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八

阿满慌头慌脑端了盆水到主屋门口,看见无常他们都不在,才刚还闹哄哄的场面突然安静下来。

不是做梦吧。

阿满左右望望,又朝屋里张望。

“还不快进来,乱看什么!”

屋里没有点灯,阿满迈过门槛,闭眼再睁开,才看清床上躺着人,说话的人正卖力地扒景王的衣服。

阿满朝他们走过去,放下水盆,说:“我去拿油灯。”从她屋里捧着点亮的油灯过来,看清屋中的二人,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过来,搭把手。”那人用牙咬住匕首,看阿满还愣着,不耐烦地掷来一团东西,阿满低头一看,是一件血衣。

一股血腥味从地上窜上来,阿满心中的欢喜被这冰冷刺激的气息扑灭。她慢慢朝床走过去,景王趴在床上,脸朝里,只能看见后脑勺上杂乱的头发,背上是不知是鞭伤还是棒伤,整个脊背看不到完好的皮肤,而且已经肿起来。

那伤触目惊心,阿满口齿不利:“这,这,这......”

那人已经从景王身下抽出剩下的残衣,握着匕首,说:“近点儿,给我照着。”阿满依言上前,看着他用那把匕首利落地从景王的伤处挑出木刺,每次刀锋入肉,刀下的人都会一阵颤栗。这人却毫不手软,把木刺挑进水盆。

“去,换盆水。”

阿满端着一盆血水,胆战心惊。她出门的时候又左右望了望,果然一个人都没见了。

再进去,这人已经把伤收拾得差不多,伤口上撒了药粉,背上轻轻虚盖着一件薄衣。

就着阿满端着的水盆,他把手上个胳膊上的血洗干净,背对阿满,极麻利地换了件衣裳。

阿满来不及回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见他光着膀子在自己跟前套上一件单衣。等她反应过来,人家已经转过身。

这人端着油灯凑到阿满面前,端详了片刻说:“你是今年宫里来的良家子。”

阿满诧异,他是肯定的语气。

“选人那天我在。”

一个男人在内宅?

阿满脑子有点儿发懵,不由把目光滑向这人身下。

“王稳。不是太监。”他说,“你叫什么?”

阿满迟钝地啊了一声,有点儿尴尬,说:“梁阿满,叫我阿满吧。”

王稳朝屋外望了望,哼了一声。说:“今天夜里我守着他,你去歇着。”

阿满还想客气几句,但看他神色不是个聒噪的人,便依言回房。可怎么也睡不着,一晚上都在想这件事,对她这样的小人物来说,天家隐秘难以窥破。到天色发亮时渐渐迷糊过去,没过多久又被拍门声叫醒。

门外是王稳。

“药罐和炉子,有么?还要热水。”

他显然一夜未眠,面黑眼赤。

其实阿满也好不到哪里去,黑眼圈很重。她带着王稳找来要的东西,路过无常屋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人影一晃,心下一惊。她以为其他人都走了,没料到他竟然躲在屋里,这下她心里有几分不妙的预感。

王稳接过东西,看了那屋一眼,回去了。

阿满等他走远,想找无常,院子的大门又被打开了,阿满应声望去,有人提着食盒进来,看见她,放下食盒转身就走,那样子好像连脚跟都没落地。

半扇门又被拉上,虚掩着。

食盒里面是稀粥和几样点心。

“送进来。”王稳在主屋里说,隔了这么远,竟然声若洪钟,吓了阿满一跳。赶紧把食盒送进去。

阿满看见无常从窗户缝里看她,她悄悄过去,无常隔着窗户压低了嗓子吼她:“你就浪吧,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砰一声摔上了窗户。

阿满被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我怎么浪了,走了几步琢磨出点儿味道了。这王爷此番受辱,除了那王稳其余人都躲得远远的,就自己愣头愣脑往前凑,其中原委都还不知道,难道这不是个翻身的机会而是个找死的机会?

吓得她大白天打了个寒颤。

“阿满,阿满!”王稳喊了两声。

喊得阿满想哭,左右看看,只能答应,期期艾艾地过去。

王稳刚给王爷喂完一碗粥,把碗递给阿满,说:“你看着,药已经喂下去了。”阿满捧着碗踟躇。

王稳猛然回身,扭住阿满的下巴说:“景王要是死了,这景王府上下都得陪葬。就是这时候,王爷弄死你个小丫头跟捏死一只臭虫一样。小心伺候着!”

阿满被他狰狞的表情吓得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果然,跟阿满估摸的差不了多少,景王此番果真是落难了,不然怎么能沦落到这里。眼前这个跟钟馗样的壮汉偏偏对他这样忠心,阿满深恨自己没趁着天黑躲得远远的,人生怎么没有最惨只有更凄惨呢?

景王三天后渐渐清醒。

床前只有王稳和阿满。

王稳看景王目光四处探寻,说:“圣上下旨,王妃来不了。不过这些天她日日给您送来她亲手熬的粥,还有药,她时刻记挂着您。”

听完这话,景王闭眼,嘴角浮起意味难明的笑意,然后又沉睡过去了。

阿满见此情景略觉诧异。

“你在这里伺候着,等王爷醒了,给他喝点儿水。”王稳套上一件长衫往外走。

阿满忙问:“你去哪儿?”

王稳嗤笑一声,说:“拿药。”

“药不是有人送来么?”阿满这句话还没出口,王稳已经闪出门外。她追出去,望见这人竟然从城头上张开双臂纵下城去。“啊!”阿满惊呼,扶住身边的立柱,却没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或是惨叫声,她踉踉跄跄奔到城头,往下一看,哪里还有王稳的影子。

阿满扒在墙头,找见王稳的身影,如同穿柳之燕,说不出的潇洒自在。她眼巴巴望着人都看不见了,才转回身。

回到屋里,看见无常立在床边。

“你?”

无常的表情很古怪,盯着景王,忽而嘎嘎一笑,而后摇着头走了。走过阿满身边时,阿满看他,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可无常好像没看见似地走了。

阿满跑到床前,见景王一动不动躺着,抖抖索索伸出一根手指头探他的鼻息,还有气儿,便松了一口气。她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惊吓出一身冷汗,明知左右没人,还是左右看了看,只有她一个,若是景王这时候死了,她是不是得陪葬?会不会被凌迟,那千刀万剐的痛苦她肯定受不住,还是咬舌自尽了的好。

任她胡思乱想,不敢离开这屋子半步,看日头都西斜了,还没见王稳的身影,心下越发着急。

“水。”景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大约睡足了,眼神清明了许多,正望着阿满。

阿满赶紧扑过去,倒了一杯清水,凑到景王嘴边。

景王侧着头,倒也不用扶起来就能喝下去。

“王稳呢?”

“哦,他去拿药了。”

景王不置可否,又问:“你是谁?”

阿满心想你果然不记得我了,说:“我叫梁阿满。”想了想又说:“是王妃让我来鹤园,才有幸伺候王爷的。”

景王眼睛一亮,看了阿满一眼,勉励点点头,说:“嗯。有鸡丝粥么?”

“啊,没有,只有清粥了。”

就在这几句话,仿佛就耗费了他很多体力,闭着眼点头。

阿满把早晨剩下的粥热了,端来的路上恍然想起来,不知道他伤的这样重,能不能进食。端着粥在路过无常门边时左右不是,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敲门。

“无常爷爷?无常爷爷?在么?”

“滚!”门被拉开一条缝,从里面飞出来一个黑漆漆的茶壶,阿满闪身躲开,撒了手里的粥,烫得她直嘬牙,只有这么点儿又不能扔,忍着痛把粥放到脚边,便吹痛处借此落泪。

擦了泪,心里窝着气,到了景王跟前,也没行礼,直接坐到床沿边,把人推醒,说:“粥来了。”

景王吃了小半碗,抿嘴不再要了。

阿满起身才恍然警觉四周已然被暮色笼罩,有种半明半暗的暧昧和迷茫。她回头看了眼入睡的景王,睡梦中他皱着眉头,脸色苍白,依然是一副贵胄公子的样子。这么重的皮肉伤,竟然没有发烧,阿满对王稳口中的药起了兴趣。

快到二更天的时候,阿满听到屋外有只老猫的惊叫声,侧耳去听,果然有脚步声过来。

她站起来,看着王稳慢慢推门进来,身形瘦长,空着手。

他大约是看清了屋内的人,呼出一口气,像是深叹,解下腰带,甩在桌上,自己倒了杯茶,说:“去吧。”

“王爷傍晚时候醒来吃了半碗清粥,喝了两次水,其余时候一直睡着。”她说完走到门边,看到王稳把头侧到一边,直愣愣望着门外的月亮,转而把目光落在她身上,阿满立时觉得汗毛倒立,赶紧跑出去。

接下来两天,阿满每日都过得忐忑,深怕王稳再叫她一个人守着景王,能躲就躲,甚至藏在团城里一个废弃的库房后头憋着劲儿吹城头风也不往主殿靠。

天气已经入夏,团城上没几棵树,地势又高,正处在风口,又热又风大,阿满吹了半天就觉得浑身酸痛,头痛欲裂,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中暑了?”

这一声把阿满吓得三魂七魄都快散了,一咕噜坐起来,一个高大的人影罩在她头上。

“呵呵!”王稳笑了两声,道:“吓傻了?你这两天躲到哪里去了,去伺候尊贵的王爷殿下不比晒着太阳吹风中暑强么?”

阿满拍着胸脯喘气,有点儿心虚。

“你怕我?我有什么好怕的,有你们家王爷……”王稳一把提起阿满,“去,去你们王爷身边伺候着去。”把阿满像提小鸡儿一样提溜到主殿,“别想些旁门左道,死了心吧。伺候好王爷,说不定还能保条小命。本朝还没有赐死王子的先例,他们生下来就是龙,腾云飞天那是在自然不过的事。他到底是王子,你顺了他的心意,到时候说句话留你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阿满听得似懂非懂,但有一条她抓住了:她下半辈子是困死团城,还是彻底翻身就看眼下这一番作为了。

自阿满有了这样的念头,对景王格外尽心,王稳在的时候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