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猫换太子”
1
这雨来得突然,事先是没有征兆的。天空中划了一道闪电,又响了一声炸雷,大雨就来了。墨一般的黑夜,堆砌得实实在在,没有一丝缝隙。只在闪电亮起的刹那,可以看到无数的雨箭从深不可测的天际疾飞而下,重重地射向地面,射向黑黜黜的咸阳城。
有人以为这是异兆。
有这个想法的人名叫毕初,雷声响起的时候,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正眼睁睁地看着妻子毕氏在痛苦中挣扎。妻子的嘴里咬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麻布,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滚落到脖子,再滚落到胸前,浸湿了薄薄的麻衫。
雨点不时地穿透窗板飘进来,昏暗的油灯便随着冷风忽闪。毕初的双手沾着血,那是妻子的血,鲜红,还带着妻子的体温。女人生第一个娃的时候就是他亲自接生的,因此知道这件事有多么壮烈。那时,毕初想去请个接生婆,却被妻子阻止了,她说女人本来就要生娃的,这是天神定下的规矩,能有什么危险哩?街坊邻居有很多娃,哪一个不是顺顺当当就生了?当然,也有女人因为生娃死了,可那样的噩运怎会碰巧就落到自己的头上哩?毕初嘴笨,平日里就说不过妻子,家里的大事小情都由妻子拿主意。既然妻子这样说,他也就这样听,也这样信。
今天天擦黑的时候,妻子就感觉不妙,就躺到了炕上。毕初已经有了一个男娃,还想再要一个男娃,城外那几垄薄地还指望着娃接着种下去哩。女娃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对自己家是照看不了的。男娃就不同了,不光可以留在家里,还能带个女人回来,那女人若是身板壮实,还是一个好劳力哩。若是知礼守孝,对父母……妻子的哀嚎打断了毕初的思绪,妻子的哀嚎像钝钝的刀片划着他的耳膜。他有些内疚,不能替代妻子受苦受罪倒也罢了,如何能在这样的时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呢?他把思绪收回来,从背后紧紧地抱住妻子,嘴里不停地说着鼓励的话。妻子看不到他的脸,当然也看不到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他们的泪水和汗水融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热乎乎的腥味儿,热乎乎的灯油味儿,热乎乎的土味儿和柴草味儿……
雨越下越大,哗哗的声音像一团乱麻,塞满了每一寸空间,挤得毕初喘不过气来。他就想,这是一个异兆。眼看着麦子就要熟了,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雨不仅毁了麦子,也毁了他的憧憬,更让他不得不与妻子一起经历生死考验。如果能让妻子平安无事,他宁愿不要这娃,这男娃!
孩子露出了黑黑的头顶,毕初意识到自己又走神儿了。为了掩饰,他兴奋的声音有些夸张:“生了!生了!夫人,生下了!”果然,他双手捧出了一个浑身青紫的婴孩:“男娃!夫人快看,男娃!是男娃哩!”
毕氏侧头瞥了一眼,嘴角现出一丝疲惫的笑,然后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太累了,连看儿子一眼的力气也没有。
毕家有了两个娃,两个男娃!老大叫毕鹰,老二就叫毕骏。名字都是毕初起的,锄地的时候,恰好有狩猎的马队驰过。毕氏对骏这名字很满意,而对鹰却一直有些不以为然:“鹰只在天上飞着,既不会拉车也不会犁地。我看以后我还要指望老二呢。”
毕氏之所以有偏心,是因为这两个孩子性格截然不同。老大从小爱哭,老二沉稳;老大爱闹,老二乖巧;老大年长一岁,身强力壮,凡事都要占先,老二却天生羸弱,总被哥哥欺负。于是,当娘的就将更多的关爱给了老二。
2
那埸大雨确实毁了即将收割的麦子,不少人家断了口粮,他们拖儿带女逃往魏国或韩国,咸阳城里就冷清了许多,从城里拉出去的尸体也多了许多。
百姓的疾苦并没有影响到惠文王的兴致,这些日子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芈妃的后宫。这芈妃原是楚国女子,被楚王做为贡礼送给了秦王,年方17,面容姣好,举止婀娜,而且知书识礼,一入宫便深得惠文王的宠爱。就在那个暴雨之夜,她也生下了一个王子。
这一年为周显王43年,公元前326年。
惠文王原名嬴驷,做太子时曾经触犯了国法,正在秦国强力推行变法的左庶长卫鞅说服秦孝公,将太子的老师公子虔和公孙贾分别施以劓刑和黥刑。此举震惊朝野,新法得以顺利实施,从此以后秦国国力大增。嬴驷继位后,在公子虔的挑唆下车裂了卫鞅,但他并没有废除卫鞅定下的新法,而是在丞相张仪的辅佐下继续推行中央集权。去年,他还变公为王,正是人生得意的顶峰。如今又老来得子,自然乐不可支,每日将小王子抱在怀里,须臾不肯放手。
对此,芈妃既高兴又不无担忧,她说:“大王,这些日子你留在后宫,满心满眼都是王子,若是荒疏了国事,臣妾可如何担待得起呀。”
惠文王并没有将将芈妃的话听进耳中,他说:“爱妃你看,小王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挺口阔,明目大耳,一出生便带有王者之相啊。”
听了这话,芈妃连忙摆手说:“大王休说此话。若是传了出去,只怕臣妾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呀。”
惠文王不悦:“怕甚!秦国是寡人的秦国,天下是寡人的天下。寡人想传给谁就传给谁,无需他人多嘴!明日临朝,寡人就宣布重立太子,看他何人胆敢多言!”
芈妃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忙阻止:“大王不可!大王若是真心疼爱臣妾,就请不要再提此话。不仅不能再提,这样的念头也要从大王的心里连根拔掉。臣妾不求母仪天下,只求母子相依,平安度日就好。”
芈妃这样说并不是虚意谦让,天下人都知道秦国太子乃是惠文王的长子嬴荡,一废一立必然酿成腥风血雨。芈妃在后宫被封为八子,以她的实力怎敢与王后和嬴荡争锋?
惠文王坐到芈妃身边,搂着她的肩膀赞道:“爱妃宽容大度,实乃寡人之福。爱妃,寡人要你再生一个漂亮的公主,如何?”
芈妃含羞回答:“只要大王喜欢,芈妃何敢不从?大王,还请为王子取个吉祥的名字吧。”
惠文王沉吟说:“嗯……王儿降世,天呈异像,又恰值麦熟季节。依本王之意,取名为稷!江山社稷的稷!爱妃,就叫嬴稷如何?”
芈妃眉头紧皱,正要阻止,王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好啊!这名字好!”踩着话音,惠文后在使女的陪同下笑咪咪地走了进来。
“王后娘娘。”芈妃急欲起身施礼,却被惠文王制止:“爱妃不必多礼。”
芈妃很是不安,偷眼看着惠文后。惠文后的脸上轻轻掠过一丝不悦,很快便含笑如初,说:“是呀,八子初为人母,身体虚弱,且请免礼。”
惠文王接过话头:“王后来得正好。你且说说,嬴稷这名字好还是不好?”
惠文后话中带刺道“好好,好得很哪。江山社稷的稷,多好的名字啊!”
惠文王放声大笑:“哈哈哈,小东西果真当得此名。”他将王子递到王后面前:“王后请看,小王子出生数日,至今一声未哭,真乃天神下凡也!”
惠文后腮边的肌肉不经意地跳动了一下,强压着内心的恼火:“哦?若真是如此,岂不是秦国的大幸了?”
惠文王说:“是呀!寡人在位11年,五十而得子,实乃上天格外眷顾。寡人要挑选良辰吉日,礼祭天地。上告先王,下布百姓,周知列国诸候,普天同庆。”
不待王后开口,芈妃便急道:“大王不可,万万不可。小儿前面除了太子,尚有七位王兄,哪里就轮到他当此殊荣。王后娘娘,还请你劝劝大王,不要……”
惠文后冷笑说:“八子此言差矣。正因为小王子,哦,正因为嬴稷排在末位,才讨得大王格外的欢心。再说,平日里八子便深得大王恩宠,此刻又为王宫添生新丁,理应受此恭贺。”
芈妃自然听得出这番话中的嫉妒,她想开口解释,却被惠文王把话截了过去:“好!既然王后都这么说,那就这么定了!哈哈!哈哈哈!”
不知是惠文王的笑声惊吓了嬴稷,还是因为嬴稷看到了惠文后,降生后从未哭过的他,此刻突然放声嚎啕。不期而至的哭声惊动了每一个人,惠文王的笑声嘎然而止,芈妃面带惊恐不知所措,惠文后嘴角现出一丝阴冷的笑。
婴儿的哭声就在这死一般的静默中久久回荡。
3
这一年的天气确实有些反常,还没有完全进入夏季就已溽热难当。无论穷人还是富人,恶劣天气的影响都是一样的,毕初一家无法躲避,生活在咸阳宫里的人们也不得不在酷暑中煎熬。
这样,芈妃的睡眠就成了问题。她一连多日从噩梦中惊醒,汗水湿透了薄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当然,连续不断的噩梦并不仅仅是天热的原因,她被惊醒是因为有人在梦中挥舞着利剑杀死了她的儿子。
这个每夜光顾芈妃的梦境,处心积虑要置小王子于死地的人,就是太子嬴荡。
嬴荡天赋异禀,力大无穷,自诩天下人无可匹敌。当时闻名七国的大力士孟说、乌获等均被他罗织于门下,每日举鼎角力,只等接掌秦国大位。得知父王有意废掉自己,改立出生不久的嬴稷为太子,他怎肯善罢干休,引颈待戮?芈妃虽说入宫时间不长,但王宫中的险恶诡异她又岂能不知?
心惊胆战的日子没过多久,芈妃的奶水就断了。小王子饥饿的哭叫让惠文王心烦意乱,于是,他下令在全城强征奶娘。噩运自然就落到了毕氏头上,她不得不丢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儿子,来到芈妃身边。
嬴稷叼着毕氏的**,小嘴轻轻吮动。一双清纯无邪的眼睛望着毕氏,白里透红的小脸紧紧贴着她的胸脯,现出满意的表情。毕氏用手轻轻抚着小王子的头发,泪水却是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芈妃看在眼里,大为不悦。她将对王后的不满发泄到毕氏身上,质问说:“你为何又在垂泪?要你奶喂小王子,莫非是委屈了你不成?”
毕氏急忙擦去眼泪:“奴婢该死。娘娘有所不知。能够伺候小王子,每天与娘娘为伴,这是奴婢的造化。只是……只是看到小王子,民妇不由得就想起家中两个饥饿的娃,所以偷偷地流泪。民妇进宫多日,还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芈妃有些奇怪,放缓口气问:“两个娃?”
“是。”
芈妃兴趣大增,接着问:“哦,两个娃多大?”
“一个去年生的,一个今年生的。哦,今年生的与小王子差不多,六月十三日出生……”
“哦?莫不是六月十三那个大雨之日?”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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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儿是六月十三日亥时所生。”
“骏儿也是亥时。”
芈妃惊喜:“啊呀,世上竟有这等巧事!看来稷儿与你的孩儿前世有缘。”
毕氏急道:“娘娘可不能这样说。百姓的娃哪能跟小王子相比呀?只是……只是奴婢的两个娃太小,没有奶水可怎么活呀。”
芈妃思忖片刻,说:“你不必烦恼。明日我向大王奏明,容你将孩儿带入宫中喂养便是。”
毕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你说的……可是当真?”
芈妃解释道:“稷儿独自一人甚是孤单,每日惊哭不止。若有同龄的孩儿相伴,或许可以让他忘却烦恼,重拾欢乐。”
毕氏感激万分:“娘娘,奴婢受此大恩,真不知该怎样相报啊。”
“舐犊之心,人皆有之。做了母亲,始知天底下惟有母爱仁厚无边,惟有母爱广博无疆。我又怎能看着你的孩儿因为我的稷儿而受饥呢?”
毕氏流下眼泪说:“娘娘!难怪咸阳城的百姓都说娘娘贤良有德,果然是大仁大义呀。”
芈妃放低声音叮嘱道:“只是此事不可传扬,尤其不能让王后知晓。”
就这样,毕氏将鹰和骏偷偷接到了宫中,每日与嬴稷为伴。三个孩子还小,长相也都差不多,除了他们的母亲,外人倒很难分清谁是谁。两位母亲眼睛里看着可爱的孩子,口中说些闲话,却也其乐融融。
转眼间,嬴稷就满了百日。惠文王特意在大殿中摆下酒宴,王后、众位王妃和王子分列两侧,每个人面前的案几置满酒肉。大殿正中另置一方大几,上面摆着各类物事。芈妃抱着嬴稷走进大殿,按大王的吩咐,小王子被放到大几上。
“拿呀,稷儿,快拿呀!”惠文王满面春风,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嬴稷,不停地催促道。
芈妃偷眼看去,就见王后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太子嬴荡一只拳头叉在腰间,另一只拳头拄在案几上,看看嬴稷,再看看王后,最后将目光直盯着芈妃。芈妃周身一抖,慌忙回避。她希望稷儿从众多的物品中随便抓起一件,就是不能抓起大王的虎符。
嬴稷却好像根本不理解娘的心思,他在大几上爬着,爬过了绣帕脂盒、将珠宝钱币拂到地上,径直抓起虎符,笑呵呵地塞到嘴里啃着。芈妃大惊失色,上前一步想把虎符大儿子手里夺下来。
“哈哈哈!”惠文王放声大笑,起身说道:“寡人早已说过,稷儿实非常人。他不爱金钱,不近女色,却偏选取了寡人调兵谴将的虎符,可见人虽幼而志远大,不可小觑,不可小觑呀!哈哈……”
他的笑声在大殿中回响,王妃王子们明白大王的话意味着什么,个个低首垂目,暗中观察着王后和嬴荡的表情。嬴荡满面怒气,正要开口,却被王后用眼神儿制止。这一幕自然被芈妃看在眼里,从此以后她更是忧心忡忡,谨小慎微。
后宫里充满了阴谋,王妃与王妃之间也彼此猜忌倾轧,因此芈妃在这里并没有真正的朋友,她的心里话只能也只敢向毕氏倾诉。前些天,王后身边的贴身使女投湖死了,因为她偷了王后的玉簪。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那个刚满16岁的小宫女是清白的,她只不过成了王后发泄内心怨气的牺牲品。小王子嬴稷百日抓起虎符,这进一步加深了王后对芈妃母子的仇视和警惕,嬴荡更是怒不可遏,多次当面羞辱芈妃。芈妃不敢把实情告诉大王,只好忍气吞声,以求平安。
这一日,芈妃和毕氏正在诉说彼此的苦处,王后未经通报突然造访。此时,再想藏匿毕鹰毕骏已经不可能了,情急之下,芈妃只得让毕氏将两个孩子抱进后屋。
“卑妾不知王后娘娘到来,有失迎迓,还请王后娘娘原谅。”芈妃强做镇静,躬身迎接惠文后。
“哎,姐妹之间不必多礼。”惠文后的眼睛盯着嬴稷,话中有话道:“数日不见,稷儿又长大不少,眼看着就要长大成人,承担起治理国家的大任了。”
芈妃陪着小心说:“王后娘娘又在说笑。治理国家乃是大王的职责,大王之后还有太子。稷儿只不过是在诸位兄长的庇护下坐享其成罢了。日后,太子登基为王,卑妾还想请王后娘娘说情,向太子讨一处封地,带着稷儿安享富贵呢。”
惠文后冷笑:“这可不好说啊。”
芈妃一怔:“莫非王后娘娘连这点脸面都不肯……”
“虽说大王立嬴荡为太子,可纵观列国,废立之事不胜枚举。只怕到时候该是我向八子你求情啊。”
芈妃慌忙跪下:“王后娘娘,这样的玩笑八子可担当不起啊。太子不仅力大无穷,武功高强,而且聪明过人,这些年临朝听政,又学到许多治国方略,深得大王喜爱。大王素以国家为重,岂可逆天意而为之?
”
惠文后干笑几声:“呵呵,八子果然好口舌,快快请起。唉,国家大事自有大王做主,或废或立,大王自有考虑。你我妇人之辈不必操心,免得落个干政的恶名。眼看本月‘下九’(每月十九日,为妇女集会之日)将至,我想邀约宫中姐妹出宫游历,不知八子意下如何?”
芈妃答:“这等小事,着一使女通告一声便是,何劳王后亲躬?”
惠文后起身欲走:“唉,我那宫中的使女,非贼即盗,哪似你这宫里平安清静。我若不亲来,只怕八子……”
正说着,突然从后屋传来了毕鹰的哭声。芈妃顿时脸色煞白,她知道这将意味着什么。
4
果然,王后抓住此事大做文章,欲就此除去芈妃。芈妃确实坏了宫里的规矩,即使惠文王也不能置若罔闻,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毕氏把全部罪名顶起来,保全芈妃。
毕氏心惊胆战,跪在大王和王后面前,连连磕头:“奴婢有罪,奴婢有罪。望大王和王后,饶恕奴婢一条贱命。”
惠文后怒道,“饶你?此番若是饶你,岂不乱了宫里的规矩?”
惠文王把手一挥:“既然你自认有罪,倒也不必多说。寡人赏你全尸,准你与两个孩儿同葬。拉下去,活埋!”
兵士们答应一声,就要上前。惠文后急忙阻止:“且慢!大王,凭她一个村妇,断无此等胆量。毕氏,你快说,你是受了何人的指使?”
惠文王急忙插嘴说:“哎,王后,此事并非大事,罪魁祸首,就不必深究了吧。”
惠文后不以为然,正色道:“大王差矣。定下的规矩便需上下同守,不得有违。后宫禁地,岂能擅自出入?再说,稷儿乃王子之身,整日与这肮脏不堪的村童为伍,污身乱性,罪莫大焉!”
不容惠文王张嘴,王后接着说:“先王当政之时,重用商鞅,定下法度,上下同刑。大王那时不过发了几句牢骚,便由太师代罪受刑,公孙贾被黥面,公子虔遭劓鼻,此事大王当然不会忘记。”
惠文王不悦:“莫提商鞅。寡人将其车裂,就因为他不知尊卑,目无王室!”
惠文后咄咄逼人:“大王虽然处死了商鞅,却并没有废除商鞅所立的法度。正因如此,秦国才由弱渐强,敢与列国争锋。如果凡事不了不之,王法虚设,大王,只怕贻害无穷啊!”
惠文王眉头紧皱,他不能不承认王后说得有理,他也明白王后的真正用意是让他亲自下令处死芈妃,这如何使得?正在犹豫不决,芈妃突然跪下,主动承担罪责:“大王不必为难。此事皆由卑妾而起,还请大王、王后娘娘治罪!”
惠文王暗暗叫苦。芈妃接道:“大王,稷儿惊哭不止,日不思食,夜不安寝,卑妾心急如焚,便自作主张,命毕氏将其孩儿毕鹰带入宫中与稷儿为伴。自从毕鹰毕骏到来,稷儿惊哭之症果然痊愈,三个孩儿相与甚欢,其乐融融。”
惠文王听罢,笑逐颜开说:“如此说来,毕氏母子不仅无罪,反而有功啊。”
惠文后不满:“可是,大王,秦国的法度……”
惠文王脸色一沉:“哼!秦国的法度也是为寡人而定,只要寡人高兴,祖上传下的法度也可以改变!”
惠文后受了抢白,愤愤不平。芈妃此时已抱定了必死的信念,说:“不,大王,法度既定便不可轻易更改。卑妾扰乱宫中规矩,就该当受罚。只是毕氏母子实属无辜,还望大王降恩宽恕。”
惠文王思忖道:“这……那好,寡人便效仿商鞅,爱妃当罪,毕氏受罚。来人哪!将毕氏带下去,施以黥刑,命她母子三人永远不得入宫!”
芈妃还想替毕氏分辩,惠文王却起身,不容置疑道:“此事已了,受妃不必多言!”
说罢,大步离开。惠文后恨恨地瞪了芈妃一眼,无可奈何地跟了出去。毕氏转向芈妃,重重磕头:“娘娘的大恩大德今生难报。若有来世,奴婢母子情愿变牛作马伺候娘娘。”
芈妃将她扶起,从头上拔下一支玉簪递过去:“唉,你代我受罚,是我应该报答你呀!自此一别,今生再难相见,且请好自为之。这支玉簪请收下,变卖之后或可籴些粮食。”
毕氏接过玉簪,感激涕零。一旁等候的士兵催促道:“起来!走吧!”
毕氏只好起身,依依不舍。芈妃久久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眼睛里蒙上一层泪水。
5
公元前322年,惠文王出师大败赵兵于河西,蔺(今山西离石附近)归秦地。次年,秦筑上郡塞,为了巩固边防,惠文王决定亲自北巡。芈妃得知这一消息,未免忧心忡忡。
“卑妾闻听北河临近匈奴,尚未开化,大王何必深入狄夷之地,劳心乏身,自讨苦吃呢?”趁着惠文王高兴,芈妃斗胆劝说。
惠文王回答道:“自从寡人采纳相国张仪之策,拆散公孙衍之合纵,一变而为连横,国力大增,疆界已扩至北河(今河套地区)。北河新来归顺,民心不稳。寡人身为秦王,自当躬亲安抚,以固疆土,岂可贪图安闲,懈怠国事?”
芈妃说:“既然大王主意已定,卑妾安敢言不?只是大王此去路途漫漫,长则一二年,短也要三五月。卑妾和稷儿在宫中的日子可如何度过啊?”
惠文王安抚道:“爱妃不必担心,此事寡人自有安排。近来,燕国示好,已谴太子抵达秦国,愿意结盟共同抵御齐国。来而不往非礼也,寡人也想将爱妃和稷儿送往燕国,以示诚意。”
芈妃大吃一惊:“燕国?大王欲将卑妾送往如此遥远之地,莫非大王已不再珍爱卑妾?”说着,竟垂下泪来。
惠文王只得好言安慰:“爱妃休要多心。燕王谴来太子,寡人也不得不谴去亲近之人。再说,燕国临近北河,寡人此去,正要顺道造访燕国,那时便可将爱妃和稷儿一并带回。再者,此番出使燕国,可令王室内外、举国百姓皆知你和稷儿为国立功,岂能再有非议?”
听了这样的解释,芈妃虽然内心惴惴,却也不便反驳。
启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惠文王特意选派一队精壮的士兵一路护送,还提前派出信吏,请求沿途韩魏赵齐诸国多加关照。即便这样,芈妃还是放心不下,这些天嬴荡几乎就没有离开过王后的后宫,二人在密谋什么,不用细想芈妃也能猜出一二。离开王宫就意味着离开了大王的保护,说不定她母子还未走出秦国疆界,就已身首异处。所以,芈妃早就把这次分别看成是生离死别,为防不测,她命令车队绕道选择北门出城。
芈妃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得知她母子即将前往燕国充当人质的消息,王后大喜过望,认为这是天赐良机,她密令太子嬴荡召集门人做好准备,就在咸阳城外动手。
毕初赶着毛驴车正要出城,亲眼目睹宫中的车马驶过,打听之下,才知道芈妃母子即将前往燕国充当人质。他急忙回家,把这消息告诉了妻子毕氏。毕氏想起娘娘的恩情,坚持要见上一面,为芈妃当面送行。毕初只好套上毛驴车,拉上一家老小向城外追去。经过太子宫门前时,他们看见太子嬴荡率领全幅武装的门人,杀气腾腾策马向东门跑去。
毕初抽打着毛驴,加快了速度,约摸一顿饭的功夫,远远就看到芈妃的车队在前面缓缓而行。
“娘娘,等一等!”毕氏高声叫喊:“娘娘,我是王子的奶娘,民妇毕氏呀!”
喊声传来,芈妃撩开车帘,向后看了一眼,下令停车。毛驴车赶到,毕氏抱着两个孩子下车,拉着毕初一齐跪倒在地,说:“娘娘。娘娘要去燕国,还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所以奴婢特意赶来与娘娘和小王子见上一面。”
芈妃看毕氏有情有义,眼圈儿不由得红了。她也急忙下车,把毕氏从地上拉起来:“难得你们一片忠心。快起来吧。”
毕氏起身:“数年不见,娘娘可好?小王子可好?”
芈妃从车里抱过嬴稷,说:“稷儿,你是否记得?这是奶娘,这是鹰,这是骏。你们从小一起玩的。”
毕氏看到嬴稷,兴高采烈,将他抱在怀里,亲个不停:“哎哟,小王子长这么大了,越发像个真正的王子了。”
“骏和鹰不也长大了?”芈妃说着,突然看到毕氏脸上的黥痕,关切道:“这些年你面带黥痕,日子一定难过。”
毕氏说:“没甚,不出门就是了。”
毕初看她们久别重逢,一味说些家长里短,连忙提醒说:“夫人,且莫继续寒喧,太子的兵马很快就将追来呀!”
毕氏如梦方醒:“对了,娘娘,奴婢看到太子带领兵马出了王宫,直奔东门去了。不知是不是与娘娘有关?”
芈妃吃惊道:“啊,他果然是要途中动手。我弟弟早已料到他会如此,特意叮嘱我们自北门离城,绕道而行。”
毕初说:“既是这样,娘娘不可再耽搁,快快上车走吧!”
毕氏看了看人数不多的卫士,不免有些担心:“大王就派了这些卫士护送娘娘?太子兵马众多,如果真得追来,只怕难以抵挡啊!”
芈妃垂泪说:“我死倒不足惜,可稷儿他如此年幼,少不更事,何罪之有啊!”
毕氏舍不得将怀中的嬴稷交还给芈妃,他看看毕鹰毕骏,突然灵机一动,献计说:“娘娘,奴婢带着小王子分道而行,或许可以逃过一劫。”
芈妃犹豫不决,毕初摇头说:“不妥不妥。太子不见小王子,定不肯善罢干休,或早或晚都会被他……”
毕氏把心一横:“娘娘,那就请你将骏儿带上,冒充小王子。”她说着,将毕骏推到芈妃面前。
芈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如何使得!”毕初也阻止说:“夫人!这万万使不得呀!”
毕氏打断丈夫的话,固执已见:“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不能不报啊。骏儿命贱,死了也就死了。小王子可是大王之后,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哪!”看芈妃还在犹豫,毕氏不由分说道:“娘娘,你们东去,我们北上,在临近魏国的大荔聚齐,你看怎样?”
芈妃想想,也只有此法或可保全小王子的命,但她不想让儿子离开自己太远。于是说:“不,大荔太远,只到高陵即可。我的兄长魏冉镇守高陵,有他相送,以后的路途便可安然无虞。”
毕氏点头:“那好,就在高陵聚齐。”
芈妃看毕氏态度坚决,不便再争,而且时间急迫,也容不得继续争来争去,只好犹犹豫豫将毕骏抱到车上。毕骏对眼前发生的事还不太明白,只知道要和父母分开,好在他天性隐忍,虽然不舍,却不叫不闹,只把一双泪眼依依不舍地望着父母。面对这双泪眼,毕氏也大为不忍,她叮嘱说:“骏啊,你是娘的好孩子,要不了几天你就能再见到娘了,啊?”
毕骏似懂非懂地点头,眼泪顺着面颊滚落下来。毕初舍不得孩子,上前说:“骏儿,你……”
毕氏不等他说下去,狠心阻止道:“你不要多说!时间不多了,娘娘,快上车吧!”说完,将芈妃强行推到车上。
芈妃不放心,回头叮咛:“你们一定要来高陵呀。”
毕氏答:“娘娘放心,奴婢一定将小王子平安带到高陵,亲手交回娘娘手中。”
芈妃说:“若是我难逃此劫,还请你们将稷儿送回王宫,交给大王。”
毕氏点头:“奴婢明白。娘娘快快上车走吧。”
芈妃不得已跨上马车,眼泪汪汪道:“再让我看看稷儿。”
毕氏只好把嬴稷递过去,芈妃带着满脸泪水深情地亲着儿子。嬴稷脖子上长命锁在眼前摇晃,她捧到嘴边轻吻,默祷说:“长命锁啊,请保佑稷儿平安,长命百岁。”说罢,她又从车里取出一袋钱币,递给毕氏:“这些钱币请你们带上。”
毕氏犹豫一下,接过去:“娘娘,不可继续耽搁,我们走啦。”
说完,她抱着嬴稷坐上毛驴车,毕初也把毕鹰抱上驴车,他向儿子毕骏投去归后一眼,含泪掉转车头走上了东去的岔路。
“爹!娘!”一直没有出声的毕骏,突然放声大叫。毕氏怔了一下,但她没有回头,而是抹去泪水,催促丈夫加快了速度。芈妃的车队也重新启动,她扒着车帘,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渐渐远去的毛驴车,内心充满了绞痛。毛驴车好像载了太重的货物,沉重地晃荡着,最后变成一个黑点。
“娘娘,他身上好臭。”
使女的声音将芈妃的目光拉回来,她擦去泪水,不满地瞪她一眼:“快找出稷儿的衣裳,给他换上。”
阳光照在毛驴车上,毕氏将毕鹰的粗布衣服脱下来为赢稷套上。行不多远,迎面她来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太子赢荡。他们因为追出了东门,耽误了一些时间,发现不对时连忙折了回来。行到毛驴车前,赢荡勒住马头,问道:“你等从何而来?”
毕初小心回答:“小民自咸阳来。”
“是否见到一队车马向北而去?”
毕初摇头:“小民是从东门出来,不曾看到什么兵马。”
赢荡满腹狐疑,眼睛盯着车上的两个孩子,毕氏强做镇静,她将嬴稷紧紧搂在怀里,小声说:“骏儿乖,骏儿跟娘去见舅舅啊。”
嬴荡看不出破绽,挥动手中的长剑,驱动坐骑象一股风般追了下去。滚滚黄尘之中,毕初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不住地念叨着:“骏儿死定了!骏儿,我苦命的儿呀。”
追出不久,芈妃的车队便进入了嬴荡的视野,他兴奋大叫:“快追!统统杀掉,一个不留!杀死王妃赏金五百,杀死王子赏金一千!”
门客们受到刺激,一齐亮出兵器,高声叫喊着冲杀过去。
太阳悬在头顶,白光刺眼。
6
远远地,泾城出现在地平线上,穿过泾城再有一天的路就可以抵达高陵了,毕初思子心切,不由得加快了毛驴车的行进速度。自从与芈妃分手以后,他们避开大路,避开人群,向北绕了一个大圈子,在荒凉的山路上马不停蹄,饥寒交加。饿了就用芈妃给的那些钱换几个馍就着河水吃下去;累了就靠在树干上小息片刻。大人是吃惯了苦的,挺过去也就罢了,孩子却哪里能受得这份罪?特别是嬴稷,贵为王子,在宫中有多少人伺候着,经不得风见不得雨,万般娇嫩。离开芈妃的第二天傍晚,嬴稷身子发烫,毕氏就知道他病了,不久又开始咳嗽,整日昏睡。驿氏心急如焚,一路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默默祈求天神的保佑,一刻也不肯松手。这样就冷落了毕鹰,这孩子从小就与弟弟争宠,动辄撒泼,哪里容得娘把关爱都给了这个陌生的孩子?于是就哭闹,哭声搅得毕初心烦意乱,顺手给了他两巴掌。这是毕鹰出生以来第一次挨打,也是第一次看到爹阴沉的面孔。
毕初虽是男人,在家里却是由老婆拿主意。老婆不经商量就用骏儿换了小王子,那不是明摆着让自己的儿子送命吗?他心头揪得发疼,颇颇抽打着毛驴,只求早一点儿赶到高陵,把儿子换回来。
进了城,看到街边飘荡着饭馆的幌子,毕鹰就喊饿。毕初没好气地喝斥他,让他忍着。毕氏忍不住,她让丈夫把毛驴车停下,先给儿子买碗热糊糊。毕初想想,这里是高陵地界,芈妃不是说这里是她弟弟魏冉的守城么,料来是安全的,就把车停下,走进了一家小饭馆。
饭馆里人不多,毕初要了一碗糊糊,买了几个热馍。正要离开,忽听桌边吃饭的客人正在
议论芈妃。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原来是两个衙役边吃边聊。从他们的交谈中,毕初知道芈妃和小王子已经死于太子之手!
毕初匆匆回到毛驴车旁,把这个震惊的消息告诉了毕氏。
“不,这不可能,一定是你听错了。”毕氏脸色苍白,连连摇头。
“怎么能听错呢?那两个差人说得活灵活现,他们亲眼见到了娘娘的尸首。夫人,咱们骏儿死啦!”
毕氏感到天旋地转,久久回不过神儿来:“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娘娘死了,她弟弟自然也活不成。高陵是不能去了,我们还是转回咸阳吧。”
“不,咸阳更不能回。”毕氏强忍着悲痛冷静下来:“王后和太子容不下的就是小王子,把他送回宫中,岂不是送入了虎口吗?要是太子知道我们用儿子换走了小王子,那我们的命还能保得住吗?”
毕初更加慌乱:“高陵不能去,咸阳也不能回,这可如何是好啊?”
“不管去哪里,就是不能留在秦国。”
毕初吃惊:“夫人的意思是……”
“这里也不安全,快快出城,先逃往魏国再做打算吧。”
就这样惊慌失措地出了城,再度踏上逃亡之路。毕鹰好像被父母凝重的表情吓住了,又好像一下子长大懂事了,再饿再累也不敢哭出声来。毕初夫妇见状,反而心下不忍。他们已经失去了骏,就把剩下的爱全都给了鹰。毕氏将鹰也一并揽进怀里,眼泪无声地滴在他的头上,毕初后悔自己打了儿子,一边抽打着毛驴,一边咒骂着自己,一边流泪。
直到经过函谷关逃出秦国他们才松了一口气,夫妻二人再也忍不住,就在路边抱头大哭了一埸。哭罢,重新回到车上,继续东行。他们打算先留在魏国的管城,好在芈妃给的钱还剩下不少,够他们将就过日。进入管城,第一件事就是给小王子找个郎中。嬴稷的病越来越重,最后连哭喊的力气也没有了。这可是大王的后代,若是死在自己手里,那罪过可就大了。毕初明白这个道理,一进城就牵扯着毛驴车直奔药铺。
药铺里有一位坐诊郎中,柜台后面有一位抓药的伙计。毕氏夫妇怀里各抱着一个孩子,一进门就哀求郎中救救孩子。郎中倒也热情,连声安慰,要他们不必着急。他仔细察看了嬴稷的脸色,又看了舌苔,摸了摸额头,最后撸起他的衣袖准备把脉。
嬴稷的袖口里露出了青色的丝绸,这是只有宫廷才能享用的丝绸啊!这样,郎中的脸色就变了。毕氏的心全在嬴稷身上,并没有察觉有什么异常,还在不住声地催促郎中快开药方。郎中不动声色地掀起嬴稷的衣襟,看清了粗布外衣下确实穿着全套的丝绸衣裤,也看清了孩子脖子上那只黄澄澄的长命锁。他抬起眼皮,打量着这对不寻常的夫妇,只见他们蓬头垢面,脸黄肌瘦,决不是宫中贵人的模样。特别是这个女人,脸上分明留着黥痕,一看就知道是犯罪之人。
看清了这些,郎中借故走到小伙计面前,小声叮嘱他速去通报衙门。小伙计也算精明,略一点头便快步向外走去。
这一切却没有逃过毕初的眼睛,这一路他担惊受怕,风声鹤唳,稍有动静便心惊肉跳。此时,看郎中和小伙计鬼鬼崇崇的样子,就以为追查小王子的通令也传到了魏国。他顾不得多想,一把抓起毕氏,示意她赶快离开:“我们不看了,快走!”
毕氏不明所以,正要发问,郎中跳起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他说:“这孩子路染风寒,若不及时救治,只怕生命不保啊。”
毕初将他推开,跑出药铺。毕氏大惑不解,甩开衣袖:“夫君,你这是为何呀?小王子他……”
不等她把话说完,郎中突然放声大叫起来:“抓窃贼呀!快快来人,抓住这两个盗窃王宫的窃贼呀!”
毕氏大吃一惊,抬起头,只见药房的小伙计带领几名衙役,挥动长戟向他们冲过来。毕初顾不上停在门外的毛驴车,拉着毕氏钻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胡同。衙役哪肯放过他们,一路叫喊着穷追不舍。
“夫人,你带着孩子快逃吧!”毕初说着,将怀中的毕鹰递给毕氏:“我来抵挡他们,要不然我们全家都没命啦。”
“可你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办呀!”毕氏犹豫。
“给我们毕家留一条血脉吧!快跑啊!”毕初大声喊着,将毕氏推开,转身迎向衙役。毕氏眼里含着热泪,向丈夫投去最后一眼,抱着两个孩子跑出了胡同。毕初跑到衙役面前,一下子跪倒在地,哀求说:“大爷,我们不是窃贼,求求你们放过他们母子吧。”
“天底下那个窃贼能说自己是窃贼?你的孩子身着丝绸,脖子上挂着王宫的长命金锁!岂能不是窃贼”衙役喝道:“把他送往衙门,继续追!定要人赃俱获!”
毕初不顾一切,紧紧抱着衙役的腿,挡住他们的去路:“大爷,我们真不是窃贼。求你们不要再追了,不要杀他们呀!”
“老东西,快让开……好个窃贼,你找死!”衙役大为光火,挥起长戟捅向毕初的肚子。毕初惨叫一声,却依然不肯松手。
“杀!大王有令,凡遇窃贼皆可就地诛杀!”衙役们喊着,将手中的长戟一齐捅向毕初。毕初的身子慢慢滑落,血像喷泉一样涌出来,湿透了衣衫。他双眼圆睁,紧紧地盯着衙役,那目光既有不甘,也有不解。
毕初用自己的生命为妻儿赢得了时间,毕氏抱着两个孩子慌不择路,一刻不停地逃出城门。眼看着管城越来越远,她脚下一软,瘫倒在路沟里。
“王子,小王子,你醒醒,醒醒。”她把毕鹰放到一旁,察看嬴稷:“小王子,你睁开眼。咱们去大梁,那里有好郎中,能治你的病……”
赢稷无声无息,身体像面条一样软弱无力,脸色像蜡一样苍白,任凭毕氏如何呼唤,他再也不能醒过来了。
“王子,小王子,你让我如何去见娘娘啊!小王子,你不能死,不能死啊!”
凄惨的哭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时近黄昏,太阳落在起伏的峁梁上,母子二人的身影铺在地上,很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的影子消失了,月亮爬了上来。猫头鹰的叫声打破了沉寂,紧接着又是狼的嚎叫。毕鹰害怕,他鼓足勇气扯了扯母亲的衣服,小声地叫一声娘。毕氏从失神的状态中醒过来,她已经没有了眼泪,眼泪早已被风吹干,眼泪只在她的心里流淌。
嬴稷的身体已经僵硬,毕氏将他脖子上的长命锁取下,又脱下他身上的绸衣绸裤,连同芈妃送给她的玉簪一并小心地包好,揣进怀里。然后,她脱下自己的外衣,把小王子一层一层地包裹结实,用双手就地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将他埋了进去。
她做这些时,非常耐心,不慌不忙,好像她这辈子只需要做这么一件事似的。她用手拍打着新堆起的土包,手指上的血也随之渗进了土里。
7
毕初在泾城饭馆里听到的消息并不准确,芈妃没有死,毕骏也没有死。
嬴荡带着门人追上芈妃的车队,二话不说将护卫兵士尽数杀死。芈妃自知大限已到,只能引颈就戮。为了秦国江山,为了顺利登上大王的宝座,嬴荡没有丝毫怜悯,挥起长戟,向芈妃砍去。
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飞出一只利箭,正中嬴荡的左肩,他大叫一声,落于马下。正在纳闷儿,四野里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回头望去,一队黑衣黑裤的蒙面人从山坡上疾驰而下,如同洪水激流,转眼间已将嬴荡的人马团团围住。
为首的蒙面人大声喝斥:“光天化日之下劫杀王室,何人如此大胆?”
太子赢荡大怒:“我乃秦国太子,来者何人,竟然如此大胆!”
蒙面人勒住马头,冷笑道:“劫杀王室已是死罪。还敢冒充太子,更是万恶不赦!”说着,搭上一支箭,瞄准了嬴荡。
嬴荡正要开口,芈妃从马车上下来,阻止道:“壮士且慢!他确是秦国太子,请壮士手下留情。”
蒙面人愣了一下,嬴荡粗暴地将芈妃推到一边,伸手把箭杆从肩胛中拔出来,重重地扔到地上,挥起长戟厉声说:“无须留情!你敢下马与我一战吗?”
一位门客看对方人多,害怕太子逞能连累了自己,急忙阻止:“太子,且请忍耐,留得青山在,不怕……”不容他把话说完,嬴荡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衣领,大吼一声扔向蒙面人。蒙面人躲开,门客扑通一声摔到地上。
嬴荡放声大笑:“哈哈哈!天下谁人不知本太子力能拔山。速速下马受死!”
“你力气再大,也只能到阴槽地府去拔山了!”蒙面人并不上当,拉开弓弦,“嗖”地一声将箭射出。
“啊!”嬴荡大叫,低头看去,刚刚拔出箭的伤口此时又插进了一支箭杆。他不无惊慌:“你……你犯上作乱,定要将你车裂而死!”
蒙面人从箭囊中又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对准了嬴荡的心口。嬴荡退后一步,心虚道:“尔等死已临头。且待本太子调集大军,剿山灭寨,杀你个鸡犬不留。”说罢,翻身上马,带着门客落荒而逃。
芈妃捡得一条性命,自然感激不尽,她上前施礼说:“幸亏壮士相救,否则……”
不等她把话说完,蒙面人跳下马,扯去脸上的布巾:“姐姐!”
“弟弟?”芈妃惊喜不已:“弟弟,你怎会在此出现,莫不是……”
蒙面人正是芈妃的同母异父弟弟魏冉,他解释说:“弟弟虽与姐姐约好在高陵相见,但这心中却始终忐忑不安。弟弟深知王后不会轻易放过姐姐,太子也不会放过嬴稷,故而率领兵马假扮山贼赶来相迎。”
芈妃的眼泪涌了出来:“前几日弟弟派人送信,要我自北门离城,原来早有安排。幸亏弟弟来得及时,否则姐弟两人只好在九泉相见了。”
“姐姐休要悲慽。时辰不早,还是赶路要紧。上车吧。”
芈妃望着兵士的尸体,忧心忡忡地说:“太子中箭,定然不肯善罢干休。此去前程漫漫,路途遥远,我等如何能到得燕国呀?”
魏冉安慰道:“姐姐放心,弟弟将一路护送,直抵燕蓟。”
“若是这样,姐姐就安心了。”
芈妃回到马车上,车队继续前行。他们不敢停留,日夜兼程赶到了高陵。芈妃住进了魏冉特意为她安排的秘密府第,等候着毕氏夫妇带着小王子嬴稷到来。
最初,芈妃并不想把换子的事告诉魏冉,但约好的日子已经过了,毕氏夫妇还没有出现,她心里发慌,便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魏冉听罢,两眼圆睁,不住声地埋怨姐姐过于大意。以他看来,毕氏夫妇定是受了太后的收买,用这种办法夺去了小王子。芈妃自然不信,天底下有哪个母亲愿意为了钱让自己的亲生儿子送命呢?魏冉想想也对,只好秘密派出两队兵士,在高陵与咸阳之间沿途寻找。
又过了十来天,小王子依然杳无音讯,芈妃和魏冉都慌了。特别是芈妃,如同从她心上剜掉了一块肉,终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魏冉虽然也很焦虑,但他不得不在姐姐面前强做镇静,他说:“姐姐,不论如何,你不能继续在高陵留住下去了”
芈妃听了这话,吃惊地瞪着魏冉:“弟弟,难道你要姐姐丢下稷儿不管了吗?”
“不是。按行程,你该在八月十五前抵达燕国。继续耽搁下去,只怕大王生疑。还有,咸阳传来讯息,太子从箭法上看出了破绽,已经认定是弟弟所伤,待他伤好之后定然兴师问罪。到那时,只怕你我姐弟二人都凶多吉少啊。”
芈妃扑到床上,痛哭失声。魏冉接着说:“姐姐且请先去燕国,待弟弟细细打探。太子若是活着,弟弟一定将他找到,送回姐姐身边。”
除此之外,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么?芈妃深知,多一天留在高陵,就多一份危险,自己死了倒不足惜,却是不能连累弟弟呀。这样想通以后,就怀着万般不舍的牵挂,重新踏上了征程。
有弟弟魏冉相伴,一路倒也顺利。只是越往北走,离开高陵越远,芈妃的心情就越沉重,心中的希望就越渺茫。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伴着驿站的孤灯,眼前浮现着儿子天真的笑脸,耳边回响着清脆的笑声,她的泪水就像决了堤的河水,湿透了枕席。经过城镇时,看到玩耍的孩子,她都忍不住停下车上前查看。有时候,她也把心中的怨恨发泄到毕骏身上,可一看到毕骏那含泪委屈的眼神儿,她又心下不忍,将毕骏抱在怀里请求原谅。她的状况让魏冉暗暗担忧,他不知道姐姐能不能支撑到燕国。
好在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就要结束了,进入燕国的都城蓟的时候,魏冉叮嘱芈妃说:“姐姐,这里是燕国,你的身份是人质,可比不得咱们秦国。到了王宫,说话办事需格外小心。特别是王子的事,更不可让外人知晓。”
芈妃含泪点头:“这个不需弟弟叮咛,只是拜托弟弟一定要寻到稷儿呀。”
“姐姐且请安心,弟弟回去后一定加紧寻访。说不定某日毕氏会带着王子来到燕国也未可知。姐姐,且请把泪擦干,一会儿拜见燕王时莫要让他生疑才是。”
燕易王看惠文王遵守誓约,将自己最喜爱的妃子和王子送到了燕国,心头大喜,特意将后宫中的一处院落赐给芈妃居住。一切安顿停当,魏冉也该返回秦国,临行时,芈妃眼睛望着毕骏,向弟弟说出了另一重担心:“大王曾对我说,此次北巡,返回时将顺便造访燕国。他对稷儿了若指掌,若是发现这并不王子,可如何是好啊?”
魏冉眉头紧皱,思忖说:“大王若是真要造访燕国,就只能靠天神保佑了。不过,大王政务繁多,或许不会前来燕国。”
“即使大王不来燕国,他也说多则一两年,短则数月便派人接我回来,那样不也是……”
“若是大王召你回去,定要设法拖延才是。过上几年,孩子大了,大王自然也看不出真假。此事唯有你知我知……”
“不,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弟弟带来那些兵士,看到姐姐终日哭泣,说不定已经有所怀疑了。”
魏冉上前抚摸着芈妃的肩膀安慰道:“姐姐放心,那些兵士决不会胡说八道。”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下来,眼睛盯着一旁的使女兰儿。他的目光透着一股阴冷之气,兰儿抬头,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姐姐,我想请兰儿随我一起返回秦国。”
芈妃不解:“这是为何?”
魏冉解释说:“弟弟回到咸阳,定要去毕家查看,你不是让兰儿给毕家送过粮食吗?只有她知道毕家的所在。”
芈妃点头:“嗯,也有道理。兰儿,你就随将军一起回去吧。”
兰儿也精明,她岂能不知魏冉的真实意图,连忙说:“不不,娘娘,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陪伺娘娘。”
芈妃不解其意,劝道:“兰儿,我知道你舍不得离开,我也舍不得你呀。可是为了稷儿,你就回去吧。等找到稷儿你再回来,再也不让你离开了,啊?”
兰儿无奈,只得跪下,向芈妃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泪流满面地说:“娘娘,待来世……待来世再让奴婢伺候娘娘吧。”
兰儿的恐惧不是多余的,离开蓟城的当天夜里,魏冉就在驿站把她杀了。不仅如此,回到高陵,跟随他一同前往燕国的所有兵士也都被尽数活埋。可怜这些兵士,虽在九泉却不知道自己犯下了哪条罪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