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水金刚堤
1
中军大帐之中,王汉早备下丰盛的酒肉迎接张若和李冰。李冰也不多言,便将一卷破旧的布条取出来交给了王汉。王汉诧异地接过细细打量,却猛然间大喊出声,“巫郡城防图形!”然后一脸惊喜地望着李冰。
李冰就笑着说道:“对。在下被羁巫郡期间,利用寻找水源之机将其成防悉数摸清,暗中绘下此图。”又指着布条上向王汉说道,“将军,楚人善用坝桥,在下已查明环城河下,此处,还在此处,修有两道坝桥,兵士可以涉水而过。城墙东南西北这四处为泄水孔道,将军可命令兵士扮作百姓由孔道入城,里应外合,巫城可破。”
王汉感激地说道:“哎呀,有此图形,大功成矣!郡守大人……哦不,李冰大人,破城之后,在下定要将此图形献予丞相和大王,请他们饶过大人。”
李冰淡淡一笑,“将军的恩德,在下心中领受了,只是在下所犯之罪,天下无功可补,将军也不必多此一举。”
王汉还要再问,李冰却又说道:“将军攻破巫郡,楚国便岌岌可危,中原统一之日不远矣。那时,李冰虽在九泉之下,亦可安然了。”
王汉感动地说不出话来,李冰便又道:“将军,这四处孔道深匿于草木之中,若要在暗夜寻出并不容易。好在有一向导堪当此任。”
王汉诧异地问道:“向导何在,快快唤来!”
李冰又道:“只是,这位向导犯有死罪,还望郡守大人格外开恩,令他戴罪立功才是。”
张若不解地说道:“哦,这是何人?所犯何罪?”
李冰道:“还请郡守大人应允免其死罪。”
张若犹豫了一下,便说道:“好,本守答应。”
李冰这才笑道:“多谢郡守大人。”然后走出门去,不一刻便将四娃子领了进来。
四娃子一进来便跪倒在地,说道:“四娃子罪该万死,还请郡守大人宽恕。”
张若吃惊地说道:“原来是你!你……你……”
李冰道:“请郡守大人遵守诺言。”
张若大声道:“可是……他……他将本守绑送摩苛,投敌叛国,如此大罪……”
李冰说道:“大人,四娃子深知自己罪行深重,早已痛改前非。知错而改者,既往不咎。大人不也是幡然悔悟,洗心革面吗?”
张若一怔,脸色慢慢和缓下来,“这……对,对对,四娃子,你虽犯有不赦之罪,但却因本守而起,情有可愿。本守诸多罪过,远大于你,尚能得李大人、王大人宽恕。你且起来,命你充当大军向导,攻取巫郡,将功折罪。”
四娃子忙磕头说道:“谢郡守大人不杀之恩!小的此去,定当拼死效命。巫郡不破,小的将任由大人处置,万箭穿心也毫无怨言。”
众人都笑了,王汉就说道:“四娃子,快起来,到军报到!”
四娃子起身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李冰又道:“王将军,在下还有一事相托。”
“大人请讲。”
李冰郑重道:“巫郡守将摩苛忠心报国,无可厚非。破城之后,还请将军不要伤及他全家性命,放他一条生路为好。”
王汉为难地道:“这……摩苛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不仅羞辱郡守大人,他还违背诺言,将李大人羁押多日。你为何还要替他……”
李冰道:“摩苛乃楚王外甥,若是杀他,楚国必然纠集大军犯秦。如今,秦赵之战正酣,兵马紧绌,无力两顾。请王将军三思。”
王汉不便做主,便将目光转向了张若,张若微笑道:“你不用看我,我虽心中还有怨气,但李冰所言总不会错,就依他之意吧。”
王汉这才点了点头,李冰也欣慰的笑了起来。
王汉即日便点兵起征,杀至巫郡城下,又依着李冰之计,命四娃子带人从泄水道口潜入城中,里应外合,一举便破了巫郡城,生擒摩苛等人。又依着和李冰的约定,释放了摩苛和左将军等人回楚。但那摩苛得知了巫郡果然还是败在李冰之手,不禁慨然泪下,仰天长叹道:“天不助我也,楚亡之日不远矣!”就此自刎于大江之畔。左将军也随之自刎,两缕忠魂便顺着江水回去了楚国郢城。
这日咸阳宫的大殿之上,宣太后和魏冉又一唱一和地训斥着秦昭王。秦昭王垂手而立,对这情形都有些习惯了,一脸的漠然。宣太后又喝道:“你身为秦国大王,却无法调动司马错,要你何用!”
秦昭王辩解道:“娘,我……我已下旨传他进宫,可是……”
魏冉喝道:“司马错抗旨不遵,罪不容赦。你须颁布檄文,知会各国,天下共讨之!”
秦昭王还要反驳,宣太后又道:“毕骏,你要知道,你这个大王并非你生而应得,只是念及你我在燕国相依为命,方成全于你!如今,我的稷儿已经找到,随时可以将你取而代之。”
秦昭王便接口说道:“娘,我……请娘和丞相把真正的大王请回来,孩儿甘愿让位。”
宣太后恼火道:“你……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弟弟,你速派人将稷儿从蜀郡接回来,让他当王。还有,你以丞相之名再召司马错入宫,若再违抗,即刻起兵征讨!”
魏冉忙阻拦道:“姐姐,且请……”
话未说完,门开处,司马错一身盔甲大步走上殿来,大声说道:“太后,大王,丞相大人,司马错奉旨而归!”
魏冉和宣太后都是大惊失色,秦昭王却心中暗喜,宣太后惊恐地说道:“你……你……你先出去!”
司马错朗声道:“太后,大王召见,不敢不归。丞相大人,你说呢?”
魏冉颤声说道:“这……上将军辛苦了,且请先去歇息,待大王……”
秦昭王忙喊道:“不,不要走!上将军不能走!”
司马错躬身答道:“是,大王。”
宣太后冲着秦昭王大声喝道:“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
司马错却打断她说道:“太后,大王乃大秦之王,请你和气说话。”
宣太后气得大喊道:“反了!你们……反了!弟弟,你的人马何在?”
魏冉还未说话,司马错抢先道:“丞相大人的兵马已经离开咸阳城,尽在城外大营驻扎。”
魏冉大惊,怒道:“你……你……怎敢……”
司马错道:“你既为丞相,本不应统领兵马。于是,在下便自作主张,将丞相大人的兵马收入麾下,此事正待向大王禀报。大王,请允准。”
魏冉怒面冲向秦昭王,“不,大王,不得允准!”
宣太后也对秦昭王喊道:“你敢?!”
秦昭王看着两人凶狠的神情,不由又颤抖起来,但再一看到司马错期待的眼神,便又鼓足勇气直起身子,大声说道:“允!”
司马错大喜,躬身说道:“谢大王!”
“好啊,你这个……”宣太后大怒,扬起手便要打向秦昭王。
但无人能够料到,秦昭王却一把握住了宣太后的手腕,冷冷说道:“母后身体不适,万万不可动怒。此乃议事大殿,而非后宫,请太后稍安。”
宣太后也想不到秦昭王会如此反应,惊恐地望着她,许久才大声号呼起来,“你……反了!你竟然也敢对我……弟弟,他们果真反了!王法安在!他们……你们……”
魏冉恼火地喝道:“大王,这是你的母后,是你亲娘,你竟敢这样对她,你……”
秦昭王冷冷地看着宣太后,问道:“太后,请问我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宣太后一怔,慌乱地说道:“这……你……你们……弟弟,你为何不说话,你说话呀!”
魏冉忙道:“大王,你当然是太后的亲生儿子。”
秦昭王森森地一笑,“既然如此,我这个大王并非假冒了?”
魏冉正不知如何作答,司马错上前怒视着他大声喝道:“魏冉,你暗害张禄丞相,谋篡相位;你挟持大王,独统天下;你疏于国政,致使民生凋敝。罪恶累累,虽九死而不足以抵其罪!”
魏冉大声狡辩道:“你胡说!张禄死于蜀郡瘴气,尽人皆知,此事与在下……”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死于瘴气,又岂能死而复生?”
众人一惊,都扭头望去,却见正是张禄从门外走了进来,又躬身向秦昭王施了一礼,“大王。”
秦昭王大喜,忙道:“丞相!你……你还活着?”
张禄答道:“在下虽然承蒙穰侯赐一毒箭,但却大难不死,皆因不忍大秦江山落入魏氏兄妹手中啊。”
魏冉气急败坏地喊道:“你血口喷人!我……大王,司马上将军,张禄他……请你们不要听他胡说,他……他……”
张禄却大声喝道:“带上来!”
外面的兵士答应一声,便将厉九押了上来。厉九一下子便跪倒在地,哭着向魏冉喊道:“大人,我……对不起呀,大人,他们逼迫小的说出实情,小的……小的不敢不说呀!”
魏冉颓然立在当场,再无话可说,只好又求救地望向宣太后,宣太后蛮横地喊道:“好啊,你们……你们沆瀣一气,篡权谋反,天理不容!”又转身冲着秦昭王喊道:“你身为大王,还不主持公义,将他们处死!”
秦昭王用愤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宣太后,宣太后有些害怕地退了两步,嘴里说着,“你……你……”突然又哀呼起来,“稷儿,你再也不听娘的话了?”
秦昭王愤怒地大吼一声,“我不是稷儿——!我是秦王!秦王!大秦国的王!”
这一声怒吼,似将他数十年来堆积在心中的郁闷一吐而出,声音在大殿上激荡回旋。众人全都惊得呆了,有人欣慰,也有人心生寒意。
魏冉慌忙跪倒在地,“大王,我……请大王饶恕,在下有罪,罪该万死。但请大王看在舅甥的情份上,给在下留条性命,在下一定……”
就听当啷一声,司马错将剑扔在了他的面前。魏冉大惊,望望地上的长剑,又去哀求地望着秦昭王,“大王……”
所有人也都望向秦昭王,宣太后哀声说道:“稷儿,你……他可是你的舅舅啊,要不是他,你……你在三岁的时候就死啦!”
秦昭王依然沉默不语,怒目注视着魏冉。魏冉渐渐绝望,伸手去抓起了地上的长剑,颤颤巍巍的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而秦昭王终于长叹一声,飞脚将他手中的长剑踢到了地上,说道:“穰侯,回你的封地陶去吧!”
魏冉惊喜地望着秦昭王,“大王,你……”
秦昭王沉着脸喝道:“永远不要回来!”
魏冉忙跪地磕头,连声说道:“是,是,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然后才站起身来,又向宣太后说道:“姐姐,这样的结局我早已料到,可你……你却偏执任性,一意孤行,你……唉!”说罢,一跺脚快步去了。
宣太后看着他的背影,凄楚地喊道:“弟弟!弟弟……稷儿……我……”
秦昭王又恨又怜地望着她,眼中也渐渐湿润,终于还是硬起心肠,大喝了一声,“来人!”王稽从外面走了进来,秦昭王指着宣太后说道,“速速送太后回后宫歇息!无寡人允许,不得让太后随意走动,免伤身体!”
王稽领命道:“是。太后,请吧。”
宣太后茫然地哀呼着,“稷儿?稷儿在哪里呀?为何我的稷儿……你们……你们都不要娘了?我生你们……养你们……历尽千辛万苦,竟落得……落得如此凄惨。天神哪,公理何在呀?”说着便伸出两手,直直向外奔了出去。
王稽忙快步跟上,秦昭王望着宣太后踉踉跄跄的身影,也忍不住又抹了一把眼泪。这时张禄和司马错便走上前来跪地行礼,司马错说道:“大王数道御旨传令在下入宫,在下抗旨不遵,还请大王治罪!”
秦昭王稳了稳心神,这才说道:“魏冉逼迫寡人召上将军入宫,意在取你性命,幸好上将军明辨是非,抗旨未从,否则今日被废黜的就是寡人哪!上将军快快请起。”
司马错道了声谢站起身来,张禄又道:“大王,张禄在蜀郡身中毒箭,令大王担忧焦虑,实属不该。自蜀郡返回咸阳后,因情况不明又未及时入宫,罪该万死。”
司马错道:“大王,张大人自蜀郡归来,径自与在下商讨对策。是在下献言,请张大人藏匿于城外大营,以待时机。大王,在下有罪。”
秦昭王忙道:“张大人快请起来。寡人恕你等无罪。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司马错又道:“魏冉既除,国不可无相。大王,还请张禄张大人就任丞相之位,请大王恩准。”
秦昭王便道:“好好。张大人原本就是丞相,只不过位归原主而已。”
然而张禄却大声道:“不,大王,在下还有一罪,罪不容赦。故而这丞相之位还请大王另谋他人。”
秦昭王奇道:“张大人尚有何罪?”
“在下违抗御旨,并未杀掉李冰。”
秦昭王一愣,“啊?你……你为何……”
“在下看李冰只有治水之心,并无谋篡之意,故而……”
司马错不悦地说道:“张大人,无论李冰是否谋篡,将他留在世上,便是对王位的威胁。他一日不死,大秦国便一日不得安宁,贻患无穷。你岂能因循私情,置国家安危于不顾!”
张禄道:“在下命李冰治好泯水自行了断。为防不测,在下还交待郡守张若和郡尉王汉,一旦李冰治好泯水便即刻将他杀掉。在下自作主张,请大王赐死。”
秦昭王与司马错对视一眼,都不知如何是好。张禄却突然拾起方才魏冉掉在地上的长剑,就要自刎。司马错手疾眼快,一掌击中张禄的手腕,长剑这才又跌落地上。
张禄悲哀地望着司马错,“上将军,请你成全在下吧!”
司马错皱眉道:“此地乃是王宫,大王在上,死活岂能由你做主?”
张禄便跪下说道:“大王,张禄违旨不遵,实属大逆。循私放过李冰,更是罪不容赦。若传扬出去,张禄实在无颜面对天下人,还请大王赏赐在下一个清白名声吧!”
秦昭王起身,在大殿上来回踱了几步,这才说道:“丞相,司马上将军所说言之有理,李冰存世一日,这王位便无一日稳妥。王位不稳,则国有不宁!你置国家安危于不顾,私放李冰,确属死罪!”
张禄道了声“谢大王”,便又过去拾起了长剑,秦昭王却又说道:“然而,寡人不许你死!”
张禄一愣,抬头望向秦昭王,秦昭王大声说道:“司马错、张禄听旨!司马上将军,巫郡已破,归入秦国,泯水已通,直抵楚地。寡人命你统领大军,由蜀郡直达巫郡,伺机攻楚!张禄,寡人命你为绣衣御史,随司马上将军一同入蜀,亲手杀掉李冰,以绝后患!”
司马错大声答道:“是!”
张禄却犹豫地道:“大王,这……”
秦昭王怒视着他,说道:“你还想抗旨吗?”
张禄无奈,只得轻声说道:“下臣不敢,下臣遵命。”
秦昭王这才微笑着说道:“丞相之位暂且空缺,待你杀掉李冰,将功抵罪之后,官复相位!”
2
宣太后回到寝宫,每日只是抱着毕鹰的长命锁和那些木工玩物怔怔流泪,也不肯饮食,只等就死。魏萱在旁照顾着,便心有同感,也每日陪着宣太后一起悲泣。眼看这日夜里,宣太后已变得形容枯槁,呼吸苦难,魏萱便忙遣宫女去通报了秦昭王。
秦昭王赶了过来,伏在床头含泪望着宣太后,魏萱便退了出去。秦昭王轻声地唤着,“娘!”
宣太后也只是闭目不理。秦昭王便哭着说道:“娘,你已经七天不进水米,这……这叫孩儿如何是好啊?娘,孩儿……孩儿也是不得已呀!穰侯欺我太甚,他……他谋害丞相,阴谋篡位,孩儿不得不将他赐死啊……娘,孩儿知道伤了你的心,可是……可是孩儿从来将娘视为亲娘,并不敢有半分不孝啊!”
宣太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秦昭王,却仍不说话,秦昭王急道:“娘,你就听孩儿一句话,吃些饭食,啊?娘,孩儿……孩儿给你跪下,请求娘的宽恕。”说着便果真跪在床前。
宣太后看了他一眼,轻轻抬起了手,秦昭王连忙握住她的手,唤道:“娘”
“稷儿,你……起来……”
“儿不敢。”
宣太后断断续续地说道:“起来吧,娘……有话……要跟……你说……”
秦昭王这才战战兢兢地立起身来,宣太后又道:“稷儿
,那……李冰……他……他是你的……哥哥……”
秦昭王不悦地说道:“娘,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惦记那李冰?”
“你听娘说……那李冰……他确是……你的亲……亲哥哥……他叫……毕鹰……你叫……毕骏……你们……都是……毕氏的……儿子……”
秦昭王大吃一惊,“娘,不,这不是真的!”
“我的稷儿……身上有……有块胎记……娘留意……看过……那李冰……他没有……娘去过……毕氏的坟上,说是……说是祭祀,其实是……是找她说说……心里话……那时候娘……已经知道……毕鹰不是稷儿……可是娘……不甘心哪……”
秦昭王哭着说道:“娘,你别再说了。孩儿不孝,让你这一辈子活得苦啊。”
“不,是娘让你……这辈子……活得苦。娘不能再看护你了……你要答应娘……放过他……你要……放过你的……亲哥哥……”
“嗯,孩儿答应。”
“你……是大王……天下……都是……你的……你要容下……你的……亲哥哥呀……”
秦昭王此时早已泣不成声,哽咽地答道:“娘,孩儿答应,娘说的孩儿都答应。”
听到这话,宣太后脸上露出喜色,挣扎着便要起来,秦昭王忙道:“娘,你要吃东西了?娘,让孩儿……”
宣太后却道:“稷儿,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秦昭王凑近过去,宣太后艰难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你的样子……与……与在燕国的……时候……一样……你……就是稷儿,是娘的……亲儿子……”
秦昭王把脸深深地埋在母亲手里,声音嘶哑地哭道:“娘不必多说,娘在孩儿心中永远是娘……”
宣太后艰难地说着,“娘的……两个稷儿……都找到了……娘也就……安……心……了……”但声音却越来越小,渐至无声,手也慢慢地垂了下去。
秦昭王大惊,忙看过去,却见宣太后已闭上了眼睛,秦昭王不敢相信地大声喊着,“娘?娘!娘啊……”
但再没有一丝回音,秦昭王怔怔地看着母亲安详的面容,忍不住又把脸埋到母亲冰凉的手中,压抑地哭泣起来。
魏萱一回到自己房中,便将所有的衣服都取了出来,摊在床上,细细挑选着。翠儿不解地望着她,问道:“公主,这是做什么?”
魏萱平静地说道:“翠儿,这些衣裳我已无法再穿,你且拿去,做个念想吧。”
翠儿更是一愣,“公主,你这是何意?”
魏萱道:“你随我这么多年,不离不弃,令我感激不尽。你年纪已大,不可再虚度年华,明日一早我便送你离宫。你可前往蜀郡,寻找夏侯水,与他结为夫妻,共度百年。”
翠儿急道:“不,公主,我不走,也不嫁,我就守着你。”
魏萱苦笑道:“傻话。”说着便从手上退下一支玉镯递给翠儿,“这支玉镯是回宫后母后所赏,你且带上,想我的时候可以看上一眼。”
翠儿眼泪就流了下来,“公主,你是不是……”
魏萱又将一幅未完成的剌绣递给翠儿,“若是你能见到李冰,请将这送给他,并代我向他问候。请你告诉他,今生不能与他隐匿深山实属无福。”
翠儿又悲呼了一声,“公主……”
魏萱道:“翠儿啊,你还记得蜀道上那位隐居深的药师吧?”
翠儿点点头,“记得。”
魏萱凄然道:“你与夏侯兄弟也要远离官府,寻一个无人之处隐身安居。切不可像我和李冰,生不能相守,死……死也不能相聚,我们……”
翠儿已大哭起来,“公主,你不要再说了!”
魏萱便不再说,转身走去了三个木箱之前。将那三个木箱打开,只见里面全是一卷卷的竹简,魏萱轻声说道:“这些竹简太多了,你无法带走。就让它们陪伴着我吧。”
原来自李冰走后,魏萱日夜思念,无所寄托,便心中每念一句,便在竹片上刻了下来。翠儿又帮着穿起来以成竹简,一年下来,便积满了这整整三大箱。
翠儿说道:“公主所刻的每一札,都已印在翠儿的心中,若是见到李大人,翠儿自会一一道出……”
魏萱不敢相信地望着翠儿,“你……果真都已记下?”
翠儿流着泪,哽咽地说道:“翠儿也想那夏侯水,想着再见到他时也能……也能将公主这些话告诉他,故而……故而认真记下了。”
魏萱凄然一笑,缓缓地抚摸着木箱里的竹简,“难得你如此用心。既是这样,这些竹简也算有了价值……”
就在这时,秦昭王的哭声隐隐传了过来,魏萱眉头一皱,将衣物赶忙包成一个布包,递给翠儿,“太后去了。翠儿,不可延宕,你此刻就走!我送你出宫!”说着拉起翠儿便匆匆走出房门。
一路急行,魏萱一边向翠儿说道:“出宫以后,你先躲藏起来,寻机离开咸阳,万万不可大意。还有,宫中发生的一切万万不可告诉他人……”
翠儿忙道:“此话公主已交待多遍,翠儿记得了。”
魏萱又再叮嘱道:“此事关乎李冰性命,就算夏侯水也不能知晓,啊?”
两人便一路躲躲闪闪,终于来到了咸阳宫的大门口。魏萱过去冲着守门兵士大声喝道:“我是魏国公主魏萱。奉大王之命,特派宫女翠儿出宫为太后延请郎中。”
兵士犹豫地说道:“不行,王稽大人有过命令,不得放任何人出宫啊!”
魏萱又怒喝道:“太后病重,若贻误诊治,将诛你九族!”
那兵士就胆怯起来,“这……可是……”
魏萱又道:“我还留在宫中,王大人若是追究起来,唯我是问!快快开门!”
那兵士这才缓缓将门打开。翠儿依依不舍望着魏萱,始终迈不出离去的脚步,魏萱就跺跺脚,又喊道:“快去呀!误了太后的病情,是要杀头的!”
翠儿便点点头,含泪离去了。魏萱望着翠儿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泪水这才流了下来。
王稽大夫领着一队兵士匆匆赶到宣太后寝宫,只见宣太后已然过世,秦昭王伏在床头紧抓着母亲的手,还兀自不肯松开,王稽走上前去,轻声说道:“大王……王宫已经尽在掌控之中。”
秦昭王没有答话,只是怔怔地望着母亲苍白的面容。王稽又道:“大王,魏萱和其他知情的人要不要……”
秦昭王又沉吟了片刻,这才开口道:“你去宣她前来,寡人有话要问她。”
王稽奉命来到魏萱寝宫,扣了半天门也无人理会,只得推门而入,还不及说话,眼前的情景便让他一下子呆住了,怔怔地愣在原地。
眼前,魏萱身着艳丽的华服,面带微笑,平静地躺在床上,一把短剑就落在床边,魏萱颈部的鲜血流淌下来,染红了华服,也染红了她身下压着的一卷卷的竹简。
旁边的案几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卷用丝带仔细扎好的绢帛。
王稽便拿着那卷绢帛回来向秦昭王复命,秦昭王听闻魏萱自刎,不禁也是一惊,默默无语。王稽又将那卷绢帛在秦昭王面前徐徐展开,轻声读道:
“毕鹰哥哥:萱儿身染重疴,不久于人世。仰天而望,山高水远,星空茫茫,一别即成永决……蒙天神眷顾,得遇于你,实乃今生大幸。想你我缘自前世,相敬相悦,情爱缠绵。虽不能同死,萱儿却已可欣然瞑目。你此生以治水为已任,殚精竭虑,苦心孤诣,除此以外并无他图,可钦可佩……当今大王雄才大略,礼贤任能,民心拱卫如日中天。秦民生逢明主,幸哉大矣。但愿你治好泯水,富国强民,报答大王知遇之恩。萱儿虽在九泉,亦可含笑也……”
秦昭王听完,心中不禁感慨万端,久久不能平复。王稽又探询地问道:“大王,魏萱公主房中查抄竹简共计二百零一札,下官一一查检,均是留给李冰的书简,无非是儿女情长、恩爱永远的话。”
秦昭王惊道:“哦,如此之多?”
“是。”
秦昭王叹了口气,道:“她说已与李冰了断私情,却原来是自愿留在宫中以身为质。贞烈如此,堪可敬佩呀。”
王稽又道:“大王,魏萱宫中有一宫女深夜离宫,不知去向,在下已命人严加盘查,加紧搜寻。”
秦昭王缓缓说道:“还是由她去罢。”王稽不解地看着秦昭王,秦昭王又说道,“王稽大夫,请将魏萱公主好生收殓,重礼以葬。同时知会魏王,昭示寡人深切哀悼之意。”
“是。大王,那些书简是否烧掉?”
秦昭王犹豫起来,王稽就又大着胆子说道:“大王,既是私情书简,并不妨碍国事,不必烧掉吧?”
秦昭王点了点头,缓缓道:“你将书简送入寡人殿内吧。”
“这……是。”王稽诧异地忘了秦昭王一眼,又问道,“那李冰又当如何处置?”
秦昭王道:“依你看来,这李冰还会不会反?”
王稽道:“魏萱公主留此遗帛,意在保全李冰,丞相和司马上将军也多次力保李冰。李冰治水,利在蜀郡,功在大秦,利在当时,功在千秋。大王,似此忠良之士,若是轻易杀掉,只怕天下人心寒哪。”
秦昭王痛苦地说道:“若不杀他,永为后患。”
“大王所说后患,无非是担心他篡夺王位。眼下太后仙逝,穰侯已废,李冰他纵有篡位之心,也无起兵之力呀。”
“就算他无力起兵,但若是投靠他国,以王子之名怂恿他国发兵,岂不也是祸害?”
王稽摇摇头道:“李冰归蜀一年有余,专心治水,坊间并不曾传出有关王子的谣言,可见他守口如瓶,并不相信自己便是王子之说。即使他当真投靠他国,遍布谣言,蛊惑人心,但死无对证,又有谁会相信呢?”
秦昭王迟疑地说道:“谣言四起,对寡人终是不利。”
王稽又再劝道:“眼下秦国强盛,李冰不以王子自居尚好,若以王子自居,六国更不敢轻易收留。如果有人轻信谣传,收留于他,岂不正好授我以出兵之借口?”
秦昭王便定定地看着王稽,一时还是下不了决断。
3
水面上飘荡着整齐的川江号子声,无数河工在二郎的指挥下,将一只巨大的石雕鱼嘴一点一点地,移向了分水坝的最前端。
远处,李冰和玉飞沙并肩立在岸堤上,都欣慰地望着这场面。一年过去了,两人又已苍老了许多,头上也都露出了白发。李冰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图纸来,对于飞沙说道:“飞沙兄,这几日我夜不能寐,思之再三,忽有所得。你且请看。”说着便将那羊皮图纸铺在地上,指点着又道,“以我之意,泯水不可五五平分,应以四六而分,如此方可保证下游水量充足。”
玉飞沙一怔,“四六而分?如此固然可以保证内江水量,然而一遇洪涝,岂不会水量过盛?何况内江河床低于外江河床,水量本已充足,若是……”
李冰道:“此事我已考虑周全,只需引水坝略有弧度,便可解决这一难题。飞沙兄,你看,将引水坝坝首置于此处,坝身自有弧度,洪涝季节,泯水湍急,可直泄而下进入外江,内泯水量只约占四成;干旱季节,水流缓慢,泯水借助坝首,加之内江河床较低,倒有六成进入内江。如此调蓄,岂不是好?”
玉飞沙赞赏道:“嗯,你这一说,颇有道理!四六而分,平抑潦旱,实在是妙不可言哪!好,我即刻命去告知二郎,命他派人调整坝身!”
又是数月过去,引水坝终于宣告完工。从远处望去,整个大坝便如同一条大鱼纵向卧于泯水之中。
李冰、玉飞沙和二郎三人在坝上缓步而行,心中都激荡着满满的自豪之情。玉飞沙大声说道:“分水堤业已筑成,也需有个吉祥的名字才是呀。”
二郎道:“那边是宝瓶口,这分水堤就叫金堤可好?”
玉飞沙思忖地念道:“宝瓶口……金堤……若是也取个三字的名称,叫起来就更顺口了。”
李冰就笑着说道:“金刚堤。”
玉飞沙又念了念,“宝瓶、金刚……宝瓶口,金刚堤。嗯,恰好相映相配。此堤纵卧于泯水之中,坚如磐石,中流砥柱,确如金刚一般。好名字!”
三人说笑着已走到了坝首,只见那只石雕的鱼嘴面对着泯水昂然而立。二郎就说道:“依孩儿看来,这坝首就以这鱼嘴命名,倒也现成!”
玉飞沙道:“鱼嘴?倒也贴切。李冰,你意如何?”
李冰看看鱼嘴,再回头看看整个坝身,也点了点头,“这坝首为鱼嘴,金刚堤为鱼身,鱼翔激流,万世不朽。好,就叫鱼嘴!”
玉飞沙又指着栈桥道:“李冰你看,我特意留下这座栈桥,以利两岸百姓通行。”
李冰赞道:“好,飞沙兄考虑周全,就请飞沙兄给此桥取一名字吧。”
玉飞沙思索了一下,说道:“此桥横跨于泯水之上,伏波安澜……叫伏波桥如何?”
二郎道:“伏波安澜……好,就叫伏波桥。”
李冰却道:“以我看来,叫安澜似乎更与宝瓶相谐。”
玉飞沙便又念道:“安澜……安澜桥。嗯,果然安澜桥更好。”
二郎大声道:“那就叫安澜桥!”
三人正说着,溪百里却从栈桥上匆匆跑了过来,大声喊道:“李大人,李大人!丞相和司马上将军已到成都,传你即刻前去!”
李冰一惊,随即便笑了,大声应道:“好!我即刻前往。”说完转过身来看着玉飞沙和二郎,肃然说道,“飞沙兄,泯水终于治好,我此生夙愿已了,死而无憾了。”
玉飞沙一愣,“你为何说出这番话来?李冰,请你实言相告,丞相突然前来,是否对你不利?”
李冰笑道:“丞相大人待我如同亲子,何言不利?”玉飞沙诧异地望着他,李冰又对二郎说道,“二郎,你要追随飞沙大伯,继续治理洛水、涪水、潜水。蜀郡多大江大河,正是治水人大展宏图之地。二郎,你要记住二爹的话,此生只需治水,不可为官。当然,治水官除外。”
二郎也是疑惑地望着他,“嗯。二爹,你好像心事重重,你……”
李冰又道:“飞沙兄,这下游尚需多开支渠,使这泯水可以滋润到每一寸田畴。”
玉飞沙疑道:“李冰,你为何突然交待这些后事?走,我与你一同去见丞相大人!”
李冰肃然说道:“不,你们不可同去。无论我此去结果如何,你们都不可轻举妄动,以免误了治水大事。好了,就此别过,你们……多多保重!”说完,抱拳施了一礼,便毅然踏上栈桥,随着溪百里去了。
这时的郡守府内,张禄早已在大堂当中就座。张若和王汉一起过来行礼,张禄便向张若厉声问道:“你如实说来,泯水到底是否治好?”
张若支支吾吾地说道:“这……爹,李冰他……”
张禄瞪了他一眼,又问向立在一旁的王汉,“王汉,你说!”
王汉犹豫地说道:“启禀御史大人,分水坝确已筑成……”
张禄沉下脸来,“当初我是如何交待你等?既然泯水已经治好,为何不杀掉李冰?”
王汉无言以答,张若便说道:“爹请息怒,此事错在孩儿。分水坝虽已筑成,但栈桥未拆,坝基还需加固,因此尚不能视为泯水已经治好。”
张禄厉声道:“我看你等分明是循私枉法,有意袒护李冰!”
张若道:“爹,李冰他为了治好泯水,忍辱负重,劳苦功高,孩儿……实在是不忍心哪。”
“混帐!我对你等千叮咛万嘱咐,此事悠关国家安危,切不可因情循私。你等却充耳不闻,阳奉阴为,该当何罪?”
王汉忙跪倒在地,“御史大人,此事郡守大人曾与在下相商,是在下劝阻郡守大人手下留情。若要治罪,请御史大人惩治在下便是。”
张若也跪倒在地,又掏出一卷竹简递上,道:“爹,我已拟好奏简,正准备向大王上疏陈情,恳求饶恕李冰。今日正好请爹带回,呈递大王。”
张禄怒地道:“你以为这是家事,可以随心所欲,朝令夕改?!我此番入蜀,乃大王特命绣衣御史,无须奏明大王便可先斩后奏!”
张若只好道:“是。我等偏居蜀郡,不明国家大政,还请爹宽恕。这奏简也不必……”说着便准备将竹简收起。
张禄却又将竹简接了过去,一边说道:“奏简既已写好,呈上待我看来。其中若有袒护之意,定然一同治罪!”
正说着,门外传来溪百里的喊声,
“李冰到!”张若和王汉都是一惊,向外望去。
张禄却说道:“你二人且请退下。”
两人还想再说,但一眼看见张禄严厉地目光,便已知无用,只能无奈地退了下去。
李冰大步走了进来,向张禄躬身行了一礼,“学生李冰拜见恩师。”
张禄凝神打量着他,只一年不见,他却看着又沧桑了许多,头发已见花白,面庞又黑又瘦,张禄不禁心中便有些怜惜,想欠身还礼,但终于又忍住了,硬硬地说道:“李冰,你知罪吗?”
李冰跪倒在地,说道:“学生知罪。如今,泯水已经治好,今日见过老师,李冰心中再无牵挂,此时便可自断。请老师允准。”
张禄望着他,眼眶渐渐湿润,久久没有回答。李冰诧异地抬头来看,张禄便忙侧过脸去,不叫他看见。李冰淡淡一笑,道:“老师不必伤感。以学生之死,换取国家安宁,功莫大焉。老师应该为学生高兴才是。”
张禄道:“李冰,你……你且起来坐下。”
李冰便起身在一旁坐了,又说道:“自从老师返回咸阳之后,学生心中始终挂念,不知老师吉凶如何。后来,得知宫中之事,才放下心来。学生深知,老师为了李冰,不惜身负抗旨之罪,内心必然矛盾重重。请老师放心,自今日之后,学生再不会让老师为难了。”
张禄哽咽地说道:“李冰!你……不要再说。”
李冰又继续道:“老师的心情,学生岂能不知?但还请老师将统一中原大业系于胸怀,切莫羁绊于儿女情长才是。”
张禄立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下,郑重说道:“李冰,你逃吧!”
李冰大吃一惊,“老师,何出此言,这可是……”
张禄悲声道:“让为师亲手杀你,这……这……你看,就连若儿也要上疏大王,替你求情,我又如何下得了手啊!”
李冰大声道:“无须老师动手,李冰自行了断。”
张禄道:“不。似你这等德才兼备之士,断断不可轻易就死,更不可死于为师之手。李冰,你可前往楚国,隐姓埋名……”
李冰苦笑道:“老师差矣。老师自幼便教导学生精忠报国,岂可为了偷生而投奔他国?”
“为师并非要你投敌,而是要你专注于治理江河。楚虽为敌,而江河无辜。他日大秦一统天下,楚河便是秦河,也算你有功于秦哪。”
“不,老师此番与司马上将军一同入蜀。学生若是逃匿,则罪在老师。以老师的秉性,定然不肯苟活于世。学生怎能用老师的性命换取一时的生欢?学生只知治水,而老师却是治国之才,孰轻孰重,不言自明。再说,老师既死,学生虽生却生不如死呀!”
这一番话让张禄感动万分,眼中的泪水不由又流淌下来,李冰又道:“老师,不必忧伤。学生此生……”
张禄打断他道:“李冰,你且稍候。待我去见司马上将军,说服他一同向大王求情。”
“不,司马上将军的秉性,老师应该清楚,他断断不会因为私情而置国家大业于脑后,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李冰说着,毅然抓起桌上的长剑,抽剑出鞘。看着张禄说道,“老师不必再费周章,请保重。”
张禄悲恸地道:“李冰!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且请……”
李冰凄然一笑,“学生只有一事相求。老师回到咸阳,请将公主接出王宫,送返魏国,学生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
张禄点点头,“好好,为师一定……一定替你好好照顾魏萱公主。李冰啊,为师此生坦荡磊落,唯有此事令为师……”
话未说完,溪百里突然进来禀报道:“启禀卸史大人,司马上将军差人来传李冰!”
张禄和李冰均是一愣,张禄疑惑地问道:“哦,上将军传李冰,所为何事?”
溪百里道:“来人未说,下官不知。”
张禄略一沉思,便道:“走,李冰,我与你一同前往。”
溪百里为难地说道:“大人,那来人称,司马上将军有令,只传李冰一人。”
李冰便放下手中的长剑,跪在张禄面前,说道:“老师,学生见过上将军便……不再回来看望老师了。就此告辞,请老师珍重!”说完重重地磕起头来。
张禄闭上了眼睛,泪水已滚落下来。
李冰随着司马错遣来的兵士坐上马车,一路向城外的秦军驻地而来。到了中军大帐,天色已近黄昏,就见司马错早在帐外等候,见了李冰前来,便满面春风地上前说道:“李冰,你可还记得老夫欠你一顿好酒,今日定要让老夫得偿此愿。”
李冰诧异地随着司马错走入帐中,只见这里已燃起了上百只蜡烛,将整个大帐照得如同白昼。大帐中间还摆着两个案几,上面尽是美酒佳肴。
司马错拉着李冰过去坐下,举起酒爵来说道:“来,李冰,这一场酒欠你二十多年,实在不该呀!”
李冰微笑道:“上将军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竟还记得这件小事。”
司马错道:“哎,喝酒事小,却要看与何人共饮。与你李冰相约之诺,岂能忘怀?”
“李冰无名小辈,劳上将军惦记多年,惭愧惭愧。”
司马错哈哈大笑起来,“你可不是无名小辈。你若是无名小辈,又岂能搅得王宫大乱?”
李冰忙放下酒爵,跪倒在地,“李冰该死,李冰该死。”
司马错起身过来将李冰扶起,道:“来来来,先喝酒。要死也要先将这场酒喝完!”
李冰依言坐下,司马错却突然出人意料地在李冰身前郑重跪下,大声说道:“李大人在上,请受司马错一拜!”
李冰大惊失色,慌忙起身,也跪在司马错面前,“上将军,这……这如何使得呀!”说着,扶着司马错,两人一同立起。
司马错微笑道:“如何使不得?丞相一直说,泯水治,则蜀郡丰,蜀郡丰,则秦国强,泰国强,则天下归一。李大人,你治好泯水,河通楚境,若能统一六国,你便是首功。如此居功至伟之人,理应受老夫跪拜。”
“不不,上将军此言可让李冰无法承受啊。上将军,快快请坐。”
二人这才重新坐下,司马错又道:“李冰,你要知道,除了历任大王,你是老夫跪拜的第一人!”
李冰苦笑道:“上将军,这让我如何……蒙上将军错爱,李冰惭愧万分,这一杯自罚!”说着,端起酒爵便一饮而尽。
二人便饮便聊,甚是投机,司马错饮过几爵后,借着酒意又说道:“李冰啊,你心地善良,德才兼备,实为天下不可多得之贤士。然而,太后昏庸,无中生有,置你于必死,可叹可惜呀。”
李冰淡淡一笑,“司马上将军,在下已治好泯水,再无贪生恋世之心,随时可以赴死。临死之前,又蒙上将军设宴对饮,虽死而无憾。”
司马错大声道:“好!男儿丈夫就该视死如归!来,老夫再敬你一爵,黄泉路上多多保重。”
“多谢上将军!”李冰喝罢,便放下酒爵,起身说道,“上将军,请借长剑一用。”
司马错笑道:“哎,不可不可。大王命张大人亲手杀你,你可不能死在老夫的帐中,让老夫背负这个骂名!来来,你又何必着急?坐下,喝酒!”
李冰无奈,只得又坐下与司马错对饮起来。如此一来二去,司马错便渐渐不支,终于伏倒案上,鼾声立起。李冰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出了大帐左右看去,哪里有人,只有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此时李冰才明白司马错的深意,他是怕张禄不肯放过自己,便将自己召到这里,好让自己趁机逃去。他却不知张禄也有意让自己逃走,而自己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决不能够逃去,决不能陷张禄和司马错于不忠不义之地。
李冰又饱含热泪地回望了司马错一眼,乘上马车,向自己家中驶去。
4
茅屋里燃起了灯光,李冰在灯下一刀一刀认真地刻着竹简。那每一刀都是李冰对扣儿的思念,一刀一刀便刻出了李冰心中的话语:
“扣儿:泯水治好之日,便是我之死期……想我此生,唯一遗憾之事便是未能在死前见你一面。为了免除大王疑心,你甘愿留在宫中自当人质,从那一刻起,李冰便知你我今生再无团聚之日。李冰何德何能之有,劳你一生相随不弃,数次挺身相护?得遇你这红颜知已,李冰足矣。今生不能相守白头,只待来世再结夫妻,远离尘嚣,归隐山林,安贫守静,相伴终生……”
李冰一刀一刀刻着,眼前浮现出一幕幕难忘的画面:小时候被玉河通救起,在玉家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秀丽可爱的女孩;玉河通一家远赴楚国,自己和扣儿第一次发下誓约,约定此生永不分离;在宫中第一相见,扣儿那含羞带怨的双眸;就在这间屋子,就在这铁匠铺里,两人泪流满面拥在一起;在那山中的茅屋,看到扣儿的一脸草药;在巫郡的客馆,看到扣儿的满腔惊喜……
李冰将刻好的竹简用一条丝带仔细扎好,然后将自己的遗物也都拿过来,一一摆在了床上。
这时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李冰不由一愣,问道:“谁呀?”
外面传来夏侯水的声音:“李冰,快开门!”
李冰忙过来把门打开,夏侯水和翠儿便走了进来。李冰惊喜地看着翠儿说道:“翠儿?你……公主安在?”说着便又向后面张望。
翠儿却伤心地说道:“公主……公主死了。”
李冰如遭雷击一般怔在了那,“啊?她……她……”
翠儿哭着说道:“宫中生变,穰侯被大王罢黜相位,太后绝食多日,郁郁而终。公主她……她自知必死无疑,将奴婢送出王宫,后来我听说她……她刎颈自尽了。”
李冰颓然坐下,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翠儿又掏出那件魏萱未完成的绣品,递给李冰,“公主要奴婢将此交给大人,这是公主一针一线亲手……绣的呀。”
李冰接过来,仔细地看着,轻轻地抚摸,像要把每一针每一线都记在自己心里。终于片刻之后,他将绣品捂在自己脸上,嚎啕大哭起来,泪水一下就浸湿了整个绣品。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冰才慢慢收住了眼泪,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又对夏侯水和翠儿说道:“夏侯兄弟,翠儿,你们……走吧。”
夏侯水悲伤地看着他,“李冰,你切不可哀伤过度啊。”
李冰勉强一笑,道:“我已没有哀伤了。夏侯兄,我……祝福你们。”
翠儿看了夏侯水一眼,羞涩地低下头,夏侯水感激地向李冰点点头,便拉起翠儿去了。
李冰又缓缓环视着屋里的一切,然后抓起自己刚刚刻好的竹简,用扣儿的绣品仔细包好,这才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再去墙上取下了长剑,缓缓抽出来,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颈上,心中默念道:“扣儿,等等我,我来了……”
就在这时,翠儿和夏侯水又跑了回来,翠儿正喊着,“对了,李大人,还有一事我必须……”一看到眼前这情形,惊得立时张大了嘴,再说不下去。
夏侯水纵身上前,一把将剑夺了下来,喝道:“李冰!你这是干什么!”
李冰悲伤地说道:“你们……你们就让我静静地走吧!扣儿已经死了多日,我不能再延搁了啊。”
翠儿大声道:“不行,你若是死了,公主那些竹简不就白刻了吗?”
李冰一怔,“竹简?”
翠儿道:“是呀,自大人离开王宫以后,公主便开始刻竹简。我让她念给我听,才知道尽是写给大人的恩爱之言……”
李冰惊喜地大声问道:“那竹简现在何处?”
翠儿答道:“在宫中。”
李冰不禁失望地说道:“宫中?你为何……为何不带来?”
夏侯水恼道:“翠儿也是偷偷跑出来的,如何能带得那许多竹简?”
李冰怔怔地道:“许多?有多少?”
翠儿答道:“公主一一编号,共有二百零一札。”
李冰惊讶地道:“如此之多?都是……都是公主亲手刻的?”
翠儿悲伤地道:“是。公主的手也粗糙了,好多次被刀划伤,血流不止,可她依然……”
李冰又流下泪来,轻轻唤着,“扣儿……我的扣儿啊……”
夏侯水道:“李冰,我知道你是因为公主之死而寻短见。可无论如何也要看到那些竹简哪,否则公主的心有谁能知呀?”
李冰点点头,道:“对对,要看,定要看到,不能让扣儿心冷落,我即刻返回咸阳,进宫……”说到这里,才又猛地省到自己已是将亡之人,脸上又黯淡下来,“不行,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回咸阳了。”
夏侯水奇道:“这是为何?”
不待李冰回答,屋门又开了,张禄一脸笑容地走进来。
李冰忙道:“老师,你来得正好。学生正有一事相求,请允准学生返回咸阳,将扣儿遗留的竹简读过再死!”
张禄一愣,道:“扣儿?你说的可是魏萱公主?”
ωωω ¤ttκǎ n ¤¢ ○
李冰也是一愣,但随即便笑了,“老师早已知晓公主的真实身份?”
张禄点点头,“为师曾经询问须贾,他早已将实情相告。只是攻魏时机未到,为师只好隐瞒至今。”
李冰道:“多谢老师。如今扣儿已死,老师不必再隐瞒下去了。”
张禄却道:“不!此事若是张扬开来,秦魏必有大战。眼下秦兵全力伐赵,再无兵马可用。李冰啊,宫中变故我已知晓,我也是刚刚得知太后和扣儿的死讯,你……”
李冰摇摇头,道:“老师,翠儿说扣儿给学生留下二百零一札竹简,待我看过之后,便再无理由苟活下去了。”
张禄却微笑着说道:“那些竹简,你尽可以慢慢看来。”
李冰欣喜地说道:“如此说来,老师允准学生前往咸阳了?”
张禄道:“不必,在蜀郡读不也是一样吗?”
李冰纳闷儿地望着他,“蜀郡?老师,你的意思是……”
张禄一笑,冲着门外喊了一声,“王大人,请进吧。”
王稽便笑着走了进来,李冰吃惊地看着他,“王大夫?你……你如何在此?”
王稽微笑道:“老夫奉大王之命,不远千里,特为宽恕李大人而来。而且,老夫还顺便做个人情,将公主留给你的竹简也一并带来了。”
李冰大喜过望,定定地望着王稽问道:“竹简现在何处?王大人,快带我去……”
“且慢!”王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御旨来,“李冰接旨!”
李冰愣了,这才慌忙跪倒,张禄、夏侯水和翠儿也都跪了下去。王稽这才缓缓念起了御旨……
郡守府的大堂上已摆起了盛宴,各个案几上都是满满的酒肉菜肴。张禄与王稽并排正座,张若、王汉、李冰、夏侯水、玉飞沙、布顺等文武官员分别坐在两侧,众人说说笑笑,一时十分热闹。
张禄高举起酒爵,向众人大声说道:“大王英明,赦免李冰,实乃蜀郡之幸,秦之大幸!诸位阁僚,来来来,此爵遥敬大王。”
众人一起举爵而饮,齐呼:“大王英明!”
李冰又道:“大王能够宽恕李冰,全赖御史大人和钦差大人从中说项,苦口婆心,李冰感恩不尽。”
话音未落,司马错便大步走了进来,大声喝道:“如此盛宴,竟然不请老夫。李冰,你是何用意啊?”
众人急忙起身行礼,张禄高喊道:“上将军,快请上座!”
早有衙役端着一张案几上来,摆在张禄身边。张禄主动将自己的中间座位让给司马错。司马错倒也不客气,抓起酒爵来高举过顶,大声说道:“此酒乃大喜之酒,须得豪饮,不醉不休!”说罢便一饮而尽。
众人又纷纷上来向司马错敬酒,司马错便是逢敬必饮,逢饮必干,一口气便连干了十多爵,众人更是纷纷称赞上将军好酒量。
张若就忍不住问道:“司马上将军、御史大人、钦差大人,在下斗胆相问,这李冰到底所犯是何死罪?如今他已获大赦,能否略告一二,以解心头疑惑?”
司马错、张禄和王稽相互对视,却都是笑而不答。张禄说道:“李冰既已获赦,便是无罪,又何必穷究不舍呢?”
司马错也道:“对对对!李冰才德过人,何罪之有?来,喝酒喝酒!”众人便纷纷再饮起来,司马错又说道,“老夫不日即将率兵启程,正好借此美酒与诸位作别。”
张禄便起身举爵道:“好,那就在此祝上将军此去旗开得胜!”众人也一起向司马错举起酒爵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