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五年冬日第一场雪降临时,张牧之在灌江口杨戬的道场中参悟变化之术还未出关。
洞庭龙君吴天禄头戴冠冕,着衮服,一副王侯扮相,正在水府正殿中观看水系图,思索明年率众水神抗洪之事。
有水府丞相敖青从殿外进来,站在台阶下躬身禀告:“王上,派去黄河水府的使节回来了。”
吴天禄连头也未抬,只是随口问道:“结果如何?那黄河水神冯夷氏依旧自持身份不肯低头吗?”
敖青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不动:“王上所料不差,冯夷氏仍是撕毁了旨意,并把使团杀死了一半。”
吴天禄放下手中水系图:“这是第三次了吧……哦!丞相且起身,咱们君臣之间无需如此多礼。”
“这确实是第三次了!冯夷氏目无尊上,将天庭水府和王上的法旨视为无物,正可兴兵讨伐!”
敖青恭敬答应后才站直身体,同时心里五味杂陈。
洞庭水府是这老龙经营了数千年的基业,他被张牧之下了禁制,“自愿”归附降为丞相之后,刚开始是还起了别样的心思。
他早打听清楚了吴天禄的体系,知晓吴天禄原本为江宁龙君的子嗣,而且是不得宠的那种。
在敖青想来,这等微末出身,纵使走了狗屎运,靠师父提携登临高位,日后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这洞庭湖大小支流水神都是他的老部下,甚至是水府中每个仆人、仕女都是他亲自挑选任命,等张牧之一走,他架空吴天禄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儿?
到那时候,他敖青这位“丞相”和“王上”又有什么差别?
岂料这位年轻的洞庭湖龙君手段着实厉害,刚一上任就把那些忠于敖青的水神都派为使者去往黄河水府送信。
也不是那信贴上书写了什么内容,原本尚算有礼的黄河水神冯夷氏看了之后顿时大怒,当场就把使团官员宰了大半。
如此三次,那些原本忠于敖青的官员就被杀了个七七八八,然后吴天禄再一番连敲代打,轻而易举就将大权抓在手中。
时至今日这洞庭水府中连一个仆人都没换,但上上下下都默认吴天禄为新的“王上”,而他敖青这位旧主怡然沦为了“传声筒”之类的角色。
且说吴天禄听完敖青的建议后暗自思索道:“师父一去不回,我听嘉陵江、岷江两位水神说好似和二郎神拜了把兄弟,然后在灌江口闭关不出了。”
“看师父的这意思,今后这统摄大小水神之事是由我做主了……其实也是,我如今乃王爵正神,总不好再像小孩子一样事事依赖师傅……”
于是吴天禄一拍案几,开口道:“人言先礼后兵,本王三次递书已然尽了礼数,黄河水神冯夷氏桀骜难驯,正该受大军征讨!”
“有劳丞相拟旨,调遣洞庭、鄱阳湖、太湖三处水军合力讨伐黄河水府,令各地大小水神随军出征,以便随时出谋划策。”
敖青又建言道:“乌江水神乃项羽殒后残魂所化,法力深厚,熟知兵法谋略,其麾下兵马都是千年凶魂,个个英勇善战,正可作为大军先锋。”
吴天禄点头:“丞相所言有理,令可派斥候兵随先锋军在前,吾大军随后而行!”
鬼神出征不似凡俗兵将那般繁琐,更没有什么“大军未动,粮草先行”那一说。
吴天禄将旨意发出仅一个时辰,洞庭湖、鄱阳湖、太湖三处水域上空就出现了三朵硕大的乌云,浩浩荡荡地往北方飞去。
过了长江,三部水军在洪泽湖上空会师,三朵乌云连成一片,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
云层上旌旗招展,长幡林立,密密麻麻的兵将排成军阵,兵器和铠甲闪烁着冷光。
军中又有蛟龙、避水金睛兽等异兽的吼声响起,和隆隆鼓声混成一片。
吴天禄乘坐一辆由六条蛟龙拉着的华丽车辇,敖青、玉罗刹拱卫左右。
洞庭湖水军水军八万为中军,伍子胥等身前熟知兵法的水神则作为军中参赞随行,负责出谋划策。
鄱阳湖水军五万是敖明太子从南海龙宫征调的精兵悍将,铠甲鲜明,装备精良,占据联军左翼。
另有五万太湖水军为右翼,由水平王率领,同样军容齐整,气质强悍。
大军在洪泽湖上空停留,不断有大小水神前来汇合。
有如长江水神屈大夫、湘水之神娥皇、女英这样了然一身前来的,亦有如江宁龙君、西湖龙君这样带兵来同大军汇合的。
联军的声势越来越大,乌云逐渐遮蔽了整个湖面。
半个时辰后才渐渐不再有水神赶来,然而中军却没有起行的意思,其他各路兵马只能按兵不动。
洪泽湖乃淮水流经之处,又过了好一会儿,下方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声长啸,将军中那些避水兽、蛟龙、云马等惊得一起大声嘶鸣。
随后一道青光直冲到中军阵前,无支祁身披青色铠甲,手持定海神针从青光中现身。
吴天禄大喜过望,连忙在车中站起身来高声道:“水猿大圣好来!晚辈等候多时了!”
无支祁挠挠额头,阴阳怪气地开口:“我不来你就一直在这里停着不走,我能有什么办法?再耽搁下去那小道士又该动歪心思整我了!”
吴天禄大笑:“家师若知晓大圣现身助我,定然会赞叹大圣高义!大圣可来和晚辈同车而行!”
无支祁也不推辞,纵身一跃跳进车里,在吴天禄龙椅前的台阶上随意地一坐:“你那椅子我坐不惯,快走吧!早点打完早歇着,这天怪冷的。”
“水猿大圣说得有理。”吴天禄笑着赞了一句,随后朝车外的敖青吩咐:“令全军擂鼓,大军起行!”
鼓声响起,宛若雷阵,厚重的乌云徐徐散开,遮蔽了下方的山川河岳,然后朝北方飘去。
“师父这些年一直在长江以南行道,此战乃师父在北方扬威的第一战!”
“冯夷氏也是出身上古,虽不如长江女神奇相氏,却也不容小视了,不知无支祁能否拿得下他?”
玉罗刹脚踏风火轮随着大军前行,不经意间望向龙车中的吴天禄。
吴天禄也在此时朝玉罗刹望来,二人相互对视,心中都是一样的想法:
“师父身份尊贵,上界诸神都给面子,但却从不曾来北方行走,北方那些土着小神未必知晓师父的威名。”
“只要啃了冯夷氏这块硬骨头,那这北方的一干神明都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了……”
“师父曾有意无意地说过,他继承天师位之期已近,正位后势必要往京城去,到时候需得诸神恭迎才符合一代天师的气度。”
大片的乌云遮蔽了天空,由南到北蔓延开来。
一股萧杀之意自空中弥散下来,让本就阴冷的寒冬更加难熬。
地面上不知有多少城隍神,山神,土地神,甚至是各派修行之人都抬头望向天空,只见密密麻麻的兵将在云中穿行。
“只看这些水神的气势,便可知那位在江南已经成了气候了!”
燕京大报恩寺中,一个身穿白色袈裟,面容枯瘦的老和尚正在院子里仰望天空。
“自从他和那只猴子一起杀了我那具分身后,王灵官等一干雷部大神就在京城外堵门。”
“看那架势,只要我敢出京,他们拼着国运受损也要保那小道士的性命。”
“我借国运修行,法力神通一日胜过一日,在这京城里就算天神下界亦能从容应对,那些雷神就那么有信心,以为那小道士能同我抗衡?”
普渡慈航低下头,手中念珠转个不停:“那小道士纵使气运昌隆,能侥幸证得阳神?但这两三年他能炼成什么大神通?他的门人居然敢如此嚣张行事?”
“大师不今日好闲情,居然在这里赏雪,累得朕好找!”
身后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普渡慈航转身,正看到一个头戴金冠,身着明黄锦衣,披着大红披风的少年大踏步走来,身后跟着一位蟒袍宦官。
这少年瞧着只有十四五岁年纪,中等偏瘦身材,面相倒是生的极好,天庭饱满,眉如卧蝉,一副唇红齿白的富贵相。
只是双目有些狭长,两侧颧骨微微隆起,让人瞧着感觉不太容易亲近。
普渡慈航在脸上堆出笑意,躬身朝那少年见礼:“天寒霜重,陛下怎地这时候过来了?”
正统皇帝朱祁镇呵呵笑道:“今日母后转给朕的奏折都是些不要紧的事儿,朕几下就批完了,闲来无事就到大师这里来逛逛。”
普渡慈航笑着赞叹:“陛下处理政事愈发熟稔,想来距离亲政之日已经不远了。”
朱祁镇听了这话,脸上笑意更盛:“大师佛法高深,所言必然灵验。”
普渡慈航点头,随后抬手相请:“外面寒气重,陛下且随我往大雄宝殿中说话。”
于是朱祁镇就随普渡慈航一起进入大殿,内里并无一个僧人,唯见烛台洪亮,香火鼎盛,一阵融融暖意扑面而来。
神坛上供奉的是大日如来,金身高有丈六,头戴宝冠,身披八宝璎珞,手捏法印端坐千叶莲台之上,望之华美而庄严。
王振点燃檀香后递给朱祁镇,朱祁镇默默祷告后上前插进香炉里,然后在蒲团上拜了几拜,普渡慈航在旁边击钵一次,如此便算礼佛完毕。
随后两人便在香案下的蒲团上落座,朱祁镇随口道:“我来时天光尚好,岂料片刻间就乌云蔽日,而且这冬季居然有雷声阵阵,真是怪异的很。”
“大师佛法精深,可知晓这是怎么回事儿?冬日雷响,莫非是执政者有什么疏忽大意,上天才以雷鸣示警?”
普渡慈航手捏佛珠笑得和煦,心中却道:“天家果然凉薄,这小皇帝着急亲政,居然想以此为借口逼两宫太后放权……”
太皇太后张氏、皇太后孙氏都十分信服普渡慈航,而这小皇帝虽然瞧着对他十分恭谨,背地里却十分器重邵元节、刘守约等道家之人。
普渡慈航自然不会为朱祁镇揽权的行为做背书,于是笑着开口解释:“陛下勿忧!皇家并无失德之处,空中也非雷声,而是鼓声而已。”
朱祁镇心中微微失望,不过还是被引起了好奇心:“高空云层之上焉能擂鼓?莫非真有天兵天将?是在征讨妖魔吗?”
此世虽然有神明显圣,但人道真龙天子有国运庇佑,什么妖魔邪祟都无法近身,故而潜意识里还是觉得神仙之事属于“传说故事”。
“天兵天将虽有,不过这次却不是天兵降魔,而是水神内斗。“
朱祁镇双眼一亮:“这么说大师已经算到了其中因由?不知可否和朕说一说?”
普渡慈航这两年虽然在京城里窝着不出去,但自有其消息来源,对神道之事也知晓的七七八八,只听他开口解释道:
“这是新任洞庭龙君协同天下水神,正率兵征讨黄河之神。”
“黄河水神乃上古真龙,从大禹治水之后便担任黄河之神,几千年来主掌黄河水势升降,两岸风雨变化等大小诸事,我中原历代百姓皆受其惠,可谓劳苦功高。”
“而那新任洞庭龙君乃是一条蟒蛇成精,这两年不知走了什么运道,被天庭水府看中封神,并许其督管天下江河湖泊大小水神。”
“今年九九重阳之日,洞庭龙君正式登位,发文让天下水神都去朝拜,黄河龙君冯夷氏自持身份,不愿以上古真龙的身份去朝拜小辈。”
“其实洞庭、黄河一南一北,二者并没有什么干系,所谓众水神朝拜也只是礼节性的小事而已。”
“然洞庭龙君气量狭小,以黄河龙君目无尊卑为由,号召天下水神共同征讨黄河之神冯夷氏。”
“今日便是水府兴兵之日,陛下所言雷声,实乃军中擂鼓之声尔。”
朱祁镇忍不住抬头往上看去,目光好似能穿透上方琉璃瓦,看见云中大军一样:
“若按大师所说,那洞庭龙君实乃一幸进之辈?而黄河龙君却是劳苦功高,只是有些放不下脸面,才被天下水神一起征讨?”
普渡慈航笑着赞叹:“陛下果然是聪慧之人,一言便切中此中机要。”
朱祁镇沉默不语,侧着耳朵聆听殿外传来的鼓声。
普渡慈航隐晦地朝背后王振使了个眼色,王振会意,小声笑着开口:
“既然那洞庭龙君如此不懂事儿,陛下可下旨斥责之,以显示陛下公允之心。”
朱祁镇闻听此言,忍不住望向普渡慈航:“朕虽贵为天子,说到底也是凡人的皇帝,难道还能下旨呵斥这些神明吗?”
普渡慈航点头:“天下水神无论是谁册封,行云布雨,行使权柄都要受天庭水府节制,然陛下贵为真龙天子,只要那些神明要在大明疆域内显圣,便不可不遵您的旨意。”
“洞庭龙君乃王爵正神,地位等同于人间王侯,陛下若要下旨夺其神位恐怕难以灵验,但若只斥责其品性不端,令其退兵返回,那洞庭龙君却不敢不尊。”
朱祁镇又问:“那朕的旨意如何能传达到这些神明的手中呢?王振,你平日负责给百官宣旨之事,可能给神明传旨吗?”
身后王振连忙跪地磕头,哭丧着脸道:“陛下太瞧得起奴才了!奴才哪里有那本事……”
朱祁镇瞧着王振一乐:“我看你这狗奴才也没这本事,只会仗着朕的面子在外面耀武扬威!滚到一边站着去,别打搅朕和大师说话!”
王振又磕了几个头,乖乖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十几布,朱祁镇接着询问普渡慈航:“我这人间皇帝该如何给神明下旨?”
普渡慈航转动着手中的念珠:“陛下忘了祭天时的天坛了?陛下在天坛上表祭拜天地,皇天后土皆可知之。”
“而给这些下界之神传旨就更简单了,陛下只要差人在天坛下摆上香案,待钦天监道士念诵神咒之后再让宣旨官宣读旨意,那神明便可知晓了。”
朱祁镇听了这话顿时大喜,猛地一拍手掌,大声道:“原来如此!朕回去便下旨斥责黄河龙君冯夷氏!”
普渡慈航一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此事明明是洞庭龙君之过,陛下怎地要斥责黄河龙君?”
朱祁镇正色道:“大师乃佛家之人,虽然精研佛法,却不明治国之道也!”
小皇帝居然说当年的“黑衣宰相”不明治国之道……
普渡慈航耐着性子,合掌朝朱祁镇道:“贫僧确实对此一窍不通,还望陛下赐教。”
朱祁镇笑道:“朕问‘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故而明君治世,当倡礼也。”
“礼者为何,无非上下有序,尊卑有别也,只要人人明尊卑,守规矩,这天下自然就无事了。”
“朕方才听大师所言,那洞庭龙君是受天庭水府册封的正神,且执掌督查天下水神之权柄,此乃正朔,否则岂会被天下水神接受?”
“那黄河龙君果然劳苦功高,但岂有自持功劳而不顾尊卑之礼?这就好比大臣因功自傲,藐视君威一般,合该受到惩处。”
“大师既然说朕的旨意能节制神明,那朕便下旨斥责黄河龙君目无尊卑,令其不得以下犯上!”
“如果黄河龙君冯夷氏遵照我的旨意向那洞庭龙君低头,这岂不是免去了双方争斗?两家神明正该和睦相处,共同维护黎民福祉才是。”
普渡慈航纵使法力神通堪比仙佛,也未料到这小皇帝能从新上位的洞庭龙君身上找到共鸣。
其实想想也是,他们两个都是年幼登位,都不被“资格老,功德高”的下属尊重,都渴望将权柄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陛下所言十分有理,非胸怀天下之君不能有此番见识,贫僧年老昏聩, 实难及陛下之万一!”
普渡慈航装出心悦诚服的样模样,双手合十朝朱祁镇躬身。
朱祁镇见这位受太皇太后、皇太后倚重的国师如此态度,顿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朕这边回去让郭翰林拟旨!平日里朕政事插不上手,这神明之事总不会有人拦着吧?”
“凡人天子能下旨意斥责神明!有趣!有趣!哈哈哈哈!”
朱祁镇一刻也等不了了,自大雄宝殿中站起身来,带着王振往外走去。
普渡慈航并未起身相送,而是在蒲团上捻动佛珠,目光复杂地望着小皇帝远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果然是……气运昌隆者诸事皆顺吗?我有大法力,难道还不能胜过天数?”
“待黄河之战过后,那位想必就要继承天师之位了,到时候他肯定要进京拜见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