只得讪讪而出。

等俞礼舟一走,王德妃哀哀地坐在榻上,是父亲又如何?至亲骨血又如何?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个待价而沽的奇货。她恨父亲,她恨二弟,将她的一生幸福葬送,把她送到这样一个阴谋鲜血遍地的地方。她不止一次想毁掉一切,报复他们,但她却没有这个狠劲儿,她不敢----她也恨自己,恨自己懦弱,甘愿沦为棋子,却毫无还击之力。

“傅山,我该怎么办?”王德妃低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