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这……开不得……”侍卫低着头,支吾道。
眸光掠过一丝狠戾,隆科多扬声喝道:“我说开,便开……哪里来的废话。开!”
嘎吱……城门开启一线细缝,四个侍卫分立两侧。
蓦然回头,眼帘细雨蒙蒙,透着门缝,芝兰瞧见嘎达和阿布鼐抬着觉禅太太送进骡车。心骤沉寒潭,一瞬顾不得,芝兰拂开银月,碎着步子小奔开去。侍卫愕住,面面相觑……戛然止步,芝兰杵在城门前,默默地凝着骡车一记扬鞭,颤悠悠地绝尘而去。
心,顷刻坍塌,力不可支,芝兰幽幽地俯下身来,幸在银月、秀儿迎了过来。伏在二人臂弯,芝兰倚在银月肩头,缓缓阖目,捂着帕子掩面抽泣:“太太……今日一别……便是……永世了……呜……”
半晌,芝兰由着银月、秀儿搀扶着回内廷。身后一阵脚步声急,银月扭头,不由愕住,颤颤地扯了扯芝兰的衣袖。缓缓扭头,浑身僵住,芝兰急急垂眸,惶恐地揪了揪帕子。
“臣见过……良……贵……人……”隆科多面色冷峻,木木地打了个千。
振了振,芝兰稍稍欠了欠身子,道:“刚才……多谢佟佳大人。”
双眸氤氲雾簇,隆科多直勾勾地凝着芝兰,唇角微颤,片刻,扫了眼近侍,道:“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臣……”
心头一慌,芝兰怯弱地退了一步,扬帕拭了拭泪痕,道:“往日大人有恩于我,本不该不报。可……我该回内廷了。”
一时情急,隆科多不由踱近一步,夹着一丝鼻音哽道:“五年……说两句也不行吗?”
“宫规不容,请大人回避。”芝兰又欠了欠身,便要挪步。
“若我非说不可呢?”隆科多紧逼一步,语气冷凝。
脸一阵红一阵白,秀儿不由垂目,满目狐疑。心纷杂慌乱,唯恐他再生事端,况且自己终究是欠了他,该面对的迟早得面对,芝兰狠下心来,不由紧了紧银月的腕子。
“秀儿,你赶紧入顺贞门瞧瞧,问小张子步辇妥了没。我们稍后就到。”银月赶忙支开了秀儿,紧了紧芝兰的手,捎了一眼宽慰,悄悄地挪退几步,默默候在顺贞门前。
仰头轻叹一气,隆科多幽幽叹道:“你可知……这五年……我是怎么过的。”
凝着地砖,芝兰合手,拇指定定地掐了掐虎口,振了振,恳切道:“对不起……”
“不……”隆科多微抑下颚,直直地瞅着清零面色,哽了哽,道,“我从未怪过你……更没怨过你。我知……一切由不得你。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天意弄人。”
心幽幽一舒,旋即,愧疚暗涌,芝兰深吸一气,扯开话题道:“听说……你和四儿姐姐很好。恭喜你们。”
“呵呵……”一声苦笑,眼眶微红,隆科多紧了紧牙关,反问道,“你可还好?”不等芝兰回答,双眸闪过一点伤痛,隆科多抿抿唇,声线稍许低颤,道:“你……如何会好?我在神武门都听说了……更莫说宫里。”
脸煞白,眼酸疼,芝兰竭力紧了紧双手,强忍着夺眶的泪水,福了福,道:“多谢大人……我该走了。”说完,便急急转身。
“慢着……”隆科多大迈一步,竟扬手扯住杏色衣袖,眸光一瞬急切,一瞬慌乱,一瞬坦然,索性紧了紧掌心。
“你——”一瞬僵住,一瞬猛然挣了挣袖,芝兰急急扫望四下,低声呵斥道,“放手!你可知自己犯了大不敬之罪?”
“我不管!”眉宇簇起一团赤云,隆科多率性地踱近一步,忿忿道,“他待你好便也罢了。凭什么我朝思暮想,心心念念一生的人,却被他弃之如蔽?我才是能给你幸福的人,五年前是!如今更是!只要你愿意,我们……远走高飞,去哪儿都成。为了你……我什么都能舍下,便是命也能舍下。”
“放手……”芝兰狠命地抽手,惊恐地瞅着眼前之人,摇摇头,道,“你刚才所言,足以诛灭九族。你……我姑且当你是酒后胡言,放手。”银月急急奔了上来,怯怯地用身子挡着芝兰,焦急地扫望四下,慌乱无措。
隆科多似铁了心,唇角浮起一抹冷笑,道:“我倒等着他来,看他怎么灭我九族,他……也在这九族之内。”
心倦怠无踪,心悸不已,数月强忍的泪水顷刻决堤,芝兰索性一甩手,哭道:“我的确欠佟佳府一个交代。若一死……能还清过往的债,我甘愿。可……不要累及禩儿。你若要我的命,尽管拿去。”
喉结一滞,几滴晶莹滑落,雷击般缩手,隆科多木木地退了几步,唇角微颤,委屈道:“我……只想你好。我……”
深吸一气,隆科多稍稍别眸,唇角漾起一轮苦涩弧线,道:“我说的……一世都不改。若是你愿意,我随时都在……”恋恋不舍地凝了眼星雨梨花,隆科多幽幽转身,落寞地朝神武门踱去……
不几日,内务府便差人报丧,觉禅太太殁了……
未见半点惊诧,倒似处之泰然,芝兰只是愈发静默,时常倚着窗棂,痴痴地凝着院落一角的桂子树发呆。眼见她日渐消瘦,日渐沉默,银月无比揪心,头几日还为神武门那场闹剧忧心忡忡,如今却不得不担心乾清宫。
日前,圣驾已秋围归来,却径直去了畅春园。六宫圣宠正隆的嫔妃皆得了诏,移銮园子赏菊。唯是,猗兰馆又不在其列。
银月捧着披风,轻轻拢在芝兰肩上,宽慰道:“姐姐,惠妃娘娘夏日没去成园子避暑。秋围,皇上便特意只带惠妃娘娘随驾。姐姐受了委屈,皇上心里清楚,往后定会补偿给姐姐的。各位娘娘都在,赏菊不去也罢。”
芝兰木木地扯了扯披风……已然十月,掐指算来,足足五月,只匆匆见过一眼……细水长流?凄婉一笑,芝兰缓缓转身,道:“听说,太皇太后不曾去园子,各位姐姐不在,我正好去请安,顺路看看禩儿。”
“嗯……我这就去准备。”银月见芝兰总算稍许开颜,便兴冲冲地忙活开来。
“皇祖母,我有段时日没来给您请安了。朝鲜的事……撇不开,还请皇祖母原谅。”福全起身恭敬地打了个欠。
“瞧你。”太皇太后慈爱一笑,隔空点了点,道,“坐……难得祖孙俩一起唠唠,说这些客套话干嘛?”
浅淡一笑,福全关切地望着祖母,道:“见皇祖母身子安泰,我便安心了。”
“乌库妈妈……乌库妈妈……”一声稚嫩童音欢快地荡起……
禩儿蹦蹦跳跳地进了殿,见福全不由一怔,旋即,俏皮一笑,恭恭敬敬地依次朝曾祖母和叔父行了礼。
“呵呵……八皇子又长高了。”福全赶忙起身,堆满笑意说道。
太皇太后展开双臂,搂过扑上来的小人儿,扬手抚了抚粉红的脸蛋,嘟着嘴,满目慈爱地说道:“可不是嘛,禩儿天天都在长个。”
凑过脸亲了亲重孙的额头,太皇太后对着福全笑道:“模样啊越来越俊,哀家活这么大岁数,还没见哪个孩子长得这般俊的。”
“皇祖母……”福全笑着摇摇头,微微摆了摆手。
“呵呵……”似童心未泯,太皇太后揽着重孙,又瞧了瞧,道,“祖孙俩随便说说,有何不可?便是皇上来,哀家也这么说。”
禩儿嘟嘟嘴,搂着曾祖母,撒娇道:“乌库妈妈,禩儿不要俊,禩儿要跟皇阿玛和哥哥们一起学骑马、学射箭。”
“哈哈……有志气……”福全似来了兴致,道,“再过几日便是颁金节,八皇子可想去畅春园骑马?”
欢腾地似要蹦起,乌黑眸子闪着亮光,禩儿惊喜地拍拍手,道:“想……想……”
太皇太后微微摇头,道:“这孩子……”
苏麻清了清嗓子,微微俯身,轻声道:“主子,良贵人来给您请安,奴才可要宣她进来?”
望了眼福全,眉角微微一蹙,太皇太后淡淡道:“叫她改日再来吧。”
“不……”福全急忙起身,拱拱手,道,“皇祖母,我回避退下便是,怎能让娘娘白跑一趟?”
隔空摁了摁,示意坐下,太皇太后轻叹一气,道:“你难得来看哀家,这才说了几句?”
尴尬笑笑,福全并未落座,稍稍犹豫,又拱手请退。
“哎……”太皇太后摇摇头,叹道,“罢了,叫丫头进来吧。”
“这……不合规矩……皇祖母……”面露难色,福全微红着脸,垂下眼睑。
“你啊……都是一家人。况且六宫都不在,哀家还好好地坐这儿呢。谁敢说三道四?坐下吧。”太皇太后不耐地隔空摁了摁。
步入明殿,一瞬愕然,芝兰款款福礼请安……
双颊绯红,芝兰弱弱地落座。
“额娘——”禩儿拱入芝兰怀里,仰着头,甜滋滋地说道,“皇叔说,要带我去颁金节骑马。”
笑靥嫣然,芝兰搂着稚子,点了点俏皮的鼻尖,道:“能不能去得听乌库妈妈的。明年开春就得进上书房了,禩儿可得听话才是。”禩儿嘟嘟嘴,点点头,可怜巴巴地望了眼曾祖母。
太皇太后瞅了眼芝兰,蹙了蹙眉,慈爱满目,道:“禩儿听话得很……是乌库妈妈的贴身小袄。这天凉了,还记得叫哀家添衣……”
扬指隔空点点福全,太皇太后盈盈一笑,道:“便是你……幼时也不见这般乖巧。”福全唯是微微一笑。
“去瞧瞧也好……难得入学前玩一玩。”太皇太后瞅着稚嫩的小脸蛋,宠溺地说道。禩儿乐颠颠地小奔,搂着曾祖母,格格笑了开。
瞟了眼对坐,稍稍犹豫,唇角浮起一涡笑意,福全轻声道:“皇祖母,我颁金节那日事多,恐怕无暇照看八皇子。皇祖母……”
瞥了眼芝兰,紧了紧怀翼,太皇太后淡然一笑,道:“丫头,你领着禩儿去吧。秋凉,哀家懒得挪来挪去。”
一怔,一喜,一忧,芝兰急忙起身福了福……
慈宁宫外,芝兰搀着银月,刚要上步辇。福全跨出院门,清了清嗓子,顿在一尺开外,打了个千,道:“畅春园水多,娘娘恐怕得为八皇子多捎带些衣物。骑射免不得大汗……”
唇角漾起一丝笑意,芝兰施了个万福,道:“多谢王爷提点。之前……谢谢王爷。”
星眸簇起一抹轻雾,眼角一瞬潮润,芝兰抿抿唇,恳切道:“若不是王爷,我恐怕……见不上太太最后一面。还有……庆芳斋……今日……多谢……”说完,又恭恭敬敬地福了福……
急急垂眸,不自在地笑笑,福全合手一拧,漫然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福晋挂心你,天天唠叨着我……多留点心。”
“劳王爷代我向西姐姐道谢。”
抿抿唇,掠过一丝难色,福全抬眸凝着对面之人,余光瞟了眼四下,终是开口道:“朝鲜……闹得沸沸扬扬,皇上难免……心焦。皇上有皇上的难处,娘娘切莫……放在心上才是。畅春园……”
鼻翼拢起一抹解嘲笑意,福全稍稍退了退,道:“请娘娘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