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淫雨霏霏, 宫人们才换上春衣,抵不住春寒,又换回了薄袄。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章泰甫提袍迈上台阶, 小心翼翼不才踩到水洼里, 才撒手放下袍角。钟粹宫中因植了几株花树, 越发显得阴沉。
刘全一直等着章泰甫, 见他收拾停当,朝里头通报。
秋文挑帘出来,让二人进去。
刚进门里, 一阵沉闷的热气铺面而来,宋宝压住嗓子好容易才将喷嚏憋了回去。
章泰甫每日请脉, 其实没有每日来的必要, 一是圣上的口谕, 二来病人的病是心病,靠药石难以振作。例行公事罢了。等他出来的时候, 宋宝举伞没留意脚下,踩着地上的青苔,哎哟一声眼见就要摔倒,却被人搭手顺势一送,竟站了起来。师徒俩抬头一看, 是个高瘦的年轻宦官, 说:“大人留神。”说罢便闪身让出身后一个披着斗篷的太监, 章泰甫认得是御马监的王公公, 赶忙道谢, 互相见礼。
这一打岔,屋里已经听到动静。
秋文探出头来见识王永发跟辛如昌, 赶紧打帘子让人进来。
阿满听见秋文的声音,人已经进了门。
王永发这些年好像没变,依然是那么笑呵呵的,脸上白净,只眉毛长得格外长,显出长寿像。
他笑眯眯的,辛如昌也面色和气。
阿满有些过意不去。她与王永发是亲戚,择选和进宫他都是出了大力气的人,阿满每年过年都会备上些小心意去拜年。前些年混的太差,每回去都有些不好面对提携之恩,她又不是热络之人,每每冷场。明明两个都是随和之人,也都有亲近之心,却总弄得很尴尬,最后每年一次的拜年于阿满都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小难关。后来宫中难免碰见,也不知如何应对,王永发问的也不过是几句旧话。从心里来说阿满是感激王永发的,但不知为何相处得如此生疏。到后来重新被打回库房,有一回远远见到王永发,免得尴尬,便悄悄躲了。后来自己这边总算有了起色,她也想去拜访,但碍于身份,只得派刘全备足礼品去,他却不收了。总之,这个人让阿满很有些为难。
王永发脱了斗篷,露出里面半新不旧的曳撒,褶子掐的清清楚楚,平平整整,是个讲究的人。
他开口不急不慢,说:“昨日梁指挥使让人给我带了几斤柑橘。”
说完便不做声了,去喝茶。
阿满此刻忽然明白是自己心太小了,不禁用俚语说道:“倒要公公多跑一趟了。他记得给你送,都不直接给我。”
辛如昌一听,微微扬了下嘴角,搭手帮秋文把些零碎物件搬到外屋。
阿满面对王永发,心中的委屈再难以忍耐,眼泪奔涌而出。
王永发递上拧干的毛巾,陪在一边。等阿满哭完了,说:“圣上需要你,您不能倒下了。”
阿满扭头看他。
“他也心痛,而且他的痛处还没人说。这时候是跟他的心最近的时候,你得去听他说。”王永发说,“你知道圣上说过一句什么话么?”
阿满垂首不语。
“他说:为什么他爱的人都不能留在他身边。”王永发见阿满似有所动,赶紧说:“可这话说在你来之前。你跟圣上的事情,我都在一边看着,跟旁的不一样,我是多少年没见到圣上宽心开心了。你自己也体会体会,你们两人在一处真是为了其他什么么?他心里没有你,你心里没有他么?两个人之间的事情,你们自己最清楚,听不相干的人在一边闲话,不如看看他为你做了什么,为你想了什么,圣上他在那样的位置上,说的好听是万人之上,可又有多少掣肘和不得已的苦衷,你知道么?”
阿满刚要说话,被王永发按下,说:“你若一直这样消沉下去,这宫里头不知会有多少人偷着笑,好坐收渔翁之利。你不见圣上,不正合了他们的心意?到时候,他们会放过你?您如今有多风光,到时候就有多惨!老奴本事不高,在宫里头昏头昏脑混了三十多年,前头的例子数不胜数啊,阿满!”
阿满抬眼看他。
王永发又说:“娘娘是有大智慧大福分的人,自然不会让那等小人得意的,我这些话其实都是多余的,只是老奴与娘娘这些年情分,实在忍不住,人老了就哎唠叨,请娘娘不要嫌弃老奴嘴碎就好。”
王永发见阿满仍不说话,叹了口气,说:“娘娘,那老奴就不多打搅了。”
窗外收了雨,竟然晃出太阳来,到底是春日,春光乍露,就一派灿烂景象。
阿满抬头痴望窗外,她其实心里明白,这样下去不行,她这样的位置,受到众人的羡艳和嫉妒,想低调淡然的过下去是奢望。她没有强大的母族,没有了孩子,只有李慈煊的情意,没有其他依傍,一旦李慈煊去了,或是感情淡了,她的下场只有比想象的凄凉。而今只有再进一步,才能看到希望。阿满忽然想到了景王,如今想来,他的反心,不光光是贪念,还有几分不得已。一些事情一旦开始就回不了头,由不得你。
阿满想了很多,知道该怎么去做,但是心累了。她想回到自己从前在武陵的家中,躺在自己的雕花木床上,打开窗子,看阳光落地,听春花绽放,伸个懒腰,继续听春雨如酥。如今这满堂辉煌比当年不知富丽堂皇多少倍,但她并不惬意和自在。阿满默默地想,这些年来,她到底追求的是什么?
是欲望。
物欲,□□。
却难平心头空虚。
风吹动窗外的海棠树,树枝在一片新雨后的阳光中摇曳,阿满忽然感受到这动中的静,望着那不断随风伸展的枝条,枝条上的雨珠飒然飘落,被阳光照得晶莹剔透。
即便是这样美好的景象,阿满知道这只是片刻的安宁。人生在世,犹如逆水行舟,只能奋勇向前,稍稍停歇,便不知被急流拍到何处。
风将笔架上的笔吹得七零八落,吧嗒乱响。
春妮进来,忙要关窗。
“别关它。”阿满道。
春妮要劝。
阿满再说一遍:“别关它。”
桌上放了一个蓝色的包袱,阿满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个包袱,更没这样一块布。自己走过去,打开包袱,露出三本折子。
“这是?”
春妮说:“这是那日王公公来,留下的,说是给娘娘解闷的。”
打开一看,是三本奏折。
阿满吃惊,仔细一看,回想从前在李慈煊那里看到的奏折,的确是。她仔细翻看,原来是誊抄件。御马监并没有接触这些奏折的机会,王永发将这些又留在她这里,让她疑惑。
阿满自认还读过些书,但奏折中的用典很多都看不懂,只好跳到最后,看要求的事项,这三封奏折,一说内宫时疫流行,恳请下旨将部分人迁到离宫居住;一说要恢复内命妇朝拜;一说要请皇长子出阁读书。但这件事放在朝中当下局势中是个什么作用,她竟茫然不知。
似乎都没有与她相干,但隐隐又似乎都跟她有干系。王永发冒着这么大风险给她誊抄奏折,必有深意。
此时此刻,阿满才惊觉自己真是毫无用处,一直都被李慈煊护在翼下,只顾及自己的感情,只想着在李慈煊的保护下过自己的小日子,还有那么一点点奢望,完全没有意识到在成为贵妃后,除了享受荣华富贵,还需要扛起肩头的重担,还需要磨砺心志擦亮眼睛面对周遭的一切暗箭险情。原来她一直都在偷懒,别说体悟朝中局势,就连内宫诸事都没用心参悟。
阿满惭愧。
李慈煊为她担下了很多,她却不能体会。她承受了丧子之痛。他呢?回想这些年来的内忧外患,诸多烦扰,他都是这样一个人默默挺过来的,自己在他身边,却丝毫帮不上忙,还尽出些幺蛾子。
阿满想起了先皇后,当年宫中人都觉得帝后不协,可如今回头再看,当年这两人即便最初的感情没有交付到对方身上,但两人之间是有心心相惜之情的。阿满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那场让自己正名的宴会,会上帝后二人携手,将一场诡秘的祸事化解得那样巧妙。或许这才是相知相惜,这才是相互扶持,这才是势均力敌的婚姻。
而她----梁阿满,还欠缺得太多,差的太远。
想到这一点,阿满心中满腹的委屈和愤懑顿时烟消云散,她好像又一次回到团城上,渐渐直起脊梁。
还不迟。
阿满想,既然从前欠缺了,那就狠狠补上。她梁阿满不比人蠢,人家能弄懂的,她为什么弄不清。
阿满从手边抽出一张裁好的宣纸,将奏折中的不明白的地方依次记下。
真是奇妙,好像又回到了天禄阁,将自己沉浸进书海。
“刘全,我半个时辰后去藏书阁,你安排下。”阿满手下不停,突然意识到缠绵难离的自怜自伤之情没有了,她爱上现在的自己。
等阿满弄明白这三封奏折背后的深意,一阵寒意瞬间让她如落冰窟,她抬起头,已经是深夜,周围静悄悄的,无月的夜晚黑得让人绝望。
阿满在这里为儿子夭折伤心欲绝,有些人却还嫌不够,在谋划着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她忽然想起景王府中那把火,杨涤洲咬牙切齿地样子一直让阿满很疑惑,那样一个优雅从容的后宅美人,为何会有如此狠绝的一面,原来,离权力越近,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怎么有可能置身事外?
阿满反过来一想,若她是德妃,是庄妃,也一样会把最受皇帝宠爱的贵妃弄死,才能安然入睡。
她该怎么办?
不能坐以待毙,她还有圣上,还有能舍命送信的王永发,还有忠心的春妮,她还有机会。
阿满猛然站起,她要去找王永发,让他出谋划策,抽丝剥茧。
脚都抬起,被她压下去。
阿满扶桌站住----她才是这出戏的主角,她才是斗争的主角,她能找人谋划,但最终是自己在战斗,要有勇气、智慧和冷静,才值得让人追随,才让人心甘情愿扶持左右。
主意得自己想,路得自己走。
东边渐渐发亮,一轮红日从浓云中挣脱而出,迸发出万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