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夏

今年夏天格外多雨,接连两天都是雨天,时而骤时而稀。这团城上没有雨伞和蓑衣,阿满出入只好顶个硕大的斗笠,还是从库房里翻出来的,不知哪里漏水,阿满带了回来,头发总要弄湿。

她摘下斗笠,把它伸出屋檐外,想弄清楚究竟哪里漏水。把袖子卷的高高的,刚走得热,冷雨一浇还挺舒服,雨夜的风铺面拂来,夹杂着水腥气,阿满皱着鼻子侧头,闻到屋内飘来一阵阵香味,温暖迷醉的味道。

“你在门口做什么?”

阿满这才看到景王侧躺在床上,屈肘支头,闲闲地望着她。

“没做什么,看这斗笠到底哪里漏水。”阿满笑着把斗笠上的水抖干,边擦胳膊上的水,边朝里走。“王爷还没睡?”

景王舒展了下胳膊,几分慵懒,说:“白日里困足了,睡不着。你过来。”朝阿满招手。

阿满觉着此刻的景王很有些不一样,一双眼睛在黑夜中格外亮,她依言过去,说:“屋里好香,我走前还没有,是王稳点的么?”

景王呼吸有些不稳,咳嗽起来。阿满两步走过去,顺手端起床边盛满的一碗茶水,递到景王嘴边。

景王喝急了,又猛地咳嗽起来。

阿满转身想去找帕子,却被景王抓住手腕,用力一拽。茶杯落地,摔得粉碎。阿满被景王拉到(此处省略二十字)阿满吓得如同个呆瓜,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他的手很烫,捏的她很痛,正压在她心头上,闷得她几乎要窒息,很痛苦,但在这痛苦中却又有一种未明的东西破茧而出。

天边滚过一阵闷雷,雨声更急了。

阿满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着凑得很近的景王的面庞,他的眉眼有种天生的温柔,大概是眉毛生得开而且棱角不分明,闭着眼睛更加明显。但他的动作可实在不温柔,阿满现在还不敢动,身体很难受。她与景王侧躺着,看着月色下的贵公子满足地睡去,心里有了一种变化,好像从前那种焦躁而急切的心情突然就驱散了,很平静,很甜美的滋味。

屋外夜雨声声急。阿满想起从前在家中,也常常听这雨韵声,能促她安眠。京城太干了,难得夜雨缠绵,阿满又看了一眼枕边的男人,安然入眠。

半夜,阿满被冻醒,半梦半醒间她摸索了半天被子,什么都没摸到,只能睁开眼,眼前的景象让她愣好一会儿才回想起昨夜的一切。景王裹着整床被子,紧紧攥着被角,阿满只能看见他黑黝黝的后脑勺。阿满自己不知怎么快睡到床边来了,他们中间几乎还可以再睡一个人,阿满忍不住好笑。

难道还跟王爷抢被子?

静悄悄地裹了衣服,溜回自己屋中换洗。收拾出来正好遇到归来的王稳。阿满不知道该说“来得早,还是来得迟。”笑着点头就过去了。

二人一前一后进入正殿,景王也起了。

三人虽然都未曾说话,但气氛异常,显然经过昨夜的事情,三个人之间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

阿满走上前去,给景王穿衣。

王稳看了看,出去了。

阿满看着景王,有些害羞,脸色红红的,呼吸有些不稳。

景王忍不住笑:“你这样紧张做什么?”说着稍微弯腰让阿满把衣服套进去,嘴正好凑到阿满耳边,说:“昨夜弄疼你了?”他的目光仿佛也有热量,瞬间把阿满的耳根烧着了。

阿满按着自己理解的娇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唤道:“殿下。”半天却再没动静。阿满悄悄瞥了一眼,发现景王已经面容整肃,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让她疑惑刚才的调笑是真还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王稳这时候端着早饭进来。

“你去吧。”景王挥袖让阿满退下。

阿满呆怔了片刻退出去,背对门口立了会儿,她有点儿闹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

王稳来关门,阿满后知后觉地扭头正好看到两扇合拢的大门近在眼前,赶紧后撤一步,险些崴了脚。

她忿忿地转身离开这地方,却又不知道到哪里去,在个巴掌大的团城上拖着步子乱逛。不知不觉到了库房后头,转过去正撞见无常、聋子和驼子三人躺着晒太阳,他们三人听见动静,都扭头看过来,阿满顿觉讪讪,赶紧离开。

游荡的时候,阿满反复回想着早晨自己跟景王的相处,可能自己那一眼其实并不好看。

她找到装水的大水缸,左右看自己刚才那一笑,那一眼,不断重复,的确不是太好看。大概就是暴露了自己姿色平平的真相,让王爷认清现实而后后悔了,失去了兴趣。但是她那一笑后,景王还盯着她看呀。那就是自己喊的那一声“殿下”踩到了王爷的心病。阿满越想越后悔自己无端端喊什么“殿下”,喊声“三郎”不更加知情识意么。

王稳看了她一会儿,看她一会儿乐一会儿愁,嗤笑一声,走过去拍她肩膀。

阿满吓了一跳,见是王稳,心虚讨好地笑了笑。

“王爷让你晚间去他那里伺候。”王稳说完便走了。

阿满反应了一下,顿时欣喜若狂,在水缸边蹦了起来。她飞快地跑起来,迎着初夏的阳光,欢欣无比,张开双臂旋了两个圈儿,她想把这个好消息公布出去,刚朝库房迈出脚,又收回来----她没人可说。团城上就这几个人,阿满满心的欢喜没人分享,她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父母,若是他们在,说给他们听,一起高兴,该多好。

阿满的喜悦也就淡了几分。

阿满这一下午都在努力睡觉,想养足精神,可惜没睡着,因为太兴奋反而格外精神,等到天擦黑,反而困劲儿上来了。

阿满用凉水洗了脸,自语:“这操蛋的。”

换了一套齐整的衣裳,又细细描眉梳头,因为没有熏香,就把香粉细细地撒了一层在衣服上,担心日头落得太快,手上毛躁,几乎把一盒香粉都撒上了,又抖掉。忙活半天,张望外头天还没黑透。

阿满实在难以判断是不是时间合适,硬着头皮推开了门。

黑漆漆的,灯灭了。阿满往里走了两步,看见景王已经睡下了,进退尴尬。

“你睡去吧。”景王背对着她说。

阿满张嘴,干站了半刻,说:“是。”又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知哭到何时才睡去。一时气愤,觉得怎能如此对待自己,一时又气馁,为自己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境遇灰心,又一时期待,这关键时刻景王大约没多少好心情。

第二日,阿满按捺着心情,去主殿伺候,一早晨都没遇见王稳。只剩她一个面对景王,阿满有点儿没底,而且今儿景王看起来心情不好,随时炸毛的样子,阿满更加谨慎,嘴闭得紧紧的。

景王已经可以自己起床,他扶着床柱站起来,活动筋骨,也没开口,看着阿满忙东忙西。

阿满有所感一抬头,却见景王又抿着嘴把目闪过,面上更加不好看,大约是伤痛,顿时额头上冷汗直冒。阿满赶忙过去,将他扶到床上,换裹伤的药纱布。

“王稳昨日留下的,说让今儿给您换上。”阿满说。

景王捏着拳头一声不吭,等阿满收拾完了,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恍惚,目光直愣愣地落在地上,突然问:“你爹对你好么?”

阿满顿了顿,说:“我们家中只有我一个,有时淘气爹爹也打我,挨了打我也恨他,几天不跟他说话,但到底血脉相连,哪有那么大的仇,想通了也就过去了,照样好好的。”

景王仰起脸,说:“是么。”

阿满见到这样的景王,心中很不好受,但她也明白皇家骨肉不同于寻常百姓,他们的爱恨情仇还真让人看不懂。

“是。”阿满郑重地点头道。

景王转头看向她。

阿满被这样近的注视吓了一跳,顿时心中百感交集,一时勇气在胸中鼓荡,侧目正望窗棂的朽木上竟然长出了一支小花,正在朝阳中摇摇轻颤。

阿满跪前一步,说:“殿下,你看那小花,奴婢小时候在宫外见过。这花只开一夏,也弱得很,一场雨就落到烂泥里了。但它们一开就是满谷,一朵花不惹眼,但是连成片,连成海,风一吹,漫山金波荡漾,让人看了不禁心惊心赞。” 阿满看了看景王的神色,柔声道:“殿下,连这高不过膝头,径不足寸许的野菊也知道生命可贵,不可妄费,何况是人呢!”

景王听完面色古怪地看了看阿满,而后嗤笑一声,转身躺回去了,一手搁在眉眼上,忍不住笑个不停。

阿满无措,但看他这样笑,也算是功德圆满,但再不敢多说话了。任景王睡去,睡到暮色四合。

阿满在屋外守了许久,怕有不妥,听见屋里有轻微的响动,忙在门外唤了两声,未见人答,乍着胆子推门进去,刚踩进去一只脚,黑暗中被人抱住,按在了桌上。

阿满扑在桌上扭头,天边骤然一道闪电,瞬间的白光照亮了景王狰狞的脸,阿满来不及惊呼,被一掌按在头上,脸贴在冰凉的桌上,大约翻了茶水,脸上湿漉漉的,还有水顺着脸颊(此处省略二十字)。

阿满痛得张嘴却叫不出声。

无奈景王的力气很大,动作粗野,让她不得不抓牢桌沿才勉强保持平衡,冰凉的水滴沿着脖子滑落,身后人尽情发泄,这一切好像都跟阿满没有关系,(此处省略)。阿满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人按在砧板上的鱼,被剥了皮,不对,是鱼鳞,却不再痛,只是木木的。

接连几道闪电,夜雨淅沥。

冷风吹进来,阿满冷得一个哆嗦。景王已经从她身上离开,衣衫整齐地垂眸冷瞥着她,他面上还有未消褪绯红。

阿满有些害怕,不知他还要做什么。

王稳突然出现。

景王警觉地扭头,看清来人,朝里屋走去。

剩下毫无遮拦的阿满,阿满惊叫,滑下桌子,抱紧身子,仓皇地捡起地上的碎衣蔽体。

见状王稳怔了片刻。

这是王稳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躯体,尤其在夜色中,那朦胧的雨夜给王稳的记忆带来了异样的神秘和美妙。那圆滑的肩头,腰畔柔和的曲线,在雨夜中泛着净白温柔的光华,看着那样的,柔软,让王稳震惊。

“来!”景王急道。

王稳越过阿满,终于留给阿满垂泪而逃的喘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