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栏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李清照《点绛唇》
歪倚着睡榻,映着烛光,芝兰缓缓卷开画轴,指尖幽幽地划着宣纸,定定地顿在“愁”上,唏嘘道:“更漏沉沉解愁浓……”瞟了眼窗棂,轻叹一气,芝兰小心翼翼地卷起画轴,系上绦线,轻轻地纳回床榻里侧。
银月捧着一杯参茶,杵在珠帘处,忧心忡忡地望着睡榻。自西暖阁被遣,银月已无心顾及新寡的痛楚,一门心思全在芝兰身上,几月下来,竟渐渐淡然了些。若不刻意回想,银月总觉得他就在宫外某个庭院深处,摇着竹椅,品茗龙井……
“芝儿姐姐……”搁下茶盘,银月沿着睡榻坐下。
勉强弯了弯唇,芝兰朝榻沿侧了侧,急急问道:“内务府可回了消息?小张子怎么说?”
嘴角一撅,银月垂眸凝着墙角,轻声道:“内务府……没……允……掌事回话,依宫规,宫嫔得有喜,分娩在即,家人才能入宫省亲。”
虽已然有了心理准备,心头仍是禁不住薄凉,芝兰无力地仰头,凄然道:“太太年纪大了,病得不轻,再不见一面,恐怕……”鼻子一酸,芝兰缓缓阖目,木木地扯了扯锦衾。
“姐姐……要不……去求求太皇太后?或是求求皇贵妃娘娘?”
微微摇头,芝兰睁开眸子,抿抿唇,道:“不合宫规的事……我便是开口,他们也不会允的。”
双目蒙着一层泪光,银月嘟囔道:“要是……皇上在就好了……”
幽幽望了眼银月,心头竟是一阵惧怕,今非昔比……便是他在,若是自己开口相求,他……可会应允?苦苦一笑,芝兰缓缓蜷入锦衾,合上眼,呢哝道:“乏了……你也回去歇着吧。”
猗兰馆班房,三人愁闷地对坐着。
“姐姐,你说他们怎可这样糟蹋娘娘?”秀儿嘟着嘴,噙着泪,握着拳头忿忿地磕了磕桌案,道,“辛者库又怎么了?我们都是辛者库罪籍,便不是人?任由着他们糟蹋?”
“秀儿——”银月压着嗓子,劝诫道,“别瞎说,在宫里祸从口出,你怎?”
“姐姐,你不知……传得多难听……”秀儿拂了把泪,道,“姐姐若不信,大可问问张公公。”
迎着银月尽是探究的目光,小张子耷拉下头来,支吾道:“也不知……是那个宫……造谣。说……娘娘在浣衣局时,光着……脚丫子……浆洗衣裳,恰好被……饮醉酒的皇上撞见了。梁总管……便招娘娘去乾清宫……给……给皇上下火气。”
腾地站起,胸口微微起伏,银月双手抠着桌案,兹兹作响,牙床紧咬,强忍着泪水。
“姐姐……”小张子一慌,瞅着银月,劝道,“你胳膊上有几处伤口深,还没完全好呢,别伤着。”
“究竟是谁?”银月直勾勾地盯着小张子,忿忿道,“哪个浣衣局的女子是光脚洗衣裳的?皇上那般讨厌饮酒,又怎会醉酒?他们怎这般是非不分,诋毁姐姐清誉!”
秀儿含着泪,道,“宫里都传开了,都说娘娘……处心积虑媚惑圣上,如今失了宠,是咎由自取。”
银月木木地坐下,眸光放得幽远,一瞬,凄凄道:“千万不能让姐姐知……千万不能……”
秀儿瘪着嘴,垂眸凝着桌案,轻声道:“晚了……姐姐你换药时,我……陪娘娘逛园子。娘娘都……听到了……”
定定地盯着秀儿,泪蒙了双目,银月委屈地吸了口气,悲由心起,道:“姐姐该多伤心……怎就没一件顺心的事?省亲……”
眸光一闪,小张子倾着身子往桌案伏了伏,道:“要不……我出宫办差时,去求求裕亲王爷?不准王爷能帮得上……”
“姐姐……姐姐……有两个好消息。”银月刻意振了振,兴冲冲地踱进房,挨着芝兰坐下,歪侧着头,道,“姐姐想先听哪一个?”
自容若出事,头一回见她稍许开颜,不忍拂她的意,漾起一涡笑意,芝兰轻声道:“既然都是好消息,随便哪个都成。”
“嗯……”银月点点头,双手伏在案几上,双眸闪着亮光,切切地说,“纳兰大人……当阿玛了!是个小少爷。”一愕,芝兰痴痴地凝着银月。
双眼腾起一笼轻雾,银月抿抿唇,声音轻颤,道:“真的……姐姐,小张子出宫办差,从裕亲王府得来的消息。婉儿姐姐给纳兰大人生了位少爷……六月底的事儿。前几日,少爷被接回府上……认祖归宗了。”
星眸氤氲簇成,嗓际哽了哽,芝兰紧了紧帕子,一瞬,欣喜若狂,一瞬,喜极而泣,道:“好……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容若……也该心安了,婉儿姐姐以后便有依靠了。”
面色唰地惨白,银月弱弱地缩回去,抿抿唇,低头不语。
心头一揪,芝兰攀着案几,近乎拷问的目光瞅着银月,迟迟问道:“婉儿姐姐……她?”
咽了咽,银月扯了扯衣襟,咬咬唇,道:“婉儿姐姐……送少爷回府……便走了,不知所踪……”
“什么?”芝兰蹭地站起,十指微颤,眸光慌乱无措。
“姐姐,你别急。”银月急忙起身,搀着芝兰坐下,道,“听说,婉儿姐姐回了江南。这样……也好。她留在纳兰府……只会触景伤情。回家乡养上一段日子,少爷大点了,说不准婉儿姐姐就回京城了。”
婉儿姐姐初为人母,为了孩子,断不会寻短的……心幽幽一舒,芝兰朝里挪了挪。
瞥了眼芝兰,银月又振了振,佯装欣喜模样,道:“还有……省亲的事……成了。”
迎着对面错愕失措的眼神,银月微微一笑,压着嗓子,道:“裕亲王福晋后日入宫给太皇太后请安……会把太夫人捎上。太夫人虽入不得内廷,但王爷都打点好了……太夫人会在神武门等姐姐。”
银月抬手,晃了晃袖口,诡秘一笑:“连出内廷的宫牌……都有了。
神武门班房,觉禅太太倚坐太师椅上,闭目凝神,嘴角浅浅地含着一点笑。
“姐……”嘎达蹭地弹起,便要迎上来……瞟了眼太师椅,芝兰急急摆摆手。双目泛着泪光,嘎达望着祖母,木木地坐了回去。
唯恐花盆鞋磕到青石砖,芝兰蹑手蹑脚地踱步,痴痴地凝着斑白的鬓角,眼眶腾起一抹潮润。
嘴角那点笑意晕开,觉禅太太缓缓睁眸,疲沓面容透着浅青病色,颤颤地伸出左手。泪悄然滑落,芝兰振了振,挤出一抹笑意,搭上皱巴巴的五指,甜甜地唤道:“太太……”
“嗯……”觉禅太太直了直身子,眼角簇起两朵秋菊,有气无力地笑道,“太太能再见你一面,死也瞑目了。”
“太太——”芝兰托着祖母的手,轻轻抚了抚,只见指盖微微发紫……心揪痛,贴近两步,芝兰俯腰,揽着祖母入怀,宽慰道:“太太定能长命百岁。”
“呵呵……”觉禅太太笑着点点头,脸颊泛起一丝潮红,叹道,“你呀……一点都没变,跟那年春天离家那会……一个样。”
微微仰头,觉禅太太眯缝着眼,啧啧赞道:“族人们都说……我命好。哪家的闺女……都没我的孙女儿生得俊。劳拉家的大孙子……这不……就前日,还说要邀你去彩灯会。你阿玛怎会允?”
愕然,星眸泪水弥蒙,芝兰颤颤地望向弟弟。嘎达嘟着嘴,强忍着泪水,扬指点点额头,微微摇头。心一怵,泪决堤,芝兰紧紧揽住祖母,凄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