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生天
1
大雨瓢泼而下,整个天地间仿佛都淹没在一片雨水之中,泯水的水面又已暴涨了数尺,前几天刚刚筑起的坝首早已看不见了踪影。
玉飞沙立在工棚里,忧心忡忡地望着外面的大雨。整个工棚外都已满是积水,一块块木板搭在积水上,供人们行走。二郎浑身湿了个透,沿着木板跑进了工棚来,玉飞沙忙问:“二郎,水情如何?”
二郎脱下湿衣,用力绞着雨水,一边说道:“又涨了三尺。已经筑起的坝首尽被淹没。”
玉飞沙叹了口气,“没想到,今年的雨季来得如此之早。”
“雨季一到,泯水暴涨,筑坝难以为继,只能等到冬季水退之后方可继续。”
玉飞沙愁眉不展,“若是这样,这分水坝何年何月才能筑好?泯水如此迅猛,只怕是冬季筑坝,到了雨季又被冲毁,周而复始,无可穷期呀。”
二郎也愁道:“这……这该如何是好?”
工棚内架着一团篝火,玉飞沙朝火堆一指,“你快到火边烤烤吧,别受了风寒。”
二郎一边烤着火,一边忧愁地望着外面的大雨,硕大的雨滴打在木板上,溅起一朵朵的水花。
玉飞沙念叨着,“江水暴涨,沙石无法运到江心,这分水坝何时才能……”
说了半天却无人应声,忙一抬头,却见二郎已不在工棚之内,忙几步走到门前,只见大雨之中,二郎正光着膀子独自在那块木板上走走停停,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玉飞沙喊道:“二郎,快进来,外面……”
二郎却兴奋地冲着玉飞沙大喊道:“飞沙大伯,有办法了!”
玉飞沙一愣,“什么办法?”
二郎喊道:“你过来!快过来呀!”
玉飞沙莫名其妙地走出工棚,踏上木板,二郎就指脚下的木板说道:“飞沙大伯,你看,这下面积水颇深,可这木板之上却可以行人。”
“对呀,这本来就是一座小小的桥啊。”说到这里,玉飞沙恍然大悟,“对,架桥!哎呀!二郎,如此简单的办法,我为何就未想到啊!二郎,真不愧是你二爹的儿子,聪明至极呀!蜀郡的未来有了一个好治水官哪!”
二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些还都是跟你们学的啊……”
几日之后,大雨终于停了,但泯水仍然汹涌。众多河工在玉飞沙和二郎的带领下,从泯水两岸向水中央搭建一座简易木桥。
正忙碌着,就有河工走到玉飞沙面前,朝远方指了指。玉飞沙抬头看去,只见一队车马远远而来,飘扬的大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张”字。
二郎也看见了,走过来疑惑地说道:“张若?他来干什么?”
玉飞沙没有答话,拉上二郎径直向岸上而来。
等上了岸堤,张若的车马恰好也到了面前,队伍的最前面却是慕骞将军。只见慕骞下马来说道:“治水官,郡守大人亲自押送粮饷,前来犒劳河工,还不快快迎接?”
玉飞沙和二郎都是一怔,凝神打量一眼,果然后面车队装满了的全是粮草。玉飞沙便走到张若的马车前,施礼说道:“治水官玉飞沙参见郡守大人。郡守大人亲送粮饷,万分荣幸。”
张若走下马车来,脸上还隐约带着些许的不情愿,但余光中又看见慕骞正盯着自己,忙强装笑脸说道:“好说,好说。”
慕骞又道:“不仅如此,郡守大人还慷慨解囊,出钱购得牛十头,猪二十口,以为犒赏。”
玉飞沙又行礼说道:“多谢郡守大人。我等决不辜负大人的美意,定将泯水治好。”
张若只能尴尬地点点头,慕骞又道:“郡守大人始终惦念治水之事,从未释怀。此番前来,中途遇雨,在余州延搁数日,郡守大人心急如焚哪。”
玉飞沙自然知道此言不实,却也笑着说道:“大人勤政,实乃蜀民之大幸啊。”
张若只好又点头道:“应该,应该。”
玉飞沙忍住笑,这才将张若领到工棚里去歇息。
这天夜里,河工们便架起篝火,将张若带来的猪宰了一口来烧烤。许多河工在火堆前又唱又跳,场面十分热闹。张若也和慕骞、玉飞沙等人一起吃着酒肉,欣赏着河工们的欢乐。慕骞和玉飞沙又频频向张若劝酒,张若也被这歌舞火光带动得十分兴奋,便来者不拒,开怀畅饮。
二郎除去上衣跳入圈子中间,与一位同样光着上身的河工开始摔起跤来。众河工们群情鼎沸,一齐为双方加油呐喊。慕骞就也站起来,和河工们一起大声为二郎鼓着劲。张若犹豫了一下,竟也站了起来,试着和大家一起呐喊起来。玉飞沙看看张若激动的样子,不由德会心一笑,端起酒爵来惬意地喝着。
坚持了半天,二郎还是输了,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人们故意向他发出嘲弄的嘘声,又一起手拉手围着篝火跳起了转转舞。张若正要坐下,却被慕骞一把拉进了人群中,一起跳了起来。跳舞的人们尽情快乐着,张若开始还有些拘谨,但看着人们每个眼神中的亲切和热情,渐渐也便放松下来,随着人们一起尽情舞动着。
许久之后,人们才慢慢停了下来,张若和慕骞大汗淋漓地回到座位上,慕骞说道:“郡守大人,这些时日,巡查各地,感觉如何呀?”
张若感叹地说道:“百姓之乐,我不知也,亦不如也!”
慕骞笑道:“既知如此,不妨脱去官服,尽情而乐。”说着自己便当真脱去了上衣。张若犹豫了一下,便也随着一笑,脱掉了自己身上的官服,用力抛去了空中。
河工们齐声叫好,声响震天。
一队人马缓缓走上山坡来,打破了这山间的宁静。李冰望着山坡下的村落,竟觉得有一些熟悉,回头来看,就见四娃子已泪光闪烁。李冰轻声问道:“到了么?”
四娃子无声地点点头,泪水已流了下来,李冰便回身向着兵士们高声喊道:“好了,今日我们就住在这四娃子的家乡!”
门打开了,季老爹颤颤巍巍地走出门来。数年不见,他已变得更加老态龙钟。季老爹诧异地望着眼前的众人,“你们找哪个嘛?”
李冰笑着说道:“老人家,你不认得我了?”
季老爹摇了摇头,四娃子又走上前来,“那老爹认得我不?”
季老爹仔细打量了几眼,“倒是有些眼熟,你是……”
“我是四娃子呀!”
季老爹这才恍然大悟,“嘿,我说看到有些眼熟嘛!四娃子,你不是跟到天神李大人去当兵了吗?咋个又跑回来了?”
四娃子指着李冰说道:“这不就是李大人哪?你再好好看一下。”
季老爹又过来凝神打量着李冰,终于点了点头,“嗯,倒是有点像。你是天神,还记着专门来看我呀?”
李冰不由笑了。这时一个姑娘从里屋走出来,打量了四娃子几眼,然后冲着四娃子当胸就是一拳,疼得四娃子捂着胸口喊道:“二妹子,你轻些么!”
二妹子虎着脸喊道:“哪个是你的二妹哟!你个瓜娃子走了这么久,连个音讯也没得,你是诚心要把人家急疯啊!”
四娃子羞涩地笑笑,“我……我又不认得字,咋个给你音讯嘛。”
二妹子道:“你不晓得,要不是我爹阻拦,我早就去成都找你喽!”
四娃子听了心中甚是甜蜜,又说道:“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哎,你见到我哥哥没有,他如何嘛?”
“见到了,他和孟将军都已经降秦,孟大人还和李大人结为兄弟。哎呀,不要只顾跟我说话,快过来见过李大人嘛!”
直到这时,二妹子才注意到旁边还有李冰等人存在,脸一下子红了,忙向李冰行了一礼,“李大人。”
刚才李冰便一直羡慕地看着二人,这会见二妹子向自己行礼,也忙还了一礼,说道:“四娃子,你不必守在我身边,下去吧。”
四娃子还未来得及说话,二妹子已喊出了声,“多谢李大人!”说完便拉着四娃子跑了出去。
李冰静静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眼神中又流露出羡慕和忧伤,旁边季老爹热情地喊道:“哎呀,天神哪,快进屋吧,火塘边坐嘛!”
李冰领着四娃子一路穿过层层树林,又跨过几条小溪,百转千折,这便来到山中一处孤零零的茅屋小院前。四娃子惊讶地说着,“我就在这山中长大的,竟不知道这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可是这小院已经遍地泥污,破败不堪,一望便知已多年无人居住。李冰轻轻推开院门,走了进去,悲伤地打量着院中每个角落。四娃子还在说着,“……我只见过他一次,村里也只有几个人见过他。也不知他来自何处,为何要住高山密林之中。哎,大人,你认得这位老药师?”
李冰点点头,“认得。”
四娃子更奇怪了,“哎,你如何会认得他?”
“神交。”
四娃子全不明白,愣愣地望着李冰,李冰也不多说,缓步走到茅屋之前,伸手拾起了靠在墙根的一个药筐。只是那药筐早已朽烂,哪经得起挪动,一下便破烂了落在地上,李冰手中只余下些木屑。
四娃子跟过来诧异地看着李冰,只见李冰眼中已盈满泪水。四娃子不解地询问着,“大人,怎么了?”
李冰叹了口气,缓缓说着,“岁月啊……”
四娃子苦着脸道:“大人的话,我听不懂。”
李冰说道:“当年,公主曾经落难于此,幸得这位药师相救。故而我说……”
正说着,一位兵士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告,“大人,不好了,丞相大人来了,正在四处寻你!”
四娃子惊喜地说道;“丞相大人?他……哎,大人,快快下山,去见丞相大人!”
李冰一笑,“果然将他等到了。四娃子,你不要下山,快从山后逃走,不要管我,听我说,逃走以后,你从速前往蜀郡,私下找到盐官夏侯水,或者治水官玉飞沙,要他们带上二郎远走高飞,越远越好。”
四娃子惊恐地问道:“郡守大人,你……为何要……”
李冰却只是问:“要找何人,你可记下?”
四娃子重复了一遍,“盐官夏侯水,或者治水官玉飞沙,让他们带上二郎从速离开,越远越好。”
李冰又道:“对。此外还要通报布顺、庄石和赵乡,这些夏侯水自然明白。”
四娃子又急道:“是。不过大人,究竟出了何事?何人要谋害大人?”
李冰凄然一笑,“有许多人。在这些要我死的当中,有一个恰恰是我最最敬仰的人。”
四娃子大惊,“莫非……莫非就是丞相大人要谋害大人哪?他为何要……”
李冰喝道:“快走!”
四娃子咬牙说道:“不,大人不必担忧,既然丞相无情无义,待我一箭将他……”
李冰怒道:“胡说!丞相乃秦国栋梁,万万不可伤他!快走吧!”
四娃子不敢再说,只得跪地磕了一头,“那……好。大人,你要多保重啊。”
李冰又喝道:“快走啊!”
四娃子这才起身向山后去了。李冰回过身来对兵士说道:“走吧,我们下山去见丞相大人。”
然而一个声音传来,“不必了,为师来了。”只见张禄已带着众多兵士到了小院之外,而兵士们很快便将小院团团围住。
李冰躬身行了一礼,“丞相大……哦,请允许学生最后称大人为老师。老师,别来无恙?”
张禄冷冷地道:“彼此,彼此。”
李冰道:“老师是想在此动手,还是下山寻个更好的地方?”
张禄道:“既然已知为师的来意,为何不逃?”
李冰又是一笑,“逃?逃往何处?再说,学生还有心愿未了,岂能就逃?”
张禄眉毛一挑,“你还想治水?”
李冰大笑了两声,说道:“知我者恩师也,正是。学生可以将生死和情爱置之度外,但却放不下蜀郡泯水。老师,学生依然未至超化之境啊。”
张禄望着李冰,脸上渐渐有些不忍,但很快又强制着板起脸来,冷冷说道:“李冰,请恕为师不仁,不能容你治好泯水。”
李冰微笑着道:“学生明白。老师担心的是,一旦治好泯水,学生更得蜀民爱戴。那时再杀学生,只怕会有更多顾忌。再说,治好泯水,百姓得益,蜀郡兴旺,老师看在眼里,更不忍心下手了。”
张禄叹了口气,“李冰,你果然是为师最聪明的学生。”
李冰笑笑,从怀中掏出一卷羊皮纸递给张禄,说道:“老师,学生死不足惜。只是,学生死后,请老师依此图形将泯水治好,学生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张禄接过那图纸打开看了一眼,便又重新卷好握在手里,“为师不懂治水之理,却懂得治国之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国不容二君,天经地义,盖莫能变。纵观古今,王宫内外父子反目、兄弟倪墙,皆因此而起。”
李冰悲声道:“可是,学生从未觊觎王位,何来一国二君之说?”
张禄也是一脸悲怆,“诚然,此事并非你错,而错在太后。太后昏庸,无中生有,平地生雷。可是,太后虽错,该死的却是你。”
李冰微微点点头,仰首望天,凄然一笑。然而这时旁边高处的山林里传来一阵异响,兵士们紧张地注视过去,张禄也疑虑地说道:“莫非……为师要与你一同死在此处?”
李冰知道必是四娃子并未走远,便说道:“啊,老师多心了。这山中野物颇多。”说着移动脚步,便挡在了张禄身前。
张禄又缓缓说道:“李冰啊,自你幼小时起,为师便将你视为自己的儿子,哦不,比亲生儿子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为师……”
李冰深恐四娃子射出箭来伤了张禄,忙打断说道:“老师的恩德,李冰虽死而不能忘。走吧,我随老师下山。”
张禄便要迈步,却一眼又看到旁边破败的茅屋,缓缓说道:“这小屋虽然破败,却也可以遮风蔽雨。”
李冰会意一笑,“老师动手之前,还想与学生做彻夜谈吗?”
张禄也是一笑,大声对兵士吩咐道:“速到山下送些酒肉上来,本相要在此为李冰大人送行!”
2
柴火照亮了布满灰尘的茅屋,张禄与李冰围着篝火相向而坐,两人面前的案几上已摆满了酒肉,此刻二人频频举杯,慢慢啜饮,不似生离死别,倒像老友重逢。张禄又敬了李冰一杯,说道:“你的些许长进,为师都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你可记得,你我多次秉烛长谈,如同此夜。”
李冰道:“学生怎能忘记?听老师高谈阔论,学生始知魏国李悝、秦国卫鞅、楚国吴起和齐国邹忌,受益良多。孔孟墨聃,使学生开茅塞、澄混沌,终生为用。”
张禄又道:“你纵论王道与霸道,侃侃而谈,鞭辟入里,亦令为师刮目啊。”
李冰又举起酒杯敬向张禄,“学生略有所得,皆老师之教诲也。请老师再饮此杯。”
两人一饮而尽,张禄放下酒杯,脸色变得悲伤起来,“你入仕为官,治蜀有方,为师更是万般欣慰。原想你此番入蜀,再建功业,为师便可在大王面前力荐,保举你接任秦相之职,谁知……”
李冰淡淡一笑,“老师且莫取笑学生。学生才疏学浅,志在治水而不在仕途。入蜀为守,已是不得已而为之,遑论为相?”
张禄道:“唉,秦国无幸,
祸起萧墙,为师……痛心不已呀。”说罢独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冰郑重道:“老师心胸坦阔,不循私谊,以国为重,大义灭亲。不仅令学生钦佩由衷,也必将令后世万代景仰。”
张禄摆摆手,泪眼朦胧地说道:“为师此举,重理而悖情,尚义而损友,于已为痛,于蜀为祸,于国……唉,尚不知是福是祸,也不知后世如何评说呀。”说到最后,已是潸然泪下。
李冰又举起杯来,大声说道:“老师不必伤怀。此生得遇恩师,李冰之福啊。能得老师如此夸赞,学生可以含笑而去了。”
张禄又含泪饮了此杯,李冰不忍看他如此,忙拿过那图纸来说道:“老师,这治水图有几处尚需向老师说明。”说着便在图纸上指指点点起来。
鸟儿的鸣叫声惊醒了门前打盹的兵士,兵士揉着惺忪的睡眼缓缓醒来,只见已是晨光大亮,不远处的树林笼罩在一片晨雾之中,山风拂面,清新怡人。茅屋的门就打开了,李冰走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然后举目望向郁郁青山,神色安然。
兵士们就紧张地举起兵器冲向李冰,又担忧地向屋内望去。很快张禄也拿着那卷羊皮图纸走了出来,只是脸上远比昨天还要凝重。
李冰行了一礼,说道:“感谢恩师陪学生度过最后一夜。”张禄没有回答,抬头望着眼前的青山,脸上犹豫不定,李冰又道,“老师,此地山林静谧,请允准学生长眠于此,不必再下山了;此刻天清气爽,请老师下令动手吧。”
张禄依然没有回答,仿佛全听不见,李冰诧异地望着他,只见张禄突然将手中的图纸递了过来,“李冰,这治水之事,为师实在无法代劳。”
李冰一怔,随即明白了,“老师,你……你允准学生返蜀治水?”
张禄道:“为师与你一同前往。不过,你要答应为师,治好泯水之日,请你自决。”
李冰欣然应道:“是。老师因情循私,学生心中已是万分不安。请老师放心,治好泯水,学生决不多活一日!”
“那好,且请……”话刚出口,一支利箭呼啸而至,正中张禄前胸,张禄应声倒地,李冰慌忙大喊一声,上前扶住老师。
兵士们也都慌乱地围了上来,一些人已向来箭方向搜寻过去。李冰大声喊着,“老师!老师!”
张禄勉强睁开眼来,忍痛一笑,“你虽然倍加小心,还是未能挡住……他的箭……”
李冰内疚地又喊了声,“老师!”然后回过头来,愤怒地大喊道,“四娃子,你给我出来!”
后山树林晃动,不一刻四娃子拿着弓箭钻了出来,兵士们围上去,七手八脚便将他摁倒在地。四娃子高声喊道:“不是我!不是我啊!”
兵士们不理会他,径直押着过来按倒在李冰面前,四娃子又喊道:“大人,真不是我啊!你仔细看看那箭,确实不是我射的呀!”
李冰一愣,仔细查看那箭,果然箭杆上并没有四娃子特有的标记,而是一支秦军制式箭矢,不免心中大惊,凑近了张禄小声说道:“老师,这箭乃是官制,确实另有其人。”
张禄也是一惊,皱眉说道:“他们……果然下手了……”
李冰忙问道:“谁?谁下手了?”
张禄还要再说,但没发出声来便昏死过去。李冰急忙再看,只见张禄那伤口处已然青肿,急忙大喊道:“不好,这箭有毒!快!快将丞相大人抬下山去!”
兵士们将张禄抬回到季老爹家中,将他平放在竹床之上,他胸口的毒箭已经拔去,季老爹正仔细查看着伤口。四娃子在旁焦急地喊道:“季老爹,看出来没有,到底是啥子毒嘛?”
季老爹沉着地喝道:“刀!”
“来喽!”四娃子答应着,从灶火上取过一把烧红的短刀递了过来。
季老爹接过刀,将张禄的伤口切开,一股蓝烟随之升起,“不管是啥子,都要先把毒排出来!我老了,没得力气,四娃子,你来!”
四娃子应了一声,便过来俯下身子,但李冰将他拦住了,“四娃子,还是我来。”
四娃子忙道:“大人,这很危险,你……”
李冰郑重道:“他是我的老师,就算是要我的命,也无二话。就让我来报答老师吧。”
四娃子无奈,只好闪在一旁。李冰俯下身去,对准张禄的伤口大口吮吸起来,季老爹和四娃子都不由钦佩地望着他。
片刻之后,季老爹拦住了李冰,说道:“好了,差不多了!”说着便用刀剌破自己的手腕,让血一滴一滴地落入张禄的伤口。
李冰不解地问道:“老爹,这……”
四娃子答道:“大人,你不必担忧,季老爹这辈子被毒蛇、蜈蚣、毒蚂蝗、毒蜘蛛都咬过,还吃过各种各样有毒的草木,他的血已是百毒不侵。”
季老爹又喝了一声,“四娃子,药草!”
四娃子忙将一只陶碗端了过来,里面装着黑乎乎的已经捣碎的草药。季老爹接过去仔细地将草药糊在张禄的伤处。李冰在一旁怔怔地望着,眼中已是泪光闪烁。
日头从云里钻了出来,照耀着白茫茫的盐池,一堆堆洁白的井盐反映着阳光,晃得人都睁不开眼。盐工们辛勤忙碌着,将晒好的盐粒都装进竹筐里,夏侯水和屠岸大夫并肩走来,不时抓起一把盐在手中查看,夏侯水就说着,“前些时日,大雨不断,淹毁不少盐池。还需……”
这时有名盐工匆忙跑来喊道:“盐官大人,大事不好,郡守张若带着兵马,直奔寨子去了!”
夏侯水不由一愣,“张若?”
那盐工又道:“我看到大旗上写着张字,不是张若还能是谁?大人,快跑吧!”
夏侯水道:“我未犯罪,为何要跑?”
屠岸大夫皱眉道:“张若突然来到我们羌寨,前所未有,只怕来者不善哪!”
“那更不能跑。快,快回寨子!”夏侯水说着便率先向寨子方向跑去,盐工们纷纷跟上,手里还抓起了各式各样的农具。
跑过一道山梁,夏侯水等人就远远看见一队兵马正聚集在寨门外,旗帜上果然写着大大的“张”字。寨门紧闭着,许多羌民手里拿着农具、武器,与张若的兵马隔门对峙。
那兵马最前却是一名戎装将军,骑在马上,正冲着寨门后的羌民们喊道:“在下确是余州县令慕骞,今日陪同郡守大人巡视羌寨,请你们将寨门打开。”
有羌民就喊道:“你不是慕将军。慕将军岂能与张狗在一起?”
马车上的张若就一脸的不自在,慕骞还要再劝,夏侯水等人就跑了过来。慕骞忙下马说道:“夏侯水,你来得正好,郡守大人……”
夏侯水冷冷地说道:“不知这羌寨又犯了何罪,竟劳动郡守大人?”
张若一时无语,慕骞又道:“夏侯水,你错怪了郡守大人。此番大人前来,专程巡视羌寨,拜访百姓。快快令他们打开寨门。”
夏侯水疑惑地道:“郡守大人……拜访百姓?”
张若走下车来说道:“盐官夏侯水,入蜀之初,本守皂白不分,滥杀无辜,致使羌寨涂炭,羌民遭殃。近些时日,幸得慕将军日夜相伴,苦口婆心,陈述厉害,方使本守心窍顿开。忆及以往,魂魄不安,至为汗颜。慕将军提议本守携带钱粮,亲临羌寨,慰问安抚,恳请羌民宥恕。”
夏侯水仍是将信将疑,便向队伍中望去,果见骡马身上驮着许多粮袋。慕骞又说道:“夏侯水,下令开门吧。”
夏侯水这才高声喊道:“打开寨门,恭迎郡守大人!”寨门吱吱呀呀地打了开来。
慕骞和张若领着队伍进了羌寨,命兵士们即刻将粮食分发给众羌民,两人便随着夏侯水来到阿麻老爹的院子里歇息。到了中午,就不断有羌民过来向张若跪地磕头,表示感谢。还有几名羌民将一只巨大的酒罐抬了过来,酒罐上插有数根长长的竹管。慕骞笑着抓起一根吸了一口,连连赞叹,又将另一根竹管递给了张若。张若便试着也啜饮起来,入口只觉醇香绵软,果是好酒,又连连饮了数口。夏侯水和慕骞都笑了出来,也和几名羌民一起都过来啜饮起来。
羌民们喝完了酒又唱起了酒歌,歌声悠扬,远远飘荡在山谷间。慕骞便向张若说道:“大人,百姓至为纯朴,知恩必报。大人只需略示恩德,他们便受宠若惊啊。”
张若点点头,“将军此番将我强行带出郡守府,使我受益匪浅哪!闭门独乐,虽乐而心不得安,与百姓同乐,方为至乐呀。”
慕骞道:“大人知错必改,知不足而精进,可佩可敬。”
张若郑重说道:“全赖将军日夜相伴,耳提面命,甚至不惜强力挟迫,才使我得有今日。感谢,感谢。”
慕骞笑道:“得罪了,得罪了,哈哈……”
张若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心情舒畅,笑声便也来得甚是爽朗痛快。
两人又说笑了几句,季将军却飞马赶来,匆忙说道:“启禀郡守大人,丞相到了余州!”
两人都是大吃了一惊,张若忙问道:“我爹?他……他为何……”
季将军又道:“丞相受了重伤,李冰李大人命我等日夜兼程,务必寻到郡守大人,急回余州。”
张若心慌意乱地说着,“我爹受了伤?!李冰也回来了?这……这……”
慕骞一旁已大声喝道:“快,来人,备马!”
3
月光昏暗,山深林密,张若慕骞一行在险峻的山路上快马疾奔,一路甚是惊险。张若心中焦急,便不断催动**骏马,恨不能腋下生翅,一下便飞回到余州城去。慕骞看得心惊,只能不断地提醒着张若,“郡守大人,当心,看路,当心!”
突然前面一只野鸡飞起,张若**的马猛然受惊,嘶叫着扬起前蹄,一下便将张若掀翻在地。慕骞忙下马过来查看,张若的腿却已折断了。慕骞只好令兵士砍来些竹竿树枝,先将张若的腿固定了,然后又扎起了一个简易的担架,架在一前一后两匹马中间,再将张若放到了担架上。慕骞亲自牵马,一行人这才又缓慢地向前行去。
到了第二日天亮,一行人就走到一条大河之前。张若缓缓醒来,看到慕骞还在为自己牵马,脸上困倦难掩,便不安地挣扎起身说道:“慕将军,让你为我牵马,我这心中着实……”
慕骞道:“大人还请躺好。”
张若激动地说道:“唉,我知道,你们……你们是看在李冰的情份上才如此对我,既便这样我也感激不尽,更是羞惭万分。我若是……”
慕骞却一脸严肃地说道:“大人之言差矣。若说当初在郡守府没有杀掉大人,还是因为在下顾忌与李冰的誓约。此刻,在下对大人确是真情实意,与李冰并无瓜葛。”
张若不敢相信,惊诧地望着慕骞,“此话……当真?”
慕骞道:“当真。这些时日,大人之所作所为,在下一一看在眼中。大人并非天生邪恶,而是受了小人盅惑,以致于迷失本性。如今大人洗心革面,我等再无理由对大人不恭不敬啊。”
张若静静听着,眼中的泪已悄悄流下。这时季将军已快马奔了回来,“慕将军,前面不远处江水较浅,可以渡河!”
河水中央,慕骞一行人正在缓缓地淌水而过,张若此时已被放到了马背之上,慕骞仍然为他牵着马,和季将军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
然而河水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深,渐渐没过了众人的胸膛,慕骞担心地说道:“这水为何越来越深?季子,你可曾到达对岸?”
季将军不安地答道:“我……我只涉到江心,急于回去禀告,并未到达对岸。”
慕骞恼道:“你怎能如此大意?待回到余州,定要严责!”
张若忙说道:“慕将军,不必责怪季将军。此处已是江心,或许就是最深处。我们……”
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季将军却突然一下淹没在水中,季将军只挣扎着冒出水来喊了声,“将军快回!”便被河水卷携而下,眨眼不见。
慕骞惊呼道:“快快撤回!”正要掉头,脚下却一滑,也没入水中。
张若急忙喊道:“慕将军!”
话刚出口,人和马匹便一起被水卷入激流。张若伸手挣扎着,两只手就凑巧抓住个东西,死死不肯再放,却正是那马尾巴。张若又拼命从水中抬出头来,张口喊道:“慕将……”
“军”字还没出口,一个浪头打来,张若已呛了一口江水。正在惊慌间,慕骞也从水中冒了出来,张若惊喜道:“慕将军,你还……活着!”
慕骞的手也紧紧抓着那马的缰绳,喊道:“郡守……大人,抓牢!定要抓牢啊!”
二人一前一后,被马匹带着顺流而下。那马惊恐万状,拼命在水中挣扎游动。但大概是负荷太重,它已渐渐力有不支,动作缓慢下来。张若悲伤地说道:“慕将军,这马……只怕不行了……”
慕骞看看张若,神情严肃地说道:“大人,你可要把蜀郡治好啊!”说完便毅然松开了缰绳。
张若大惊,呼喊道:“慕将军,慕将军!”
然而慕骞的身影在激流中沉浮,已越来越远,只有他最后的声音断续传来,“张大人……好自……为之……”
“慕将军!”张若大声呼喊着,眼泪已迸溅出来。
河水越来越缓,越来越浅,那马挣扎着从水中站起身,终于走到岸上。张若的两手紧紧地抓住马的尾巴,也被拖上了岸来。迷迷糊糊中,张若总算觉得踏实了下来,这才松开了两手,趴在地上大口呼吸着。
那马又向前走了两步,却蓦地轰然倒在地上。张若这才惊觉,挣扎着爬到马儿身旁,轻轻拍打着它念叨着,“马儿呀,你……你救了我,我……我要好生待你。从此,你不必……征战,也不必拉车,你只需……”
然而突然间,张若就清醒过来,撑起身子去察看那马,只见马儿双目圆睁,粗大的鼻孔里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张若凄惨地大喊道:“不,你不能死!你……你起来,你起来呀!”
他喊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一条腿上还扎着竹竿。张若一愣,定了定神儿,这才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惊慌地望着河水大声喊道:“慕将军?慕将军?!慕将军!”
他挣扎地爬起身来,但又紧接着摔倒,他不顾一切解开腿上的竹竿,冲到河边,似乎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伤痛,他大声号呼着,“慕将军!慕将军……”
终于他明白过来,知道这一切全都于事无补,他颓然扑倒,双手拍打着河沙放声嚎啕,“慕将军啊……”
这哭声中不只是对死者的不舍,更多的还是对自己的深切忏悔。嘶哑的哭声渐渐在河面上飘荡开来。
数日之后,张若终于赶到了余州城。几名兵士用担架抬着张若,急步来到了李冰和张禄居住的客馆。两人一见张若这般模样,都是大吃了一惊,张若顾不上解释,泪水便先流了下来,哭着说道:“爹……李冰……慕将军和季将军他们……他们死了!”继而痛哭起来。
李冰惊问道:“什么?慕骞大哥他……他……”
张若痛哭着说道:“李冰,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慕将军!我对不起余州!爹呀!我……我对不起蜀郡,对不起大秦国呀!”
张禄惊愕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一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李冰已忍不住悲痛,抹着泪水快步跑开了。张若身后的兵士们也都一个个低头抽泣起来。
江水粼粼,缓缓东去,李冰独自坐在岸边,以手掩面,仍然
哭泣不已。身后不远处,张若拄着木棍,已和陈将军、伍将军等人缓步走了过来。
几人走近,李冰这才赶忙擦拭了泪水,张若过来愧疚地喊了声,“李冰……”
李冰也不回头,硬硬地说道:“慕大哥……临死前……说了什么?”
“他……他让我把……把蜀郡治好。他还……他还要我……好自为之……”说着,一股悲意涌起,张若又流下泪来,再说不出话。
李冰起身转过来瞪着张若,严厉地说道:“张若,慕大哥的话你都听进去了?”
张若不停地流着眼泪,也不去擦,悲声说着,“听进去了,我都听进去了。李冰,我……我愧疚难当,心如刀绞,我……若能换回慕将军,我情愿去死啊!”
李冰不信地皱眉望着他,陈将军就走过来说道:“李大人,你有所不知,这些时日,郡守张大人大有悔悟。他惩治谄吏,清除弊患,勤政亲民,已经改过自新。”
伍将军也道:“是呀,郡守大人还亲临羌寨,拜访羌民,恳求羌民宽恕。”
李冰大感意外,问道:“张若,你……去了羌寨?”
张若哭着说道:“是。最初,是……是慕将军拥兵挟持,我不敢不为。可到后来,我感慨良多,我……与慕将军的高德大义相比,我……我愧对天地,愧对大王,愧对父母,更是愧对你呀!”说着双膝一屈,便要跪下。
李冰忙扶住了他,“张若,不必如此!”然后又转身向江面上大声喊道,“慕大哥,季将军,你们……可以瞑目了……”说着已是泪流满面,在场众人忍不住也都跟着啜泣起来。
这晚张若便与父亲秉烛夜谈,将过往之事详细讲了,其间又是几番落泪。讲到最后慕骞叮嘱自己一定要好自为之,泪水便不可抑制,滚滚而下。张禄叹了口气,说道:“你能幡然醒悟,慕将军之死也算略有价值,为父也深深为你高兴。不过,你切切不可旧病复发,故态复萌。若那样,就算为父不亲手杀你,慕将军在天之灵也不会安歇,天神也将震怒啊!”
张若沉痛地说道:“孩儿此番确是痛心疾首,悔恨万分。扪心自问,始知作恶累累,几不为人!爹爹尽请放心,孩儿再不会如以前那样浑浑噩噩,为非作歹了。”
张禄点了点头,“嗯,果真如此,为父与你娘也就……可以安心了。”
张若又去扶着张禄在床上坐下,说道:“爹爹尚未痊愈,还是早些歇息吧,对了爹,这是何人施放暗箭?竟如此歹毒!”
张禄叹道:“若儿,这一箭并非冲爹而来,他们想要的是大秦江山哪!”
张若大惊,“谁?爹所说的是……”
张禄苦笑道:“除了穰侯,更有何人?”
张若惊道:“啊?穰侯?!那……那大王岂不是……”
“国事危急,爹要尽快返回咸阳。若儿,爹此番入蜀,是专为李冰而来。”
张若忙道:“孩儿明白。李冰既归,孩儿自当让出郡守之职,送爹爹返回咸阳,在爹娘面前尽孝,再不离开。”
张禄却摇了摇头,“不,郡守之职不可让给李冰。”
张若不由一愣,不解地望着张禄,张禄便又说道:“为父之所以亲自将李冰送到蜀郡,就是要向你暗中交待此事。一旦他治好泯水,你要立刻将他处死,不可有半日延搁。”
张若大惊失色,“爹,这是为何?他……”
张禄沉声道:“个中缘由你不必多问,只需按爹的吩咐执行便是。”
张若急道:“不,爹,无论德操还是才能,孩儿均远远不及李冰,不堪郡守大任,正要引咎辞官,远离蜀郡,回到咸阳……”
张禄厉声喝道:“若儿,为了大秦江山,为了统一中原,你还需留在蜀郡。对李冰你要严加防范,他若暗中集党结社,招兵买马,或发现他与穰侯暗中联络,你必须当机立断,先斩再奏!”
张若怔怔地说道:“这……孩儿如何能下此狠手?不不,爹,你还是让孩儿……”
张禄肃然说道:“若儿,你知错能改,重新做人,为父心中万分欣慰。但你需明白,此事并非做恶,而是大忠大义。就算你因此命丧黄泉,也将青史留名。”
张若望着父亲坚毅的面庞,也只得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4
泯水河畔,无数河工们欢腾雀跃,迎接着李冰的到来。二郎钻出人群,几步跑了过来,一把抓住李冰的手,激动地说道:“二爹,你可回来了!”
李冰笑着打量打量他,“多日不见,二郎也开始蓄须了。”
二郎不好意思地笑笑,“二爹,你还好吧?公主可曾一同归来?”
李冰的笑容便消失了,肃然说道:“对,她也一同归来了。”
二郎又道:“那我是否可以改称二娘了?”
李冰正不知如何作答,玉飞沙和布顺也迎了上来,玉飞沙笑着说道:“郡守大人,别来无恙?”
李冰便也笑道:“我已非郡守,以后直呼其名可也。”
布顺就不解地道:“哎,你为何不再是郡守?莫非这郡守之职就由着张若做下去了?”
李冰道:“张若如今已大有转悟。由他做郡守,我可以安心治水,岂不是好?”
玉飞沙欣喜地说道:“你果然能够安心治水?”
李冰一笑,“我此番归来,唯有一事,那便是治好泯水。”
玉飞沙大声道:“如此甚好。有你在身边,我方能信心十足。”
李冰又道:“分水坝进展如何,快带我前去查看。”
玉飞沙点点头,这便引着李冰向分水坝工地走去。
一路行来,远远便见到一座临时的栈桥横跨在江面之上,众多河工从河的两岸将石块和竹笼运往栈桥中央。李冰随着玉飞沙和二郎从桥头走了过来,玉飞沙说道:“泯水湍急,无法筑坝。二郎才想出这先修栈桥的办法。”
李冰欣慰地道:“果然是二郎想出如此妙法?”
二郎不好意思地笑笑,玉飞沙又道:“经栈桥将石块运往江中,装入竹笼,然后抛入江心。”
李冰赞赏道:“此法甚妙。只是……仅此一桥,来往不便,若能多架几座栈桥,岂不更好?”
二郎眼睛一亮,“对呀!仅此一桥,若想筑起分水坝,少则两年,多则三年,实在缓慢。多架栈桥,一年即可完工。”
玉飞沙便道:“嗯,所言极是。二郎,速速告知庄师,令他再造新桥。”
二郎应了声是,便转身快步去了。李冰立在这桥上,遥望着宝瓶口,口中喃喃念道:“宝瓶口,离堆,在我心中,一时一刻都没有与你们分离呀……”
数日之后,张若亲手为父亲除去了绑扎伤口的布条。只见伤处已经基本痊愈,只留下一个略带红肿的箭孔。一旁的王汉便说道:“天佑良善,大人果然无事了!”
张禄点了点头,说道:“嗯,若儿,你也过来,我有事要交待。”
张若见他语气严肃,忙放下布带过来立在王汉身边,毕恭毕敬地望着张禄,张禄缓缓说道:“我的伤势已无大碍,明日即将返回咸阳,蜀郡政军诸事皆交由你等操持。张若主政,需专注于农耕盐铁各业,富民强郡。王汉统军,择日发兵,再攻巫郡。巫郡不克,楚国难下,统一大业难成。王汉,此番出兵,志在必得,如若不得,你须提头谢罪。”
王汉为难地说道:“丞相大人,蜀中兵少将寡,而巫郡城高墙固,还请大人调拨军马,在下定当……”
“眼下白起将军统兵攻赵,并无多余兵马。你只需四面围困,巫郡不战自降。”
王汉道:“大人有所不知,李冰羁留巫郡期间,曾在城中寻到水源,摩苛据此更加有恃无恐。前番围城尚可奏效,如今只怕……”
张禄惊道:“哦?此事可是当真?”
“确实是真。巫郡逃亡百姓尽有此言,他们还将李冰视为天神下凡,多有赞誉。”
张禄沉着脸道:“竟有这等事?嗯,仅凭此罪便可以随时处死李冰!”
张若不解地问道:“莫非爹对此事一无所知?爹要我等防范李冰,难道不是因为他通敌之故?”
王汉也奇道:“是呀,丞相大人,李冰究竟犯有何罪而不能见容于秦?”
张禄厉声道:“你等不必多问,只须记住,治水完成之日,便是李冰当死之时!”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疑惑不解,但也不敢再问。
这夜的咸阳宫里,秦昭王急匆匆地跟着宫女来到宣太后寝宫,只见太后已经衣着整齐地坐在房中,正一脸怒色地望着自己。秦昭王惶恐地问道:“母后,深夜召唤王儿前来,不知何事?”
宣太后阴沉沉地问道:“大王,已有好些日子不见丞相了,大王知道他去了何处么?”
秦昭王一愣,忙答道:“丞相偶然风寒,正在家中休养,相信不日即可痊愈了。”
“痊愈?哈哈!”宣太后突然大笑起来,声音尖厉,闻之心惊,“他痊愈不了了!”
秦昭王一呆,“母后何出此言?”
宣太后怒道:“你与张禄密谋,试图除掉我的稷儿,你当我不知吗?”
秦昭王大惊,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宣太后又阴笑着说道:“可惜啊,张禄他作恶多端,恶有恶报,他追踪我的稷儿到达蜀郡,却中了瘴气,不治而亡,此真乃天神有眼哪!”
秦昭王如遭雷击,目瞪口呆地立在了那。宣太后鄙夷地看着他的样子,又问道:“大王,国不可一日无相,不知这大秦丞相,你想任用何人哪?”
秦昭王这才回过神来,心慌意乱地说道:“这……凭娘做主便是。”
宣太后道:“依我看来,这秦相非穰侯莫属,你意如何?”
秦昭王慌乱地说道:“穰侯?好,好,穰侯最好。”
宣太后冷冷一笑,道:“那就这样定了。你去吧。”
秦昭王这便起身,失魂落魄而去。魏冉从内室走出来了,一脸得意的笑容,宣太后就向他问道:“弟弟,你能确定那张禄已死?”
魏冉恶狠狠地说道:“姐姐尽管放心,厉九亲自去射的箭,正中那张禄心口,而且箭上又有剧毒,他张禄就是十条命也活不转了!”
宣太后这才又笑起来,“这就好,这就好……”
郡守府门外已经停好了一辆马车,一队兵士整齐地站立在一旁。张若搀扶着父亲,一步步小心地从府内走了出来。张若把父亲扶上了马车,还是不放心地说道:“爹,你这伤势未愈便急于离开,万一中途……”
张禄道:“爹在此地度日如年哪!若儿,还有一句话你要记住。”
“爹请讲。”
张禄肃然道:“爹此番返回咸阳,无论有何不测,你都不可对大秦怀有二心!宁可大秦负我张家,我张家决不能有负于大秦!”
张若焦急得问道:“爹,到底出了何事,为何要……”
张禄正要回答,李冰这时便急步走了过来,喊道:“老师,你不能走啊!”
张禄苦笑道:“李冰啊,你的职责是治水,为师的职责是治国。治国者岂能远离咸阳?”
李冰悲伤地说道:“可是……老师,那支毒箭究竟是何人所射,老师心知,学生也心知。只怕此时大王已经不在咸阳宫中了。老师归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明知有人张网以待,为师也不能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啊!”
李冰怔怔地望着张禄,张禄向李冰轻轻伸出一支手,李冰忙上前握住,唤了声“老师”,便再说不下去。
张禄说道:“李冰,你为我吸毒,救我一命,我们师生已是两不相欠,你不必再把为师挂在心上。请你遵守你的诺言,治好泯水以后自行了断。否则,就算为师躺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啊。”
李冰点点头,“老师尽管放心,学生岂能食言?”
张禄又看着他道:“为师深知你言出必行,不过还是吩咐若儿和王汉预加防范。不过……为师可不希望你死在别人的手下。”
“学生明白。”
张禄这才松开了手,“李冰啊,我们……我们九泉之下再相见吧。”
“老师!你……你可不能比学生先走啊。老师,你要让学生在九泉下迎接老师啊!”他说得动情,眼中已有了泪花。
张禄也强忍眼泪,毅然喝了声,“启程!”
马车便缓缓启动,向远处驶去,那队兵士也跟了上去。李冰和张若并肩而立,久久地目送着远去的马车,两人都是悲伤不已。
过了许久,马车早已看不见了,李冰这才擦擦眼泪,向张若道:“郡守大人,在下还需返回泯水,就此告辞。”
“且慢!”张若看着李冰,说道,“李冰兄弟,你我二人不必再呼官称,兄弟相称可也。还有,李冰兄弟,我……我想与你私下交谈片刻,不知可否?”
李冰这便随着张若进了郡守府,两相坐定,李冰仍然诧异地望着张若,张若就说道:“李冰兄弟,你我自幼同窗,情同手足,对此在下念念不忘。只是,在下生性顽劣,心胸促狭,皂白不分,善恶不辨,对你多有不恭,还几乎断送你的性命,今日想来,这心中……”
李冰道:“大人知错能改,实为难得。”
张若道:“李冰兄弟,此番我爹随你一同归蜀,行色诡异,不知所为何事?”
李冰淡淡一笑,“丞相大人自有道理,张若兄不必多问。”
张若皱眉道:“问及我爹,他也是这般回答,并不肯透露半点实情。你们……”
李冰肃然道:“此事皆因我罪有应得,本该立斩。丞相大人允准我治好泯水,已属法外开恩。张若兄只须依照丞相大人吩咐行事便是。”
张若摇摇头,道:“以你的德才,我是无论如何想不出个中缘由啊……李冰兄弟,我想问一问,夫人她……她可安好?”
李冰闻听此问,神情一下子黯淡下来,“公主她……她留在宫中,再也不会回来了。”
张若一怔,“哦,你与她……”
“公主奏请太后,解除了与你的婚约。”
“什么?她……夫人她……”
李冰有些歉疚地说道:“张若兄,对不起,我深深爱着公主,无力自拔,还请你多多原谅。”
张若叹了口气,又问道:“你们……你告诉我,夫人……哦不,公主她是不是大梁的玉扣儿?”
李冰略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张若苦笑了一下,“果真不出我之所料!可她为何要……”
“玉扣儿冒充公主,充当人质来到秦国,隐姓埋名,忍辱负重,皆是为了魏国百姓。我之所以甘当楚国人质救你,也是感佩于她大忠大义之举呀!”
张若听后一脸的愧色,顿足说道:“你们都是忠义之人,我张若无福,无福啊。一生中两次失去玉扣儿,不得他人,此乃天谴,天谴哪!”
“张若兄……”
张若又说道:“唉,每每思及巫郡之事,我便羞愧汗颜,无地自容啊。此番再攻巫郡,我便想亲率大军前往,攻破城池,生擒摩苛,一雪前耻,也为李冰兄弟报仇。然而,丞相大人却命我留守成都,主持郡政,只要郡尉王汉统兵前往,甚是……”
李冰一听此言,忙急切问道:“哦,王汉将军发兵攻巫,何日启程?”
“三日之后。”
李冰便起身朗声说道:“郡守大人,在下想请大人一同前往军营,面见王汉将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