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流言蜚语是怎么传出来的,但是从中可以看出,这世上再也没有了上官二少,仙湖山庄,只有一个上官鲜衣了。
我不言转身就走,老鸨儿一脸惊奇的表情,然后木木地望着我离开。
我记得初到仙湖山庄,是惊弦领着我逛园子一点点熟悉这里,如今我无需别人的带领就能够很快在那个设有棋盘的八角亭子里找到山庄的主人。
上官老太爷独坐在那里左右与右手对弈,一个丫鬟站在一旁伺候着茶水,虽然披着狐裘大衣,但是老人的身子骨毕竟羸弱些,老太爷一只拳握抵着嘴断断续续地咳嗽着。
失去了那么多重要的人,老人家过得明显不如以前好,面容有些消瘦了,但是骨子里的睿智没有被消磨掉,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望着我,眼中依然大含深意:“你来了。”
我走进亭子朝他点头道:“这天寒地冻的,老太爷也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哈哈哈哈…我这一把老骨头,什么时候归天也不知道,斗不过天,索性就自己与自己斗。”还是那种爽朗的笑声,说着将一枚棋子落下。
“陌颜来山庄并没有让人进来通报,老太爷方才见到我也不惊讶,莫不是早料到我回来?”
老太爷左手又清脆地落下一枚棋子,然后又咳嗽起来,边咳嗽便示意我坐下,身后的丫鬟上前倒了一杯热茶。
我捧着热乎乎的茶杯,佯装低头喝茶时不经意一问:“老太爷究竟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一切的?”
老太爷先是一愣,遂而明了,苦笑:“明明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当初还是作出了那样的决定,我这个当爷爷的是不是太狠心了?”
我叹了口气:“您也知道,陌颜说的不止这一件事情。”
我认真去看老太爷的神情,他脸上显现出从未有过的衰老,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失意伤感,手指间紧紧捏着的棋子顿在空中似乎是进退两难。
他终是收回棋子,喘了口气:“我老了!但是,我不糊涂…影儿的功夫毕竟不到家,他留下的那封信我岂会看不出端倪…”话没说完他又咳嗽起来,我担心他的身子都咳坏。
他继续又说:“后来我命人去调查过,得到消息之后,我便下了禁令任何人不得向影儿透露真相,但我知道影儿迟早自己会去查,所以命令山庄里谁也不能去彻查。直到你来到山庄的那天,我知道,该是让影儿去面对一切的时候了…”
“无论如何,上官他,真的成长了很多,可惜他还是没能如您如愿随我修道。我曾经也在他身上枉费过心思,但是一路上的相处让我知道不能强人所难。”
“丫头,这一路,你也成长了不少啊。”老太爷一只手伸过来,想要抚摸我的头的手却有些颤抖,是出于理解与尊重才不忍揭露我的脆弱。
就像我的爷爷那样让人想扑到他的怀里释放委屈,可是我们同样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他却能看透一切,宁静致远,只怀念不痛苦。
我忍不住问出口:“可是,为什么?”
“要成就,就要面对失去,你还要明白成就的不光是自己,还有自己身边一切的存在,这样的结局,我接受了,希望你也能接受。”老太爷站起身来,慈爱地望着我,眼中清明。他一边咳嗽着一边在丫鬟的陪同下回了‘长风园’。
我知道,大家的肩膀上都背负着沉重的枷锁,但是打破枷锁并不是最理想的结果,最高境界是即使背负着一切重量,也能凭借着强大的力量稳稳地站起来。
鲜衣好像在房间里认真地找些什么,连我敲了门她也没有发现,她从床榻底下一个上了厚厚灰尘的盒子里取出了一卷画轴,直到起身时才发现了我就站在她的面前。
她先是抬手揉了揉眼睛,揉了两下眼眶就湿润了,喃喃自语:“没有看错,没有看错。”
我点点头:“没有看错,是我,我来看你了。”
我们热情地拥抱,鲜衣还是说哭就哭,撇着嘴控诉说以为我早就飞上天将她遗忘了。
我心想怎么可能将你们忘了,不过这一次见面之后恐怕就是诀别了,我又不想让气氛更加伤感起来,就转移话题问她:“对了,听说那只小兔妖来了山庄,她怎么样?”
“她啊!好得很!现在老太爷喜欢她都胜过我了,我给她起了新名字,叫跳跳,因为她总是蹦蹦跳跳的,好好笑哦…”好像是刻意说得很愉快,可是我知道她心里苦得很。
“对了,小胖狗和小木兰呢?他们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我听见心里什么东西瞬间被拨断。
我眯起眼睛,深深地吸着气,说:“我将萝卜头托付给应飞夫妇了,我在扬州遇见了他们,鲜衣,对不起,以后不能再来看你,我和墨、司珞…我们就要回神界了,他那个人你是知道的,这种离别的场合是不会来的,总是看上去很不在意,也许正躲在那里失落地发呆呢?”他究竟是在哪里呢?
“啊!原来小木兰就是你一直要找的人!”鲜衣吃惊地捂着嘴,见我久久不说话,又觉得情况不对就歪着头看着我,眼里都是疑惑。
我不是不说话,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再开口。我低着头指着鲜衣刚才放在桌上的画卷,再次转移话题:“这是什么?”
鲜衣的眼光落回桌面,脸上不知是怎样的神情,仿佛是有光茫,她握着画卷,说:“陌颜,你恐怕不知,姐姐的妙笔丹青青总是比我的画传神,只是很早以前,她便不再执笔了,一心研究药理、酿制美酒。”
我同鲜衣一同展开那幅有些泛黄的画卷,画卷一点点张开,我先是惊讶,转而明了,原本就是如此,我何须惊讶?再去看鲜衣,只见她的眼中莹莹发光,我心中感叹,日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陪在上官影身边的人也只有你了。
鲜衣默默卷起画,又认真地将它放回原位,她起身对着我绽放一个笑容:“公子在后院练剑,要不要去看看?”
我亦是朝她点头一笑,能绽放出这样的笑,我知道,我们的鲜衣,也真正成熟了,长大了。
我没有叫鲜衣陪着我去后院,因为我并没有打算与上官影碰面,因为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只要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好,就像以前一样在这里静静地看着他练剑。
不用言语,我从他的身形动作,从他的剑法招式里,用心去感受他现在的生活,他还是会难过悲伤,会思念感怀,但是却依然尽力去过得非常好。
这才是他,不被轻易打倒,就像是惊弦的那幅画里意气风发的他,十多年来依然坚定偏执,不曾改变过。
雪花好像能懂人心,沸沸扬扬地下起来,雪白的天地里,飞扬的雪花里舞动的紫色的身影越来越铿锵有力,却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不真实,就像是…一场梦。
再见,惊弦,再见,鲜衣,再见,上官影,再见,仙湖。
我在心里做着最后的道别,却被一个尖锐惊喜的声音吓到。小兔妖瞪着眼睛指着我:“大姐姐——”
我连忙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告诫她什么都不要对上官影说。我瞥眼看见风雪里的人已经停下动作扶着宝剑朝着这边走来,心慌地立刻躲了起来。
雪花落在他的身上和发间,他的声音比以往更加沉稳:“跳跳,你在和谁说话?”
小兔妖反应了一会儿,两颊冻得通红,摆着手呆呆道:“没有,没有谁。”
隔着树木,上官影锁着眉头将我望着,透亮的桃花眼里只有纷飞的雪花。
他紧紧捏住手中的剑,喃喃:“总觉得,是她。”
“谁?”小兔妖紧张地尖着嗓子问。
上官影的神色有些黯然:“一个知心的人。”
他有些悲伤地叹了口气:“雪下大了,我们回去吧,跳跳。”
我望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慢慢又消失在风雪中,眼前的景物全都模糊了,他到底知不知道,我正在一遍遍地在和他说:“永别了,知己。”
夜了,雪下得好大,我在无人的街道上哆嗦着前进,昏暗的灯笼也破碎、熄灭,我掏出怀里的口哨,用尽力气吹响,用了好大好大的力气。
我顺着墙角蹲下去,这家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讨论着置办年货的事情,丈夫说另外还要为妻子和孩子定制新的衣裳,透过窗户可以看见孩子们正围着火炉戏耍,妻子虽然嘴上唠叨着这一年来的艰辛,但是脸上却是满足幸福的笑容。
我的耳边响起靴子踩在雪地里缓慢又沉重的声音,光看那片黑色的衣角,我便知道是卓令哥哥来接我了。
我抬头看他,大雪已经落满了他的双肩,那双迎着雪花的眼睛,冰晶一般明亮,但是他单薄的嘴角,却有些悲伤地紧抿着。
我站起身,身子早就已经失去了知觉,好像已经无所牵挂了,我就那么安心地倒在了来人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