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倚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试问夜如何?
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
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苏轼《洞仙歌》
黄昏,云雾厚厚甸甸盘踞天空,余晖刺破点点空隙,迸出细长绛色彩霞,檐兽沐在薄薄冥雾中,投映一抹凛凛寒光。芝兰循着玉阶迟迟缓缓地入了东暖阁。
御案里侧,悬起一幅偌大版图,玄烨倚着案沿,微微仰首,右手抚着下颚,凝着地图入神。窗棂微启,晚霞透过窗缝映落眉骨鼻梁,泛起一道冷毅之光,衬得炯炯眸光愈发冷峻刚毅。
痴痴凝了眼玄青侧影,星眸腾起一抹轻雾,芝兰缓缓踱近两步,福了福,柔声道:“皇上……你若忙,臣妾先去偏殿候着,无碍的。”
唇角微嚅,落下右手,玄烨稍稍侧身,淡淡一笑,伸了伸右手。
款款踱近几步,搭上颀长五指,恬静一笑,芝兰扬手轻轻理了理玄青领口。
拂落领口柔荑,轻轻揉了揉,玄烨轻吸一气,放下柔荑,正了正身子,微微仰首,扬指点了点版图,道:“瞧,东北角……”
循着玄烨所指,芝兰稍稍仰首,稍许茫然地凝着地图。
眸光一滞,颚骨一紧,声线骤冷,玄烨幽幽道:“准格尔入侵,噶尔噶蒙古节节败退……沙俄趁火打劫,哼……雅克萨朕本已收入囊中,如今为腾出手平定准格尔……朕不得不……”
一凛,芝兰痴痴移眸,凝着剑眉皓宇,花盆鞋不由颤颤地朝玄青身影挪了挪。
扭头,稍抑下颚,玄烨望着娥眉黛玉,眸光幽冷透着刺骨寒意、蕴着隐隐愠意,声音稍许幽凄,道:“索额图如今就在尼布楚……等朕密诏。你可知……为早日缔约,朕……竟不得不让步……准格尔铁骑就驻在乌兰布通,距京不过七百里,噶尔丹势炽,其志不在小。”
玄青胸口微微起伏,眸光瞬即焦灼,玄烨双手抚住纤弱玉肩,唇角一嚅,低沉地说道:“朕身为一国之君,岂能让步?妮楚一向好静,如今也领着荣惠宜德四妃轮番劝朕。你……莫不是也……”玄烨直勾勾地凝着柳眉星眸,抿抿唇,欲言又止。
心头一紧,双颊悄染一抹绯红,芝兰扬手轻轻覆了覆玄青胸膛,弱弱垂眸,少顷,咽了咽,痴痴抬眸,眸光泪光潋滟,声若夏日清泉,清灵恬静:“臣妾不懂政事,当年也确曾答应太皇太后,可……臣妾尚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若圣意已决……太皇太后在天之灵,想必也会支持……臣妾只求皇上,早日……平安得胜归来。”
唇角一涡笑浅漾,玄烨深吸一气,揽着倩影入怀,紧了紧怀翼,笃定道:“朕应你。弱冠之年,朕尚能平三藩、河务、漕运三大事。如今年近不惑……准格尔、沙俄……信朕……嗯……”
紧紧攀住玄青背脊,芝兰连连点头,两行清泪悄然滑落,着力喃喃:“臣妾信……天下子民都信。”
下颚痴然地蹭着玉肩,玄烨缓缓阖目,唇角轻抿一丝笑意。
七月末,以议政大臣索额图、国舅内大臣佟国纲为首的钦差分界大臣,于尼布楚与沙俄缔结盟约。清廷不惜一再让步,速决缔约,叫朝野愈发人心惶惶,西北战事已然箭在弦上。紫禁城愁云惨凝……
“姐姐,温僖贵妃有请,近侍正殿外候着。”银月从芝兰手中搂过若儿,轻声道。
茫然地望了眼殿门,芝兰无力地靠在软榻上,淡淡道:“替我回话,我旧疾犯了,恐怕去不得。改日……再登门向姐姐赔礼。”
一怔,银月掂了掂怀翼,嘟嘟嘴,微微点头。
“恭喜娘娘……呵呵……”暑气烤得双颊通红,魏珠兴冲冲地入殿,气喘吁吁竟未顾上行礼。
微微摇头笑了笑,芝兰朝银月招招手,道:“赶紧给魏公公斟杯祛暑茶。”
魏珠不好意思地行了礼,愣愣地挠挠头,道:“娘娘,奴才一时高兴,竟忘了规矩,还请娘娘恕罪。”
银月捧着茶迎了上去,淡淡一笑,打趣道:“魏公公莫不是宫门拾到银子了?”
咕噜噜地一饮而尽,魏珠拂拂嘴,道:“那算得什么?奴才是来传旨,请娘娘去西暖阁的。”
嘟嘟嘴,银月摇摇头,嘀咕道:“这也算不得天大的好事。”
皱皱眉,魏珠瞟了眼殿门,道:“奴才这趟……是偷偷来给娘娘报喜的。皇上已差礼部拟诏,晋娘娘为嫔。”
“真的?”讶然一笑,银月不由一拍掌,乐滋滋地瞅着芝兰。
稍许愕然,星眸一敛,凝滞玉面一瞬沉重,芝兰焦虑地望着魏珠,道:“莫不是昨日……”
魏珠一愣,摆摆手,稍许尴尬地笑了笑,嗓子压得愈发低了:“倒是什么都瞒不了娘娘。昨日,贵妃娘娘领着各宫娘娘去了趟暖阁,龙颜大怒……”
眸光愈发忧郁,芝兰木木垂眸,痴痴地凝着地砖。魏珠、银月面面相觑,兴致索然……
西暖阁,轻轻搂过粉嘟嘟的小人儿,玄烨凝着娥眉黛玉,清淡一笑,道:“朕近来忙,脱不开身,往后得轮到你和若儿来看朕了。”
嫣然一笑,芝兰凑了凑,扬指点了点粉嫩嫩的小嘴,一字一顿道:“阿……玛……”
薄唇一嚅,玄烨摇摇头,抽出一手揽着玉肩,些许打趣些许严肃道:“拔苗助长可不好。你放心,若儿会叫阿玛前,朕都在。”
眼眶一酸,芝兰抿抿唇,木木垂手,缓缓抬眸,凝着两轮剑眉,深吸一气,道:“皇上何尝不是心急?臣妾知……皇上想借六宫相劝一事,以贤为名……晋封臣妾。皇上的心意,臣妾感恩于心,却受之有愧。”
眸光幽幽一沉,抽开手,玄烨移眸怀翼,双手举着小粉旗裙掂了掂,啧舌漫然地对着女儿逗乐,片刻,掠过一抹解嘲笑意,淡淡道:“朕早有此意……昨日之事,凑巧罢了。”
星眸氤氲雾簇,芝兰扬手轻轻攀住月白燕服,咽了咽,动容道:“皇上非得……赶在亲征前晋臣妾?请皇上撤下礼部的诏书,臣妾不愿受封……”
手稍许僵住,剑眉一蹙,玄烨微微扭头,定定瞅着娥眉黛玉,眸光一敛,扬声道:“先抱格格下去。”
殿,静寂,衬得稍间的自鸣钟滴答声愈发分明。
玄烨稍稍别目,不耐地瞟了眼竹帘,眉宇分明簇着几分愠意,冷冷道:“嫌朕还不够烦吗?你们一个个——”
双臂环住月白身影,芝兰柔柔地拱入皎皎月光,呢哝低语:“皇上得胜归朝,再晋封臣妾……好不好?”
薄唇一颤,玄烨不由噤声,两汪深潭涟漪骤起,抬手揽着怀中娇弱,轻轻抚了抚,柔声斥道:“又胡思乱想什么?啊?几时封不都一样……嗯……”
“不一样……”莹白下颚微扬,芝兰脉脉凝眸冷峻眉骨,声若柳絮飘零,几分凄清,几分动容,道,“昌瑞山的约定……来日方长,烨……我等你,我几时都在等你。若你要兑现承诺……留给我们的将来,好不好?”
迎着水波潋滟的星眸,双眸化作两泓汪洋,鼻翼微微一颤,玄烨深吸一气,垂了垂眼睑,唇角浮起一丝清淡笑意,微微点头。
康熙二十九年五月,玄烨御驾亲征,裕亲王福全挂帅,国舅佟国纲参赞,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赴乌兰布统。车辚辚,马萧萧,日轮驻霜戈,月魂悬雕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