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

城下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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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冰领着兵士们在村外驻扎了三天,每天众兵士都为村民们修路修房,倒也忙得不亦乐乎。到第三天上,季老爹上山猎到了一只野猪,便叫李冰和三名百夫长也过来和村民们一起享受。几人初时还不知情,等进了院子看到这情形,李冰忙道:“乡亲们如此盛情,叫我等如何敢当啊?”

季老爹就笑着说道:“哎,要不是你们送粮送钱,乡亲们今年冬天还不晓得咋过啊。你们快请入座!”

村民们是围坐成了好几个圆圈,每个人圈当中的火上架着一口陶锅,锅中红汤翻腾,香气四益。几名村民将李冰几人分别拉到自己的圈子里坐下,李冰一坐下便忍不住赞道:“好香啊!”

季老爹递过一双筷子来,李冰却犹豫着不敢下箸,“为何这汤是红色?”

季老爹笑道:“这是辣子啊,吃嘛,吃嘛。”

李冰道:“我在羌寨见过辣子,吃在口中很烫啊。”

季老爹道:“这是我们蜀民的吃法,快吃吧。”

李冰便从锅中捞出一块猪肉,放入口中,却马上又哈着气道:“啊……好烫!”

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季老爹问道:“香不香?”

李冰一边吸着凉气,一边连连点头,嘴里塞着块猪肉,说话也就支支吾吾地,“香,香……”

众人更是大笑,也一起动起了筷子。另外三位百夫长这会也都吐着舌头,用手扇着凉风散热,一院子的人就都笑了起来。

吃过晚饭,众人收拾起陶锅,又一起围坐在火塘旁说着闲话。说道蜀军的慕骞将军,村民都是十分敬仰,也就都十分关心,李冰就郑重地说道:“乡亲们尽请放心,慕将军心系蜀民,殊可钦佩,叛逆犯上也是不得已而为,情有可原。只要他能够归降,本守断然不会追究。”

季老爹欣慰道:“哎呀,有郡守大人这句话,我家那个瓜娃子不会死了!”

李冰微笑道:“老爹放心,若我见到季将军,定保他安然无虞。”

正说着,二妹子提着一只陶罐走近前,将一些陶碗分到每人的面前,又从陶罐中给每人倒了些黄澄澄的汤水出来,季老爹就向李冰劝道:“喝嘛,喝嘛。”

李冰端起陶碗,诧异地打量着,“这是什么?”

“山茶。”

“山茶?”

“对啊,喝了可以提神的。”

李冰端到嘴边轻抿了一口,赞道:“出口苦涩,但回味甘洌,不错,真是好东西。”

季老爹就嚷着,“喝嘛,多喝一些。”

二妹子在一旁嗔道:“爹,李大人喝多了晚上会睡不着的!”

季老爹这才醒悟,一拍自己的脑袋,“看我这老东西,那李大人你就少喝点。走的时候再带上些!哎,李大人,硬是要明天就走啊?”

李冰笑着点点头。

翌日一早,队伍在村头整装待发,原本三百名的兵士这会已扩充了不少,许多蜀民青年已身着军服,站在了队伍之列。一些村民们都赶来和孩子告别,同时也为队伍送行。一位老人拉着李冰动情地说着,“李大人,你们真是仁义之师呀!要不是李大人的救命粮,只怕这个冬天我们都无法过得去呀!”

李冰笑着说道:“老人家,你准许儿子从军,就是报效国家,那些粮食是你应该得到的。”

百夫长忍不住过来催促道:“大人,时辰已到,应该出发了。”

李冰却还是焦急地向远处望去,但很快就惊喜起来,就见那边季老爹拉着四娃子匆匆跑来,二妹子也紧跟起来。等到跑近,季老爹一边喘着一边喊道:“李大人,等等……李大人,四娃子跟你走!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神射手,箭法好得很的。”

李冰望着四娃子,笑着说道:“四娃子,你想通了?”

四娃子却没做声,后面的二妹子瞪着他用力戳了他一下,四娃子这才嘟囔了一句,:“是……想通了。”

李冰笑着看着他,季老爹就递过一只皮口袋,说道:“李大人,把这个带起,山茶,喝了提神。”

李冰接过来,伸手从口袋中抓出一把出来,却是稍有些粗糙的茶叶。李冰怔怔望那茶叶,终于开口说道:“好,乡亲们的心意,我就收下。那季老爹你多保重,我们这就走了。”又转身来对百夫长说道,“传令下去,启程!”

队伍缓缓地移动开来。

这一路又是穿山过河,披荆斩棘,眼看着余州城已经遥遥在望,这日行至的一处山坡却是一片泥泞,马蹄在山石上打滑,战车半分也前进不得,马夫正发着愁,四娃子就牵着一头牛走了过来,“牛来喽!这种山路,马不行,得用牛!”

他说着将牛和马车套在一起,又轻声吆喝着,那牛发力蹬地,马车果然摇摇晃晃便驶出了泥坑。马夫大喜,忙和四娃子一起又将牛套在另一辆马车之上。百夫长也吩咐兵士们取来石块垫好泥坑。正忙和着,一名山民拎着个牛鞭子就跑了过来,一边喊着,“还我的牛!快点把牛还给我!”

四娃子解释道:“我们又不是要你的牛,只是用来拉一下车嘛!”

那山民一脸的焦急,“我的牛都怀起崽儿的,我都好久不用它了!”

“哎呀,累不脱的,你看,”四娃子朝着那边几辆马车一指,“还有几辆车,拉一下就还给你!”

山民更急了,“不行不行!你们快还我牛!”

争吵声中,李冰走了过来,一脸怒色地看着四娃子,“四娃子,这牛是强抢来的?”

四娃子忙辩解道:“不是,我看这牛在山上没人管,就把它牵来了。”

山民在一旁就喊道:“这位大人,我的牛是怀起崽儿的呀!”

李冰沉声喝道:“把牛还给人家!”

四娃子不服气地说着:“可是,那些车……”

李冰就怒喝道:“快还给人家!”

四娃子不情愿地将牛从马车上解下,又将牛拉到那山民身旁,李冰冲着山民躬身行了一礼,“这位乡亲,实在对不住了。”

山民嘟嘟哝哝地牵上牛离开了,还没走上两步,就听身后李冰厉声喝道:“你违反军纪,强抢民财,拉下去,鞭刑十记!”

山民又回过头来,就见几名兵士正要将四娃子拉走,忙又走过来对李冰说道:“哎哎,不要打嘛!我只想讨回我的牛,并没有让你打他嘛!”

“这位乡亲,他违返了军纪,理应处罚。”说完,李冰又转头对兵士们喝道,“拉下去!”

四娃子被押到道路一旁,跪倒在地,几名兵士上去撩起他的上衣,然后一鞭子抽了下去。山民不忍再看,忙转身牵着牛走了,一边嘴里还嘟囔着,“哎哟,你这个军纪硬是狠,用一下牛就要挨鞭子呀……”

片刻之后,鞭刑完毕,四娃子咬着牙,一声也没有吭,只是眼中全是不满和愤怒。李冰又喊了一声,“疮药。”

身旁的百夫长忙拿着疮药就要上前,想去给四娃子抹药,李冰却说道:“给我吧。”然后接过那药,拿着来到了四娃子面前,伸手把他扶了起来,又问道,“本守打你,你可心服?”

四娃子眼中含泪,不肯答话,李冰就用力扳过四娃子的身体,撩起他的上衣,亲手为他抹着药,一边语重心长地说道:“本守知你心中不服。可你要知道,我等并非污合之众,乃是王者之师、仁义之师,本应保境安民,岂可兹扰民众?你未经主人许可,擅征民畜,引生不满,确该受罚。”

四娃子虽然仍不说话,但脸上已柔和许多,李冰却出乎意料地又说道:“大军受阻,不得前行,你心中焦急,故而有此行为,可谓忠也,理应封赏!本守特赏你一级爵位,升作什夫长。”

众人都是意外,无不议论纷纷,四娃子抬起头来,强忍多时的泪水也已夺眶而出,“多谢李大人。大人赏罚分明,小的心服口服,没得啥子说的!”说着便跪倒在地。

众兵士也都齐齐向李冰投来钦佩的目光。

正是这时,那刚才离去的山民又牵着另一头牛走了过来,体型只有更大,山民一边喊道:“牛来了,牛来了!这是个公牛,尽管使嘛!”

李冰感激地冲山民笑笑,又忍不住歪头去看四娃子,四娃子一样在盯着他看,这时眼神已全变成了惭愧和钦佩。

这日黄昏时分,队伍便已到了余州城下。王汉早收到信报,出迎将李冰等人接到了秦军的中军大帐之内。两相坐定,王汉便过来单腿跪地,朗声说道:“在下以往曾对李大人多有不敬,还请大人责罚。”

李冰微笑着道:“为何要责罚郡尉大人?”

王汉道:“大人治水,在下以所调军队已是工夫为名,拒绝运送军粮。”

李冰更是一笑,“郡尉大人以为自己做错了吗?”

王汉道:“在下并未做错。只是对大人不恭而已。”

“既未犯错,何责之有?”

王汉有些不敢相信地望着李冰,“大人……这么说,大人宽恕在下了?”

李冰道:“既然无错,便也谈不到宽恕。郡尉大人还是请坐吧。”

王汉又行了一礼,大声说道:“李大人的恩德,在下没齿而不忘。麾下将士将尽由大人驱使,效命向前,死而后已!”

李冰忙阻止道:“哎,大敌当前,不可轻易言死。郡尉大人,请将战况详细说来。”

王汉点头应是,一面取来一卷羊皮地图,摊在案上,指点着向李冰讲解,“在下原想派兵士进城,里应外合,但那慕贼已将城门关闭,任何人不得出入。于是,在下便拟继续沿用司马上将军……哦不,近日才知这是李大人的计策,采用水攻。在下已命兵士在上游筑坝,只因坝基不牢,多处漏水,而眼下又是枯水季节,故而……”

李冰摇摇头,“水攻之策殃及无辜百姓不计其数,本守至今懊悔不已。再说,此一时彼一时也,慕骞将军前番失于水攻,此番已有防范,此计不可再用!更何况筑坝蓄水,不仅劳民伤财,而且为后续治水留下隐患,贻害无穷,实不足取。”

王汉便道:“那……在下已广招工师,制作高塔云梯,以备攻城。”

李冰还是继续摇头,“敌凭借高墙坚壁,居高临下,而我则面迎滚石雷火,流星飞矢,兵士死伤必然数倍于敌。虽得城而人亡,又有何益?”

王汉不解地说道:“这……依大人的意思……”

李冰缓缓说道:“停止筑坝,集中兵马。加强封锁,围而不打。以逸待劳,静候时机!”

听得王汉不免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这晚李冰便喊上四娃子一人陪伴,在余州城外查看地形。来到一处山谷前,李冰仔细看后,向四娃子问道:“四娃子,你自幼打猎,熟知地形。你看此处,若在谷口埋伏一支人马,如何?”

四娃子就见这处山谷状似葫芦,只有一条小路可供进出,便答道:“若有弓箭手守住谷口,再有猎手埋伏于此,猎物进来实难逃脱。”

李冰便满意地说道:“好了,就是这里了!”

却说深山之中的那位老药师,在山顶遥遥望着秦兵已去,便下山来到村子里打听了一番,回去向魏萱和翠儿说道:“姑娘可以放心养伤了,秦兵已去,不必担忧了。而且我听村民们说,这些秦兵是随着新任郡守前往上任的,并非是为了追捕公主而来。”

魏萱不由一愣,“老人家知道我是……”

老药师笑笑,说道:“我早知道姑娘就是魏国公主,蜀郡郡守的夫人。而且不瞒两位姑娘,老朽原本便是蜀军将领,只因秦国伐蜀,水淹余州,蜀军败落,这才藏入这深山之中。”

魏萱和翠儿大吃一惊,都怔怔地望着老药师,魏萱问道:“老人家,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又是秦蜀对敌,为何……为何还肯相救?”

老药师淡淡一笑,说道:“老朽这些年深居山中,常自回想,忆起当年领兵征战杀人无数,心中不免懊悔,便立誓此后治病救人,也即是医治我自己的心。”说着仰天长叹一声,吟道,“普天之下,人心皆同,人心之内,情自相通。山相连水相溶,又何必画地为界,北秦南蜀?心相印情相似,又何必兵戈相向,血泪相浇?!?”

魏萱和翠儿听得大为感动,万分钦佩地望着老药师,老药师吟完心情平复了些,又缓缓说道:“我也曾多次前往劝说慕骞,但他始终忘不掉余州惨景,立誓要以牙还牙。唉,但愿这新来的郡守能当真视蜀民为国民,悉心体恤,让百姓……”

魏萱这才反应过来,忙问道:“且慢老人家,这蜀郡郡守已换做他人?”

老药师答道:“是啊,听村中人说,这新来的郡守仁义爱民,真是天神一样的人物!”

魏萱迟疑地问道:“张若草菅人命,早应受到责罚。只是……只是不知这新任郡守为何人?”

老药师道:“听说名叫李冰,乃是蜀郡以前的治水官。”

闻听此言,魏萱只觉头上一晕,险些摔倒,翠儿赶忙过来扶住,老药师不解地说着,“公主,你这是……”

魏萱好半天才说出声来,话音里悲喜交加,“老人家,你……你说的这可是真的?”

老药师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些,魏萱向翠儿含泪说道:“翠儿,他还活着,李冰他还活着啊!”翠儿也替魏萱高兴着,眼中含泪,不停向魏萱点着头,魏萱又说道:“翠儿,你陪我去找他吧,我一定要找到他啊!”

翠儿仍然点着头,“好,公主,我陪你去,无论千辛万苦,我也陪你去找到他。”

老药师在一旁说道:“听村民们说,这位李大人是前往余州城去劝降慕骞的,此去余州,虽不甚远,却也有些路程,姑娘脸上的伤势未愈,还是暂时不便前往的。”

魏萱却倔强地说道:“不,老人家,我知道你为我好,但我一定要去,我这心中已一刻也等不了了。”

旁边翠儿却想了想,说道:“公主,不如这样,你先留在这里养伤,我先去余州,找到李冰,把他带回来见你,如何?”

老药师点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

魏萱看着翠儿,满腔满腹的感激,也都说不出来,最后只轻声说道:“翠儿,谢谢你,这一路你可千万要当心啊。”

2

这日的余州城外,蓦地鼓声大作,从余州城头向外望去,只见秦兵推着一座高大的几与余州城平齐的木塔靠近过来。木塔最上,李冰一身戎装,与王汉一前一后迎风而立;下面一层的平台上,是几位百夫长和手执弓箭的四娃子;木塔周围又聚满了黑压压的秦兵,阵势蔚为壮观。

城头上的慕骞不禁暗暗心惊,左右看去,身边的几位将军也都面露怯色。只听那李冰说道:“慕将军,在下李冰。久闻将军大名,内心倾慕已久。今日一见,果然英杰。在下派人给将军送去劝降书,实在是不忍目睹余州城焚,百姓灭顶,将军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呀!”

慕骞气得暴跳如雷,大声喝道:“胡说!秦狗夺我国土,淹我百姓,慕骞与秦有不共戴天之仇,岂能降你!余州满城军民同仇敌忾,誓与秦狗决一死战!”

李冰又道:“将军上不忘故国之耻,下不忘安抚黎民百姓,确是忠义之士。若能降秦,在下愿与将军同心同德,为蜀民造福!”

“李冰秦贼,战则战矣,退则去也,何必聒噪这些无用之词!你等围城多日,尚不敢攻城,何其胆小无用!”

“将军之言差矣。李冰素来仰慕将军高义,实在不忍攻城,伤及无辜,是以好言相劝,先礼后兵。将军岂能不知秦军好战之名闻于六国,岂能将余州这弹丸之地放在眼

中?将军请看,秦军数倍于你,兵强马壮,即使不攻城,久困之下,余州也必然自亡。还请将军打开城门,归顺秦国,方为求生之路啊!”

慕骞气极,也不接话,将手一挥,城头上万箭齐发,直奔李冰而去。这边木塔上早有防备,一些兵士举起藤盾遮在李冰身前,箭矢纷纷扎在盾牌之上。而下面一层的四娃子张弓搭箭,一箭便射了出去。

城头上慕骞正说着,“李冰小儿,这就是本将军给你的回答,你且……啊!”话未说完,一支利箭已“当”的一声,直钉入盔缨之中。

李冰笑着说道:“慕将军,适才这一箭是想让将军明白,在下若想取将军性命,直如探囊取物一般,还是早作打算为好!”

木塔旁的秦兵们便齐声振臂高呼,声浪如排山倒海一般压了过来。慕骞身后的季将军说道:“将军,秦兵气势正盛,只可坚守,不可用强。请将军还是城下歇息吧。”

慕骞又望了望城下的秦兵,知道此言有理,便恨恨地跺跺脚,快步走下城头去了。

及至傍晚,蜀军的众位将领齐聚县衙议事堂上,慕骞兀自恨恨不已地骂道:“可恶秦狗,暗箭伤人,实乃苟且小人!”

身旁的季将军拿过放在一边的慕骞的头盔,小心地把那箭矢拔了下来,拿在手中随意看着,却诧异地发现那箭上有个记号,再仔细看看,果然入眼熟悉,当下便将那箭小心收好了。

这边的伍将军却向慕骞说道:“秦军势大,李冰所言不无道理。就算他们不攻城,久久围困,余州也难以保全哪!”

慕骞怒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宁可余州不保,也决不向秦狗示弱!”

季将军却迟疑道:“可是,这满城百姓……”

慕骞不悦地看着季将军,“季子,你莫不是胆怯了?”

季将军忙道:“不,在下愿与将军同生共死。只是……”

正说着,原本在城头值守的陈将军突然跑来堂上,禀报道:“将军,秦兵正在营中大摆酒宴,狂欢庆贺。”

慕骞不由一愣,领着几位将军去到城头之上,就见秦军军营中一片火光,秦兵们果然正在狂欢畅饮。慕骞冷笑道:“哼!李冰小儿,我当你城府深厚,却原来也是个容易满足的浅薄愚夫而已。”

季将军在旁献计道:“慕将军,秦军狂欢,必然松懈,不如趁夜……”

慕骞点点头,转身命令道:“陈将军,去命将士多备干柴,今晚夜袭秦营!”

陈将军领命离去,慕骞又望着城下秦军的营火,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又过了两个时辰,月过中天,四下一片寂静,余州城的城门轻轻开启,慕骞和季将军立于当先的战车之上,领着大队蜀军悄然向秦营摸去。队伍的最后,伍将军乘着最后一辆战车驶出城门,然而就在城门即将关闭之时,突然四周呐喊声起,无数秦兵不知从何处而出,一起向城门冲来。

最前头的慕骞已接近秦营,猛然听到后面传来厮杀声,一时还有些发愣,就有兵士急步过来禀报,“启禀将军,秦兵正在夺取城门!”

慕骞这才醒悟,惊呼道:“啊!上了李冰小儿的当!传令回军,夺回城门!”

话音尚未落,前面秦营里也响起一片呐喊声,无数秦兵从营中冲杀了出来。慕骞再也顾不及回城,只得领兵迎战。但秦军势众,又早有准备,而蜀军不只人少,且上当中计,气势上就先弱了,不一刻便已露败相,季将军和几十名亲兵拼死护着慕骞杀出重围,沿一条小道逃了出去。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仅剩的几十名蜀兵强打精神,行走在山谷之间。慕骞立于战车之上,警惕地观望着两侧的密林。季将军还在不停地催促着兵士们,“此处险要,不可久留,快快行进!”

眼看着谷口就在前方,前去探路的兵士跑回来道:“启禀将军,前方并无伏兵。”

慕骞不禁仰头大笑,“哈哈!李冰,无知小儿,竟然给本将军留下一条生路。哼,待我重整旗鼓,定要讨还血债!”

然而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鼓响,两侧密林中冒出无数的秦兵来,高声呐喊着。慕骞慌忙喊了声,“快快前行,离开此地!”战车飞奔出去,径直扑向谷口。

然而又是一声鼓响,一支队伍突然迎面出现,拦住了去路,当中战车上立着威风凛凛一人,正是李冰。慕骞大惊,也只能颓然停住战车。

李冰施礼说道:“慕将军,受惊了!”

慕骞大骂道:“李冰小儿,屡次暗算伤人,算得什么英雄!若有本事,你且下车与我单打独斗,一决胜负!”

李冰笑道:“在下乃一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是将军的对手?保卫大秦疆界还要靠将军这样的英武之将啊!”

“呸!慕骞已抱定必死之心,决无降秦之意!冲上去!杀——”

他举剑高呼,但身旁的几十名蜀兵却畏缩不前,只有几个仗戟前冲的,也很快被飞来的箭矢阻挡回来。李冰又喊道:“慕将军,你已无路可走,还是降了吧!”

“李冰小儿不必多费口舌,慕骞生为蜀国人死为蜀国鬼,岂能降你!”

李冰又向蜀兵们喊道:“军士兄弟们,你们已是秦国属民,切不要再做无谓之牺牲。为了蜀国安宁和百姓生灵,请你们放下戈戟。本守保证决不伤害你们,愿意从军者可继续从军,不愿从军者也可领取盘资返回家园。”

众蜀兵听了,无不心动。慕骞恼火地喝道:“不要听这秦狗盅惑之言,冲上去杀了他!”

然而一支箭倏地射来,战马中箭立时倒地,慕骞和季将军全被抛出战车之外,秦兵们一拥而上,便要活捉慕骞。慕骞绝望至极,举起长剑来便抹向自己的脖子。然而季将军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道:“将军,大势已去,还是降了吧。”

慕骞手中长剑落地,悲愤地喊道:“天神无眼,为何要这般待我呀!”

慕骞和陈将军伍将军一起被押到秦军的中军大帐之中,却惊讶地看到季将军正坐在李冰和王汉的身旁。慕骞怔怔地向季将军喊道:“季子,你这是……这是……”

季将军起身向慕骞行了一礼,“慕将军,请恕在下背叛之罪。”

慕骞怒不可遏,“你……好你个叛贼!”

“将军,请听在下解释,”季将军说着,一面拿出四娃子射中慕骞盔缨的那支箭,又把四娃子拉了过来,“这支箭并非秦制,而是在下家乡狩猎所用,这位便是在下家乡中人,名叫四娃子。在下随慕将军离家以后,便由他照看家父……”

慕骞愤然道:“住口!你这贪生怕死之辈,必为万世唾骂!”

“四娃子说,这位李大人仁爱百姓,不仅为我们村修桥补路,还为百姓送粮送钱,拯救村民于饥饿困苦之中。百姓均称他们为天神派来的仁义之师,家父和二妹还让四娃子转告在下,若是在下与李大人为敌,他便永不相认。所以……”

慕骞喊道:“所以你就认贼作父!暗中助他!”

“慕将军,家父之命不敢有违。此番兵败被擒,李大人晓之以礼,动之以情,述之以理。将军,蜀国归秦已多年,蜀候不再也已多年。将军一人独木难支,不如归服李大人麾下,还可建功立业。”

“呸!我慕骞英名磊落,岂能与你这苟且之徒为伍!”

季将军还想再劝,李冰却走过来亲手为慕骞松绑,一边说着,“慕将军,多有得罪,还请原谅。”

旁边几名兵士也上前解开了捆绑陈、伍两位将军的绳索,两位将军都是意外,诧异地望着李冰,季将军又说道:“陈将军、伍将军,李大人心忧蜀民,情系百姓,至为难得。他向秦王要求减免蜀郡税赋,调拨粮钱,赈济灾民。不仅如此,他还立誓要消除蜀郡水患,使百姓从此安居乐业。正如家父所说,李大人入蜀,实为蜀民之福啊!”

陈、伍二位将军相对一望,又看看慕骞,一时有些犹豫,季将军再道:“秦军围困余州,为何久不攻城,皆因李大人有令,他实不忍心满城军民百姓惨遭战火涂炭哪!”

陈将军便走到慕骞面前说道:“慕将军,在下多次建言,不可攻取余州,可将军却充耳不闻。以致今日兵败被擒。在下不恭,请将军宽恕。”然后走过来跪倒在李冰面前,“李大人,罪人陈酉愿意归降。”

李冰忙道:“陈将军快请起。”

那边伍将军也过去对慕骞说道:“慕将军,在下也曾劝说将军,余州城内粮少兵乏,不可久留,你却执意固守。今日城破被擒,在下对李大人心悦诚服。”

说完也过来向李冰下跪称降,李冰大喜,说道:“陈将军、伍将军勇猛善战,本守早有耳闻。今日能降,实是蜀郡之幸。快快请起。来人,给二位将军看座。”

慕骞那边早已怒火中烧,指着两人和季将军喝道:“你们……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败类!我慕骞待你们不薄,你们却……却……”

李冰道:“慕将军,余州已破,蜀军尽降,你何必要……”

“李冰小儿,我慕骞与他们几个无耻之徒不同,要杀要剐,快快动手!”

“慕将军,请听在下……”

“李冰,你花言巧语可以蒙骗他们,却是骗不了我慕骞!我岂不知当年正是你向秦狗司马错献策,水淹余州,百姓死难者不计其数。今日却声言要整治泯水,消除水患!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冰闻言也面露痛苦之色,“慕将军,当年水淹余州,虽不是我本意,却也是在下的罪孽。此事多年横亘于心,不敢稍忘。正因如此,在下才立誓消除蜀郡水患,将功赎罪呀。”

慕骞仍是不信,“呸!巧舌如簧,实是一派胡言,本将军……”

李冰突然说道:“明日午时,洪水将至。速撤兵民,远离余州,慕将军,这句话你可记得?”慕骞一愣,震惊地盯着李冰,李冰又说道,“这句话写于布帛,系于纸鸢之上。慕将军可忆起此事?”

慕骞不敢相信地说道:“你……你便是那私通报信之人?”

李冰点点头,季将军过来跪倒在地,“哎呀,李大人,若不是你,余州百姓无一人可生还哪!李大人,请受在下一拜!”伍陈两位将军也都过来一起跪下行礼。

李冰忙扶起三人,“三位将军请起。当初,司马上将军火攻余州,在下说了一句无心之话被张若听到,献计于司马上将军,于是改火攻为水攻,致使余州被淹。在下负疚于心,才想出以纸鸢通风报信之策,为的是让无辜百姓少死几人。在下心中……”

刚说到这,慕骞也已跪倒在地,“李大人,慕骞有眼无珠,不知大人便是救我余州军民的天神,真是罪该万死。”

李冰又急忙过来扶起慕骞,“不不,慕将军,你不必……”

“李大人,慕骞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请李大人将我处死!”

李冰忙道:“这是何话?慕将军快快起来!”

“不,慕骞乃有罪之人,不敢就起。”

李冰却突然双膝一屈,“扑通”一声也跪在了慕骞面前,动情说道:“慕将军,李冰才是有罪之人哪!李冰请求余州冤死的生灵饶恕,请求慕将军向余州百姓转述在下内心的负疚,请求蜀民给予赎罪之机会,让李冰为蜀郡的安定和繁荣竭尽心力,死而后已吧!”说着眼中已盈满泪水。

慕骞望着他,心中大为感动,泪水不由夺眶而出,“李大人……李大人忧民之心,天地可鉴。慕骞不才,愿为大人驱使!”

3

这夜李冰与慕骞便彻夜长谈,直至天亮。李冰将自己疏浚治水,减免赋税,汉羌平等,严肃吏治等治蜀之道一一讲来,听得慕骞热血沸腾,发誓愿追随李冰,誓保蜀郡安宁。李冰最后又向慕骞道:“慕将军,李冰佩服你高节忠义,始终心念蜀郡百姓,所以李冰还有一不情之请,欲与将军歃血为盟,结为金兰之好,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慕骞又惊又喜,慌忙说道:“慕骞心中自是愿意,只是慕骞乃败军之将,有罪之人,何敢高攀大人?”

李冰笑道:“慕将军不必过谦。依在下看来,明日便是吉日,如无异议,就请将军与我登台行礼!”

翌日的高台之上彩旗飘扬,几列卫兵肃穆地站立四方。许多百姓也闻知赶来,远远地站在四周看着热闹。

一声鼓响,李冰与慕骞两人携手踏上洒满五谷的台阶,一步步走上高台,分立在祭桌两旁。中间的司礼点起香烛,默默祈祷上天,然后抓起祭桌上一只雪白的公鸡,一刀割破鸡颈,将鸡血滴在两个碗里。司礼又拿起血碗,给李冰和慕骞的嘴唇上抹了鸡血,再默默祈祷几句,李冰和慕骞便接过碗来,把鸡血一饮而尽,然后一同跪于桌前,齐声发誓:

“皇天在上,李冰、慕骞义结金兰,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生,同生死共患难,永不背叛。天地为鉴,背盟者损命绝嗣,天神殛之!”

两人说完站起身来,执手相拥,李冰喊了声“慕骞兄”,慕骞便笑道:“承蒙李大人不弃,慕骞以戴罪之身妄称兄长,实在有愧。李冰兄弟,自此以后,慕骞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李冰大声说道:“蜀秦一家,不离不弃,永世修好!”

二人两手相握高举过顶,向四方的兵士示意,兵士们欢声雷动。连四周的百姓也都纷纷鼓掌叫好。两人走下台来,一起乘上战车向县衙返回,一路上街道两侧百姓热情欢呼,慕骞不由叹道:“李冰弟,你的威名为兄远远不及呀!”

李冰说道:“得以柔内,威以刑外,治国之道也。民心如镜,善恶立辨呀!”

突然这时一名女子从路旁人群中钻了出来,一下跪倒在道路中央,大声喊道:“小女喊冤,恳请郡守大人做主!”

战车急忙停下,百夫长正要上前喝斥,李冰却拦住他,对那女子大声说道:“你有何冤屈,尽管说来。”

那女子道:“有一女子,自幼与情郎心心相印,长大后却是聚少离多,后来更是历经千辛万苦,又险些命丧黄泉之下,仍然念念不忘他的情郎。但那位情郎身居高官之后却只顾关心国事,反而将女子忘于脑后,忘得干干净净,请问郡守大人,如此负义之人,是否应该问罪?”

李冰怔怔地望着那女子,只是她衣衫褴褛,面涂污泥,哪里认得出来,只能心酸地答道:“应该!”

女子又道:“请问大人,如果你有一位红颜知已,你会否将其弃之不管?”

街上众百姓连同一些兵士全都笑了起来,百夫长喝道:“郡守大人面前休得无礼,快快让开!”

那女子仍然固执地问道:“郡守大人,请问你会否忘掉你的心上人?”

李冰大声道:“不会!”

“那好,再问大人,你可有两小无猜的心上人?”

李冰脸上已流下泪来,“李冰确有一位心上人,李冰不敢有一日将她忘怀,李冰甚至有时做梦不愿醒来,只为能在梦中和她多呆一会,多看一眼,多说上一句话语,李冰无能,连自己的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当年水淹余州,李冰日后或可以治好泯水以为补偿,但失去了扣儿,李冰又能以何补偿啊,此后半生,李冰便只能与养子相依为命,上天待我李冰不公啊!”说着已失声痛哭起来。

在场众人莫不动容,许多百姓也都偷偷抹起了眼泪,整个街道上一片默然。那女子却立了起来,奇怪地看着李冰说道:“怎么,大人以为你的心上人死了么?”

李冰一时收不住眼泪,不得说话,只能点了点头,那女子却悠悠叹了口气,说道:“你们俩呀,真是一对,那个以为这个死了,哭着喊着要寻死觅活;这个也以为那个死了,在这里傻乎乎地哭鼻子抹泪,偏

偏两个又都活得好好的,真是,该说你们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

深山密林之中,翠儿领着李冰一行人百转千折,终于来到了那片茅屋小院。李冰对身后的兵士们吩咐了几句,然后自己和翠儿前往屋中。屋中的魏萱正对镜除着脸上的草药,翠儿一撩帘子便走了进来,喊道:“公主,翠儿不辱使命,把人给你抓来了!”

当啷一声,铜镜跌落在地,魏萱怔怔地转过身来,只见她脸上的草药大半还未除去,李冰从翠儿身后走了进来,脸上早已泪流满面,颤声喊道:“扣儿,扣儿,是你么?你真的还活着!”

魏萱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流在草药上,她这才省起,忙转过身去捂住脸,不肯让李冰看到。翠儿识相地出去了,李冰走上前来,轻轻拉开魏萱的手,为魏萱擦着脸上的草药,一边说着,“扣儿,你都吃了多少苦啊,都怪我,都怪我……”泪水又不停流了下来。

魏萱由他擦着,轻声说道:“毕鹰哥哥,我丑了吧?”

李冰说道:“不,你的美艳无人可及。”

魏萱道:“我脸上有疤痕的……”

李冰道:“当年,我娘脸上也有黥痕,可在我看来,娘脸上的黥痕比鲜花还美。何况你这疤痕因我而得,看到它,便会提醒我,怠慢扣儿者,天诛地灭!”

魏萱去遮了他口,不叫他说,又细细打量着李冰的面容,只见那一道道皱纹更加深了,魏萱含泪说着,“毕鹰哥哥,你也受苦了啊,扣儿不在你身边,不能照顾你,真的好难受啊……”

草药终于去除干净了,魏萱一张俏面完好如初,哪有半点疤痕,李冰拾起铜镜来让魏萱看,两人四目凝望镜中,都是相顾一笑。这时翠儿又突然闯了进来,冲着李冰就行了一礼,“李大人,谢谢你,谢谢你!”说着落下泪来。

魏萱诧异地问她道:“翠儿,你这是怎么了?”

翠儿含泪对魏萱说道:“李大人已经让兵士下去山谷中,寻到了胡至的尸骨,准备运往成都城厚葬。公主,谢谢你们,我这心里……我这心里还能好过些……”说着已痛哭起来。

魏萱也感激地望向李冰,李冰脸上却一脸凝重,又重重叹了口气。

4

几日后大军离开余州,返回成都城,李冰以秦昭王御旨接任了蜀郡郡守一职。张若跪在郡守府大堂上接完御旨,起身便拔剑冲向李冰,口中一边恶狠狠地喊着,“李冰,你这个卑鄙小人!”

李冰身旁的百夫长挺剑而出,只一剑便击落了张若手中长剑,又用剑虚指着张若,张若不敢再上前,血红着两眼大喊喊道:“李冰!你蒙骗大王,盅惑丞相,夺我郡守之位,无耻!你全然不顾我爹我娘对你的恩德,不顾我屡次为你开脱,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不仁!你急功近利,投机取巧,贪图一时之功,竟勾结慕骞这叛贼,养虎贻患,不忠!你……”

一旁的慕骞怒道:“郡守大人,待我杀掉这狂妄小人!”

李冰却道:“不可!慕将军,且让他说下去。”

张若便又接着喊道:“你……你鹘占鹊巢,夺我爱妻,无礼!我要替天神除恶,你这不忠不仁,无情无礼之辈,快拿命来!”说着从地上拾起长剑又冲了过去。

百夫长踏上一步,又是一剑,正中张若手腕,张若手中长剑再次跌落,百夫长的剑又抵在张若胸口,张若彻底绝望,看着李冰,哀呼道:“李冰,你杀掉我吧!我变作厉鬼,也决不放过你!”

李冰缓缓环视整个大堂上众人,只见郡尉王汉和慕骞、季、陈、伍等将军都是一脸怒色,而郡守府的原班文武郡丞叶大人、郡佐吴大人等人却都是面如沉水,不动声色,静观着事态变化。

李冰便走到张若面前,亲手移开了百夫长的剑尖,对张若朗声说道:“张若,今日当着众位阁僚的面,本守有话要说!入蜀路上,你贪天之功为已功,逢迎司马上将军,谋得郡守之位。实指望你能像丞相大人那样忧国忧民,然而,你身居高位,却不思为民谋福,反而置蜀民疾苦于脑后,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大灾之年,你竟然动用赈灾钱粮,大兴土木修建郡守府,中饱私囊。我看在眼里,忧心如焚,于是不避忌讳,慨然自荐,请求担任郡守,以拯救蜀民于水火深渊,此举可是无耻?”

堂上众人静静听着,有人深受鼓舞,也有人暗自惭愧,张若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李冰继续说道:“非为无耻,实为有义!我自幼蒙丞相大人相救,得以教化,没齿不敢相忘。正因如此,你屡屡加害于我,甚至多次置我于死地时,我才强自隐忍,委曲求全,非但没有介怀,反而替你承担治水垮坝之罪责。这可是不仁?”

张若强词夺理道:“垮坝之事,罪责在你,你……”

李冰道:“我夺你郡守之位,正可以阻止你继续作歹为非,正如拦惊马于危崖,撑漏船于激流,此乃大仁!”

张若还争辩着,“你……花言巧语,实是……”

李冰再道:“我多次劝你慎用武力,以德治蜀,你非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以平叛为名,血洗村寨,无辜百姓死伤者不计其数,冤魂载道。我不忍蜀民再遭兵戈之灾,劝服慕将军归顺大秦,并与之歃血为盟,以图秦蜀永不再战,蜀郡长治久安。此乃大忠!”

一旁慕骞大声说道:“李冰弟大德大义,我等心服口服。若是换作你,慕骞虽死也不愿俯首。只怕此时余州城已是血流成河,尸殍遍野了!”

张若愤然冲着慕骞咆哮道:“败军之将,你有何面目在此喧嚣!”

慕骞怒极,一拔长剑便要上前结果了张若,李冰忙拦住他,又对张若说道:“张若,魏萱公主委身于你实属无奈。入蜀以后,她多次劝你以敬畏之心勤政,以仁爱之心善民。而你,却视她为无知玩物,充耳不闻,置之不理。她失望至极,宁可沿街乞讨,也不愿留在你身边享受荣华富贵。连妻子也离心离德之人,可见已是人心尽失!”

张若嚷着,“你们……你们二人蝇营狗苟,暗自私通,天理不容!”

李冰厉声喝道:“住口!我与公主虽然两情相悦,心心相印,但却知礼守法,清白无瑕。”

“清白无瑕?哈哈……你二人之事,路人皆知。你想夺我爱妻,我……我誓死不从!待我奏明太后,定然重罪治你!”

李冰怒道:“你!张若,你作恶我端,以丞相大人的意思,定要将你押回咸阳,依律惩办。是我极力阻止,请求给你留下一条生路将功抵罪。你若是执迷不悟,不甘于此,倒也好办。来人,将他押入大牢,择期送返咸阳!”

百夫长答应一声,上前便拎起张若。张若这才惊慌起来,喊着,“不,不!你们……李冰,你……不,李大人,郡守大人……”喊叫着已扑倒在李冰脚下,再说出来的话就全变了味道,“大人,请大人宽恕。在下愿意听从大人驱使!”

李冰低头望望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旁边众人见张若这个样子,也都大为惊诧,慕骞收起长剑来,露出一脸的失望;而王汉和几位将军却都钦佩地望着李冰;那些一直追随着张若的蜀郡官吏相互望望,都是一脸苦相,这时从外面却又奔进来一人,反绑双臂,背插荆条,直到李冰身前便跪倒在地,大声哭号道:“郡守大人,小的屡次陷害大人,还险些要了大人的性命,实属罪不可恕。请求大人将在下斩首示众!”却正是那夷丛里。

旁边张若又是吃惊又是恼怒,喝道:“夷丛里,你……”

夷丛里也不看他,只对着李冰说道:“郡守大人,在下只是张若的随扈,人微言轻。郡守之命,小的不敢不从啊!”

郡丞叶大人、郡属吴大人等几名官吏见状,也都慌忙出列跪下,纷纷说道:“郡守大人,我等也曾屡劝张若,但他却是置之不理,我等位卑官微,敢怒而不敢言哪!”

“是呀,我等期盼清廉之守,如同久旱期盼甘霖哪。”

“大人清正廉明,我等愿执鞭坠蹬,万死不辞!”

李冰忙向众人道:“蜀郡治理不善,实非你等之责。各位快快请起。”

几人这才纷纷起身,李冰又说道:“不才李冰,蒙大王恩宠,受命担任蜀郡郡守,诚惶诚恐。郡中诸般政务军情,尚有赖于众位鼎力相助。现宣布官项任免!”说着,从案几上拿起一卷竹简,打开念道,“命,叶辉继续留任郡丞!”

叶大人吃了一惊,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郡守大人,你说是……让在下……继续……”说着又跪倒在地,磕头谢恩,“多谢郡守大人宽恕不究之恩,在下当不遗余力,以死相报!”

李冰微微点头,继续念了下去,“命吴永留任郡佐,山涛留任郡胥;命王汉留任郡尉,郑当留任尉佐;韩季留任府佐;命夏侯水为盐官;命布顺为工监,赵乡为工监佐……”说着又转身向着慕骞等人,继续念道,“命,慕骞为余州县令!季子为余州县丞,陈酉为余州县佐,伍群为余州县属!”

慕骞和几位将军都大感意外,相互对视一眼,慕骞出列说道:“慕骞何德何能之有,承蒙郡守大人如此厚爱,实在受之有愧!还请大人另请高明。”

李冰道:“余州乃慕将军故乡,交你治理,本守大可放心。请将军不必推辞。”

“大人待慕骞恩重如山,虽万死不能报答一二!我……”

李冰郑重说道:“将军切莫轻言死字,余州重地,全赖将军维持,任重而道远啊!”

慕骞重重点了下头,“大人尽请放心,慕骞自当殚精竭虑,造福一方。”

李冰便又继续念道:“命李冰,兼任蜀郡治水官,专事泯水治理!”

堂上众人不觉全都笑了起来,气氛一时十分轻松,只有夷丛里和张若还是苦着一张脸。那夷丛里左右看看,突然再次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说道:“郡守大人,在下实在无颜苟活于世,请大人下令,即刻行刑,悬在下首级于城门之上,以儆效尤吧!”

众人的目光又再度凝聚在李冰身上,只见李冰起身走过来,却将夷丛里身上自己绑的绳索解开了,“你乃张若随扈,人微言轻,郡守之命不得不从。你能负荆请罪,知错而改,确也难得。既往之过,概不追究,命你继续担任府尉。”

夷丛里喜出望外,连连磕头不止,“大人,郡守大人,真如再生父母,夷丛里虽肝脑涂地,无以为报啊!”

左右众人相互望望,都对李冰如此宽厚颇为不解,张若也忍不住问道:“郡……郡守大人,在下……”

李冰看了他一眼,郑重地道:“命张若以戴罪之身充任尉属,辅佐郡尉王大人即日起前往攻打巫郡!”

这夜的郡守府内,欢声笑语不断,李冰和魏萱将夏侯水、布顺、赵乡和二郎都接了过来,设宴招待。大家欢聚一堂,纷纷相互讲述着各自的经历,二郎就对李冰说道:“二爹,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猛地见到你,还以为是在做梦呢!”

布顺在一旁道:“李冰你有所不知,二郎好几次从梦中惊醒,哭着要找二爹……”

二郎忙拦住他不让他再说,赵乡就笑着说道:“布顺,你就不要说了嘛。娃儿大了,晓得难为情了。”

李冰过来抱着二郎比划了比划,果然二郎已经长高了一大截,都已经到了自己胸口,不禁一时感慨万分,搂着二郎半晌没说出话来。

布顺兀自在那说道:“好好,二郎,我不说了还不行么,快松开你二爹,让他来和我喝酒!来,李冰,还有公主,我先敬你们一杯,小弟祝你们白头偕老!”

李冰与魏萱对视一眼,都是凄然一笑,也不知该怎么作答。二郎也跟着说道:“还有我,我也要敬……敬……我不知应该如何称呼。”

众人都笑,不顺就说道:“这个都不知道,还说自己长大了!当然是叫二娘啦!”

二郎就脆生生地喊道:“二娘,二郎敬你喝酒。”

李冰放下酒杯,说道:“还是继续叫公主吧。我与公主并未……并未……”

布顺不由一愣,“你二人还未成婚?!”

李冰道:“只要待我奏明丞相和太后,准许扣儿与张若解除婚约以后,我便能将扣儿明媒正娶过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

魏萱苦笑道:“唉,又谈何容易啊,只怕那张若……张若他定然不肯善罢甘休啊……”

正说着,百夫长进来将一支度牒递给李冰,轻声耳语了几句,李冰顿时大喜,快步随着百夫长便走出去,很快又领着两个人一起走了进来,边走边大声喊道:“扣儿,你快看,这是何人?”

魏萱迎上前去,看着一人眼圈便渐渐发红,嘴唇都颤抖起来,“哥哥,真的是你么,哥哥?”

满面风尘的玉飞沙微微笑着,眼中也已闪着泪光,“妹妹,想不到我这生还能再看到你!”

那边二郎一下扑在一人怀中,大声喊着,“大爹,大爹!”庄古轻轻抚着二郎的头,爱怜地仔细看着他,布顺也走上前来注视着庄古,眼中热泪盈眶。说道:“庄师,你也来了?”

庄古点点头,“嗯,我也来了。”

众人又重新回到酒席上坐下,李冰让玉飞沙和庄古做了上座,众人轮流敬罢酒,玉飞沙便向李冰讲起了过往的经历,“……接到你的书信,本应早些动身,但少水未曾治理完毕,不便就行。这期间,有关你的传闻很多,我也不敢冒然赴秦。直到少水竣工,我与庄古相商,无论传闻是真是假,也要依约前来蜀郡。前些时日,进入蜀境,方知李冰已被秦王命为郡守,我与庄古甚为高兴,昼夜兼程这才赶到成都。”

魏萱说道:“哥哥,你听到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这些年他……他是九死一生啊!”

李冰忙道:“过去之事,不提也罢。飞沙兄,你来得恰好,正可以担任蜀郡治水官,彻底根治泯水,永绝水患哪!”

玉飞沙说道:“蜀郡与魏国不同,这里山高石密,河床坚硬,水流湍急,不可照搬治理大河的经验,需要……”

魏萱嗔怪地看着两人,“哥哥,你们多年不见,甫一见面就谈治水!”

桌上众人都笑了,李冰也笑着道:“对对,此刻不谈政务。”

魏萱又看着玉飞沙说道:“哥哥,你老了啊。”

玉飞沙一笑,“那是自然。从你被强召入宫,屈指算来已有七八年时日,岂能不老?”

魏萱眼圈都泛红了,说道:“前些时,妹妹以为李冰已被张若谋害,万念俱灰,也想一死了之。可是,想起远在魏国的哥哥,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妹妹想,无论如何要回到魏国,见上哥哥一面,虽死而无憾了。”

玉飞沙也动情地说道:“妹妹,这些年哥哥也想你呀!”

李冰说道:“扣儿不必难过。如今兄妹相聚,乃上天垂顾,应当高兴才是。从此以后,我们三人再不分离。”

玉飞沙接口道:“对,蜀郡江河纵横,治好泯水,还有涪水、若水、潜水和巴水。身为河工,老死于蜀郡可也!”

李冰又道:“是呀,蜀郡水量充沛,但却是非涝即旱。江河之水非但没有造福蜀民,反而成为蜀郡之心腹大患。飞沙兄,有你在此,李冰信心十足,雄心勃勃呀!”

玉飞沙道:“李冰兄弟请放心,在下定当竭尽全力,助你治好蜀郡。你我死了,还有二郎,二郎还有子孙,子子孙孙持之以恒,蜀郡定有海晏河清之日!”

李冰道:“对,到那时旱涝由人,五谷丰饶,大秦国岂不是……”

魏萱见两人说起来没完,忍不住又打断道:“哎呀,三句话后便又开始谈论治水!你们两个,真被这泯水迷了心窍!”

众人又都笑了起来,李冰和玉飞沙对视一眼,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本章完)

第六章 魏萱公主第十八章 自荐蜀郡守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二十一章 火烧水激玉垒山第二十章 治蜀有方第二十二章 楚国的人质第十三章 重返蜀郡第一章 “狸猫换太子”第六章 魏萱公主第二十二章 楚国的人质第十七章 二治泯水第六章 魏萱公主第六章 魏萱公主第十八章 自荐蜀郡守第十八章 自荐蜀郡守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刚堤第七章 蜀道难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爱”第八章 水破余州第八章 水破余州第二十一章 火烧水激玉垒山第七章 蜀道难第三章 两个王子第十五章 爱与痛第二十二章 楚国的人质第二十一章 火烧水激玉垒山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第十八章 自荐蜀郡守第二十一章 火烧水激玉垒山第十四章 水神与死神第二十二章 楚国的人质第三章 两个王子第十二章 从此世上有李冰第十五章 爱与痛第二十二章 楚国的人质第四章 昭王即位第五章 范睢如何成为张禄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爱”第二十二章 楚国的人质第十六章 郡府辩冤第一章 “狸猫换太子”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爱”第六章 魏萱公主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十四章 水神与死神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刚堤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刚堤第二章 恐水症第十章 初治泯水第三章 两个王子第五章 范睢如何成为张禄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刚堤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十五章 爱与痛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爱”第八章 水破余州第二十章 治蜀有方第二十章 治蜀有方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刚堤第十四章 水神与死神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第十七章 二治泯水第十六章 郡府辩冤第一章 “狸猫换太子”第三章 两个王子第十五章 爱与痛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十二章 从此世上有李冰第四章 昭王即位第二十章 治蜀有方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二十章 治蜀有方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爱”第十四章 水神与死神第二十章 治蜀有方第十六章 郡府辩冤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刚堤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六章 魏萱公主第四章 昭王即位第六章 魏萱公主第七章 蜀道难第二十四章 逃出生天第十六章 郡府辩冤第七章 蜀道难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刚堤第五章 范睢如何成为张禄第八章 水破余州第十七章 二治泯水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爱”第十二章 从此世上有李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