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刚堤

分水金刚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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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大帐之中,王汉早备下丰盛的酒肉迎接张若和李冰。李冰也不多言,便将一卷破旧的布条取出来交给了王汉。王汉诧异地接过细细打量,却猛然间大喊出声,“巫郡城防图形!”然后一脸惊喜地望着李冰。

李冰就笑着说道:“对。在下被羁巫郡期间,利用寻找水源之机将其成防悉数摸清,暗中绘下此图。”又指着布条上向王汉说道,“将军,楚人善用坝桥,在下已查明环城河下,此处,还在此处,修有两道坝桥,兵士可以涉水而过。城墙东南西北这四处为泄水孔道,将军可命令兵士扮作百姓由孔道入城,里应外合,巫城可破。”

王汉感激地说道:“哎呀,有此图形,大功成矣!郡守大人……哦不,李冰大人,破城之后,在下定要将此图形献予丞相和大王,请他们饶过大人。”

李冰淡淡一笑,“将军的恩德,在下心中领受了,只是在下所犯之罪,天下无功可补,将军也不必多此一举。”

王汉还要再问,李冰却又说道:“将军攻破巫郡,楚国便岌岌可危,中原统一之日不远矣。那时,李冰虽在九泉之下,亦可安然了。”

王汉感动地说不出话来,李冰便又道:“将军,这四处孔道深匿于草木之中,若要在暗夜寻出并不容易。好在有一向导堪当此任。”

王汉诧异地问道:“向导何在,快快唤来!”

李冰又道:“只是,这位向导犯有死罪,还望郡守大人格外开恩,令他戴罪立功才是。”

张若不解地说道:“哦,这是何人?所犯何罪?”

李冰道:“还请郡守大人应允免其死罪。”

张若犹豫了一下,便说道:“好,本守答应。”

李冰这才笑道:“多谢郡守大人。”然后走出门去,不一刻便将四娃子领了进来。

四娃子一进来便跪倒在地,说道:“四娃子罪该万死,还请郡守大人宽恕。”

张若吃惊地说道:“原来是你!你……你……”

李冰道:“请郡守大人遵守诺言。”

张若大声道:“可是……他……他将本守绑送摩苛,投敌叛国,如此大罪……”

李冰说道:“大人,四娃子深知自己罪行深重,早已痛改前非。知错而改者,既往不咎。大人不也是幡然悔悟,洗心革面吗?”

张若一怔,脸色慢慢和缓下来,“这……对,对对,四娃子,你虽犯有不赦之罪,但却因本守而起,情有可愿。本守诸多罪过,远大于你,尚能得李大人、王大人宽恕。你且起来,命你充当大军向导,攻取巫郡,将功折罪。”

四娃子忙磕头说道:“谢郡守大人不杀之恩!小的此去,定当拼死效命。巫郡不破,小的将任由大人处置,万箭穿心也毫无怨言。”

众人都笑了,王汉就说道:“四娃子,快起来,到军报到!”

四娃子起身应了声是,便转身出去了。李冰又道:“王将军,在下还有一事相托。”

“大人请讲。”

李冰郑重道:“巫郡守将摩苛忠心报国,无可厚非。破城之后,还请将军不要伤及他全家性命,放他一条生路为好。”

王汉为难地道:“这……摩苛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不仅羞辱郡守大人,他还违背诺言,将李大人羁押多日。你为何还要替他……”

李冰道:“摩苛乃楚王外甥,若是杀他,楚国必然纠集大军犯秦。如今,秦赵之战正酣,兵马紧绌,无力两顾。请王将军三思。”

王汉不便做主,便将目光转向了张若,张若微笑道:“你不用看我,我虽心中还有怨气,但李冰所言总不会错,就依他之意吧。”

王汉这才点了点头,李冰也欣慰的笑了起来。

王汉即日便点兵起征,杀至巫郡城下,又依着李冰之计,命四娃子带人从泄水道口潜入城中,里应外合,一举便破了巫郡城,生擒摩苛等人。又依着和李冰的约定,释放了摩苛和左将军等人回楚。但那摩苛得知了巫郡果然还是败在李冰之手,不禁慨然泪下,仰天长叹道:“天不助我也,楚亡之日不远矣!”就此自刎于大江之畔。左将军也随之自刎,两缕忠魂便顺着江水回去了楚国郢城。

这日咸阳宫的大殿之上,宣太后和魏冉又一唱一和地训斥着秦昭王。秦昭王垂手而立,对这情形都有些习惯了,一脸的漠然。宣太后又喝道:“你身为秦国大王,却无法调动司马错,要你何用!”

秦昭王辩解道:“娘,我……我已下旨传他进宫,可是……”

魏冉喝道:“司马错抗旨不遵,罪不容赦。你须颁布檄文,知会各国,天下共讨之!”

秦昭王还要反驳,宣太后又道:“毕骏,你要知道,你这个大王并非你生而应得,只是念及你我在燕国相依为命,方成全于你!如今,我的稷儿已经找到,随时可以将你取而代之。”

秦昭王便接口说道:“娘,我……请娘和丞相把真正的大王请回来,孩儿甘愿让位。”

宣太后恼火道:“你……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弟弟,你速派人将稷儿从蜀郡接回来,让他当王。还有,你以丞相之名再召司马错入宫,若再违抗,即刻起兵征讨!”

魏冉忙阻拦道:“姐姐,且请……”

话未说完,门开处,司马错一身盔甲大步走上殿来,大声说道:“太后,大王,丞相大人,司马错奉旨而归!”

魏冉和宣太后都是大惊失色,秦昭王却心中暗喜,宣太后惊恐地说道:“你……你……你先出去!”

司马错朗声道:“太后,大王召见,不敢不归。丞相大人,你说呢?”

魏冉颤声说道:“这……上将军辛苦了,且请先去歇息,待大王……”

秦昭王忙喊道:“不,不要走!上将军不能走!”

司马错躬身答道:“是,大王。”

宣太后冲着秦昭王大声喝道:“你……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竟敢……”

司马错却打断她说道:“太后,大王乃大秦之王,请你和气说话。”

宣太后气得大喊道:“反了!你们……反了!弟弟,你的人马何在?”

魏冉还未说话,司马错抢先道:“丞相大人的兵马已经离开咸阳城,尽在城外大营驻扎。”

魏冉大惊,怒道:“你……你……怎敢……”

司马错道:“你既为丞相,本不应统领兵马。于是,在下便自作主张,将丞相大人的兵马收入麾下,此事正待向大王禀报。大王,请允准。”

魏冉怒面冲向秦昭王,“不,大王,不得允准!”

宣太后也对秦昭王喊道:“你敢?!”

秦昭王看着两人凶狠的神情,不由又颤抖起来,但再一看到司马错期待的眼神,便又鼓足勇气直起身子,大声说道:“允!”

司马错大喜,躬身说道:“谢大王!”

“好啊,你这个……”宣太后大怒,扬起手便要打向秦昭王。

但无人能够料到,秦昭王却一把握住了宣太后的手腕,冷冷说道:“母后身体不适,万万不可动怒。此乃议事大殿,而非后宫,请太后稍安。”

宣太后也想不到秦昭王会如此反应,惊恐地望着她,许久才大声号呼起来,“你……反了!你竟然也敢对我……弟弟,他们果真反了!王法安在!他们……你们……”

魏冉恼火地喝道:“大王,这是你的母后,是你亲娘,你竟敢这样对她,你……”

秦昭王冷冷地看着宣太后,问道:“太后,请问我可是你的亲生儿子?”

宣太后一怔,慌乱地说道:“这……你……你们……弟弟,你为何不说话,你说话呀!”

魏冉忙道:“大王,你当然是太后的亲生儿子。”

秦昭王森森地一笑,“既然如此,我这个大王并非假冒了?”

魏冉正不知如何作答,司马错上前怒视着他大声喝道:“魏冉,你暗害张禄丞相,谋篡相位;你挟持大王,独统天下;你疏于国政,致使民生凋敝。罪恶累累,虽九死而不足以抵其罪!”

魏冉大声狡辩道:“你胡说!张禄死于蜀郡瘴气,尽人皆知,此事与在下……”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死于瘴气,又岂能死而复生?”

众人一惊,都扭头望去,却见正是张禄从门外走了进来,又躬身向秦昭王施了一礼,“大王。”

秦昭王大喜,忙道:“丞相!你……你还活着?”

张禄答道:“在下虽然承蒙穰侯赐一毒箭,但却大难不死,皆因不忍大秦江山落入魏氏兄妹手中啊。”

魏冉气急败坏地喊道:“你血口喷人!我……大王,司马上将军,张禄他……请你们不要听他胡说,他……他……”

张禄却大声喝道:“带上来!”

外面的兵士答应一声,便将厉九押了上来。厉九一下子便跪倒在地,哭着向魏冉喊道:“大人,我……对不起呀,大人,他们逼迫小的说出实情,小的……小的不敢不说呀!”

魏冉颓然立在当场,再无话可说,只好又求救地望向宣太后,宣太后蛮横地喊道:“好啊,你们……你们沆瀣一气,篡权谋反,天理不容!”又转身冲着秦昭王喊道:“你身为大王,还不主持公义,将他们处死!”

秦昭王用愤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宣太后,宣太后有些害怕地退了两步,嘴里说着,“你……你……”突然又哀呼起来,“稷儿,你再也不听娘的话了?”

秦昭王愤怒地大吼一声,“我不是稷儿——!我是秦王!秦王!大秦国的王!”

这一声怒吼,似将他数十年来堆积在心中的郁闷一吐而出,声音在大殿上激荡回旋。众人全都惊得呆了,有人欣慰,也有人心生寒意。

魏冉慌忙跪倒在地,“大王,我……请大王饶恕,在下有罪,罪该万死。但请大王看在舅甥的情份上,给在下留条性命,在下一定……”

就听当啷一声,司马错将剑扔在了他的面前。魏冉大惊,望望地上的长剑,又去哀求地望着秦昭王,“大王……”

所有人也都望向秦昭王,宣太后哀声说道:“稷儿,你……他可是你的舅舅啊,要不是他,你……你在三岁的时候就死啦!”

秦昭王依然沉默不语,怒目注视着魏冉。魏冉渐渐绝望,伸手去抓起了地上的长剑,颤颤巍巍的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然而秦昭王终于长叹一声,飞脚将他手中的长剑踢到了地上,说道:“穰侯,回你的封地陶去吧!”

魏冉惊喜地望着秦昭王,“大王,你……”

秦昭王沉着脸喝道:“永远不要回来!”

魏冉忙跪地磕头,连声说道:“是,是,多谢大王不杀之恩!”

然后才站起身来,又向宣太后说道:“姐姐,这样的结局我早已料到,可你……你却偏执任性,一意孤行,你……唉!”说罢,一跺脚快步去了。

宣太后看着他的背影,凄楚地喊道:“弟弟!弟弟……稷儿……我……”

秦昭王又恨又怜地望着她,眼中也渐渐湿润,终于还是硬起心肠,大喝了一声,“来人!”王稽从外面走了进来,秦昭王指着宣太后说道,“速速送太后回后宫歇息!无寡人允许,不得让太后随意走动,免伤身体!”

王稽领命道:“是。太后,请吧。”

宣太后茫然地哀呼着,“稷儿?稷儿在哪里呀?为何我的稷儿……你们……你们都不要娘了?我生你们……养你们……历尽千辛万苦,竟落得……落得如此凄惨。天神哪,公理何在呀?”说着便伸出两手,直直向外奔了出去。

王稽忙快步跟上,秦昭王望着宣太后踉踉跄跄的身影,也忍不住又抹了一把眼泪。这时张禄和司马错便走上前来跪地行礼,司马错说道:“大王数道御旨传令在下入宫,在下抗旨不遵,还请大王治罪!”

秦昭王稳了稳心神,这才说道:“魏冉逼迫寡人召上将军入宫,意在取你性命,幸好上将军明辨是非,抗旨未从,否则今日被废黜的就是寡人哪!上将军快快请起。”

司马错道了声谢站起身来,张禄又道:“大王,张禄在蜀郡身中毒箭,令大王担忧焦虑,实属不该。自蜀郡返回咸阳后,因情况不明又未及时入宫,罪该万死。”

司马错道:“大王,张大人自蜀郡归来,径自与在下商讨对策。是在下献言,请张大人藏匿于城外大营,以待时机。大王,在下有罪。”

秦昭王忙道:“张大人快请起来。寡人恕你等无罪。非但无罪,反而有功!”

司马错又道:“魏冉既除,国不可无相。大王,还请张禄张大人就任丞相之位,请大王恩准。”

秦昭王便道:“好好。张大人原本就是丞相,只不过位归原主而已。”

然而张禄却大声道:“不,大王,在下还有一罪,罪不容赦。故而这丞相之位还请大王另谋他人。”

秦昭王奇道:“张大人尚有何罪?”

“在下违抗御旨,并未杀掉李冰。”

秦昭王一愣,“啊?你……你为何……”

“在下看李冰只有治水之心,并无谋篡之意,故而……”

司马错不悦地说道:“张大人,无论李冰是否谋篡,将他留在世上,便是对王位的威胁。他一日不死,大秦国便一日不得安宁,贻患无穷。你岂能因循私情,置国家安危于不顾!”

张禄道:“在下命李冰治好泯水自行了断。为防不测,在下还交待郡守张若和郡尉王汉,一旦李冰治好泯水便即刻将他杀掉。在下自作主张,请大王赐死。”

秦昭王与司马错对视一眼,都不知如何是好。张禄却突然拾起方才魏冉掉在地上的长剑,就要自刎。司马错手疾眼快,一掌击中张禄的手腕,长剑这才又跌落地上。

张禄悲哀地望着司马错,“上将军,请你成全在下吧!”

司马错皱眉道:“此地乃是王宫,大王在上,死活岂能由你做主?”

张禄便跪下说道:“大王,张禄违旨不遵,实属大逆。循私放过李冰,更是罪不容赦。若传扬出去,张禄实在无颜面对天下人,还请大王赏赐在下一个清白名声吧!”

秦昭王起身,在大殿上来回踱了几步,这才说道:“丞相,司马上将军所说言之有理,李冰存世一日,这王位便无一日稳妥。王位不稳,则国有不宁!你置国家安危于不顾,私放李冰,确属死罪!”

张禄道了声“谢大王”,便又过去拾起了长剑,秦昭王却又说道:“然而,寡人不许你死!”

张禄一愣,抬头望向秦昭王,秦昭王大声说道:“司马错、张禄听旨!司马上将军,巫郡已破,归入秦国,泯水已通,直抵楚地。寡人命你统领大军,由蜀郡直达巫郡,伺机攻楚!张禄,寡人命你为绣衣御史,随司马上将军一同入蜀,亲手杀掉李冰,以绝后患!”

司马错大声答道:“是!”

张禄却犹豫地道:“大王,这……”

秦昭王怒视着他,说道:“你还想抗旨吗?”

张禄无奈,只得轻声说道:“下臣不敢,下臣遵命。”

秦昭王这才微笑着说道:“丞相之位暂且空缺,待你杀掉李冰,将功抵罪之后,官复相位!”

2

宣太后回到寝宫,每日只是抱着毕鹰的长命锁和那些木工玩物怔怔流泪,也不肯饮食,只等就死。魏萱在旁照顾着,便心有同感,也每日陪着宣太后一起悲泣。眼看这日夜里,宣太后已变得形容枯槁,呼吸苦难,魏萱便忙遣宫女去通报了秦昭王。

秦昭王赶了过来,伏在床头含泪望着宣太后,魏萱便退了出去。秦昭王轻声地唤着,“娘!”

宣太后也只是闭目不理。秦昭王便哭着说道:“娘,你已经七天不进水米,这……这叫孩儿如何是好啊?娘,孩儿……孩儿也是不得已呀!穰侯欺我太甚,他……他谋害丞相,阴谋篡位,孩儿不得不将他赐死啊……娘,孩儿知道伤了你的心,可是……可是孩儿从来将娘视为亲娘,并不敢有半分不孝啊!”

宣太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看着秦昭王,却仍不说话,秦昭王急道:“娘,你就听孩儿一句话,吃些饭食,啊?娘,孩儿……孩儿给你跪下,请求娘的宽恕。”说着便果真跪在床前。

宣太后看了他一眼,轻轻抬起了手,秦昭王连忙握住她的手,唤道:“娘”

“稷儿,你……起来……”

“儿不敢。”

宣太后断断续续地说道:“起来吧,娘……有话……要跟……你说……”

秦昭王这才战战兢兢地立起身来,宣太后又道:“稷儿

,那……李冰……他……他是你的……哥哥……”

秦昭王不悦地说道:“娘,都这时候了你怎么还惦记那李冰?”

“你听娘说……那李冰……他确是……你的亲……亲哥哥……他叫……毕鹰……你叫……毕骏……你们……都是……毕氏的……儿子……”

秦昭王大吃一惊,“娘,不,这不是真的!”

“我的稷儿……身上有……有块胎记……娘留意……看过……那李冰……他没有……娘去过……毕氏的坟上,说是……说是祭祀,其实是……是找她说说……心里话……那时候娘……已经知道……毕鹰不是稷儿……可是娘……不甘心哪……”

秦昭王哭着说道:“娘,你别再说了。孩儿不孝,让你这一辈子活得苦啊。”

“不,是娘让你……这辈子……活得苦。娘不能再看护你了……你要答应娘……放过他……你要……放过你的……亲哥哥……”

“嗯,孩儿答应。”

“你……是大王……天下……都是……你的……你要容下……你的……亲哥哥呀……”

秦昭王此时早已泣不成声,哽咽地答道:“娘,孩儿答应,娘说的孩儿都答应。”

听到这话,宣太后脸上露出喜色,挣扎着便要起来,秦昭王忙道:“娘,你要吃东西了?娘,让孩儿……”

宣太后却道:“稷儿,过来,让娘……好好看看你……”

秦昭王凑近过去,宣太后艰难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你的样子……与……与在燕国的……时候……一样……你……就是稷儿,是娘的……亲儿子……”

秦昭王把脸深深地埋在母亲手里,声音嘶哑地哭道:“娘不必多说,娘在孩儿心中永远是娘……”

宣太后艰难地说着,“娘的……两个稷儿……都找到了……娘也就……安……心……了……”但声音却越来越小,渐至无声,手也慢慢地垂了下去。

秦昭王大惊,忙看过去,却见宣太后已闭上了眼睛,秦昭王不敢相信地大声喊着,“娘?娘!娘啊……”

但再没有一丝回音,秦昭王怔怔地看着母亲安详的面容,忍不住又把脸埋到母亲冰凉的手中,压抑地哭泣起来。

魏萱一回到自己房中,便将所有的衣服都取了出来,摊在床上,细细挑选着。翠儿不解地望着她,问道:“公主,这是做什么?”

魏萱平静地说道:“翠儿,这些衣裳我已无法再穿,你且拿去,做个念想吧。”

翠儿更是一愣,“公主,你这是何意?”

魏萱道:“你随我这么多年,不离不弃,令我感激不尽。你年纪已大,不可再虚度年华,明日一早我便送你离宫。你可前往蜀郡,寻找夏侯水,与他结为夫妻,共度百年。”

翠儿急道:“不,公主,我不走,也不嫁,我就守着你。”

魏萱苦笑道:“傻话。”说着便从手上退下一支玉镯递给翠儿,“这支玉镯是回宫后母后所赏,你且带上,想我的时候可以看上一眼。”

翠儿眼泪就流了下来,“公主,你是不是……”

魏萱又将一幅未完成的剌绣递给翠儿,“若是你能见到李冰,请将这送给他,并代我向他问候。请你告诉他,今生不能与他隐匿深山实属无福。”

翠儿又悲呼了一声,“公主……”

魏萱道:“翠儿啊,你还记得蜀道上那位隐居深的药师吧?”

翠儿点点头,“记得。”

魏萱凄然道:“你与夏侯兄弟也要远离官府,寻一个无人之处隐身安居。切不可像我和李冰,生不能相守,死……死也不能相聚,我们……”

翠儿已大哭起来,“公主,你不要再说了!”

魏萱便不再说,转身走去了三个木箱之前。将那三个木箱打开,只见里面全是一卷卷的竹简,魏萱轻声说道:“这些竹简太多了,你无法带走。就让它们陪伴着我吧。”

原来自李冰走后,魏萱日夜思念,无所寄托,便心中每念一句,便在竹片上刻了下来。翠儿又帮着穿起来以成竹简,一年下来,便积满了这整整三大箱。

翠儿说道:“公主所刻的每一札,都已印在翠儿的心中,若是见到李大人,翠儿自会一一道出……”

魏萱不敢相信地望着翠儿,“你……果真都已记下?”

翠儿流着泪,哽咽地说道:“翠儿也想那夏侯水,想着再见到他时也能……也能将公主这些话告诉他,故而……故而认真记下了。”

魏萱凄然一笑,缓缓地抚摸着木箱里的竹简,“难得你如此用心。既是这样,这些竹简也算有了价值……”

就在这时,秦昭王的哭声隐隐传了过来,魏萱眉头一皱,将衣物赶忙包成一个布包,递给翠儿,“太后去了。翠儿,不可延宕,你此刻就走!我送你出宫!”说着拉起翠儿便匆匆走出房门。

一路急行,魏萱一边向翠儿说道:“出宫以后,你先躲藏起来,寻机离开咸阳,万万不可大意。还有,宫中发生的一切万万不可告诉他人……”

翠儿忙道:“此话公主已交待多遍,翠儿记得了。”

魏萱又再叮嘱道:“此事关乎李冰性命,就算夏侯水也不能知晓,啊?”

两人便一路躲躲闪闪,终于来到了咸阳宫的大门口。魏萱过去冲着守门兵士大声喝道:“我是魏国公主魏萱。奉大王之命,特派宫女翠儿出宫为太后延请郎中。”

兵士犹豫地说道:“不行,王稽大人有过命令,不得放任何人出宫啊!”

魏萱又怒喝道:“太后病重,若贻误诊治,将诛你九族!”

那兵士就胆怯起来,“这……可是……”

魏萱又道:“我还留在宫中,王大人若是追究起来,唯我是问!快快开门!”

那兵士这才缓缓将门打开。翠儿依依不舍望着魏萱,始终迈不出离去的脚步,魏萱就跺跺脚,又喊道:“快去呀!误了太后的病情,是要杀头的!”

翠儿便点点头,含泪离去了。魏萱望着翠儿消失在黑暗中的身影,泪水这才流了下来。

王稽大夫领着一队兵士匆匆赶到宣太后寝宫,只见宣太后已然过世,秦昭王伏在床头紧抓着母亲的手,还兀自不肯松开,王稽走上前去,轻声说道:“大王……王宫已经尽在掌控之中。”

秦昭王没有答话,只是怔怔地望着母亲苍白的面容。王稽又道:“大王,魏萱和其他知情的人要不要……”

秦昭王又沉吟了片刻,这才开口道:“你去宣她前来,寡人有话要问她。”

王稽奉命来到魏萱寝宫,扣了半天门也无人理会,只得推门而入,还不及说话,眼前的情景便让他一下子呆住了,怔怔地愣在原地。

眼前,魏萱身着艳丽的华服,面带微笑,平静地躺在床上,一把短剑就落在床边,魏萱颈部的鲜血流淌下来,染红了华服,也染红了她身下压着的一卷卷的竹简。

旁边的案几上,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卷用丝带仔细扎好的绢帛。

王稽便拿着那卷绢帛回来向秦昭王复命,秦昭王听闻魏萱自刎,不禁也是一惊,默默无语。王稽又将那卷绢帛在秦昭王面前徐徐展开,轻声读道:

“毕鹰哥哥:萱儿身染重疴,不久于人世。仰天而望,山高水远,星空茫茫,一别即成永决……蒙天神眷顾,得遇于你,实乃今生大幸。想你我缘自前世,相敬相悦,情爱缠绵。虽不能同死,萱儿却已可欣然瞑目。你此生以治水为已任,殚精竭虑,苦心孤诣,除此以外并无他图,可钦可佩……当今大王雄才大略,礼贤任能,民心拱卫如日中天。秦民生逢明主,幸哉大矣。但愿你治好泯水,富国强民,报答大王知遇之恩。萱儿虽在九泉,亦可含笑也……”

秦昭王听完,心中不禁感慨万端,久久不能平复。王稽又探询地问道:“大王,魏萱公主房中查抄竹简共计二百零一札,下官一一查检,均是留给李冰的书简,无非是儿女情长、恩爱永远的话。”

秦昭王惊道:“哦,如此之多?”

“是。”

秦昭王叹了口气,道:“她说已与李冰了断私情,却原来是自愿留在宫中以身为质。贞烈如此,堪可敬佩呀。”

王稽又道:“大王,魏萱宫中有一宫女深夜离宫,不知去向,在下已命人严加盘查,加紧搜寻。”

秦昭王缓缓说道:“还是由她去罢。”王稽不解地看着秦昭王,秦昭王又说道,“王稽大夫,请将魏萱公主好生收殓,重礼以葬。同时知会魏王,昭示寡人深切哀悼之意。”

“是。大王,那些书简是否烧掉?”

秦昭王犹豫起来,王稽就又大着胆子说道:“大王,既是私情书简,并不妨碍国事,不必烧掉吧?”

秦昭王点了点头,缓缓道:“你将书简送入寡人殿内吧。”

“这……是。”王稽诧异地忘了秦昭王一眼,又问道,“那李冰又当如何处置?”

秦昭王道:“依你看来,这李冰还会不会反?”

王稽道:“魏萱公主留此遗帛,意在保全李冰,丞相和司马上将军也多次力保李冰。李冰治水,利在蜀郡,功在大秦,利在当时,功在千秋。大王,似此忠良之士,若是轻易杀掉,只怕天下人心寒哪。”

秦昭王痛苦地说道:“若不杀他,永为后患。”

“大王所说后患,无非是担心他篡夺王位。眼下太后仙逝,穰侯已废,李冰他纵有篡位之心,也无起兵之力呀。”

“就算他无力起兵,但若是投靠他国,以王子之名怂恿他国发兵,岂不也是祸害?”

王稽摇摇头道:“李冰归蜀一年有余,专心治水,坊间并不曾传出有关王子的谣言,可见他守口如瓶,并不相信自己便是王子之说。即使他当真投靠他国,遍布谣言,蛊惑人心,但死无对证,又有谁会相信呢?”

秦昭王迟疑地说道:“谣言四起,对寡人终是不利。”

王稽又再劝道:“眼下秦国强盛,李冰不以王子自居尚好,若以王子自居,六国更不敢轻易收留。如果有人轻信谣传,收留于他,岂不正好授我以出兵之借口?”

秦昭王便定定地看着王稽,一时还是下不了决断。

3

水面上飘荡着整齐的川江号子声,无数河工在二郎的指挥下,将一只巨大的石雕鱼嘴一点一点地,移向了分水坝的最前端。

远处,李冰和玉飞沙并肩立在岸堤上,都欣慰地望着这场面。一年过去了,两人又已苍老了许多,头上也都露出了白发。李冰突然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图纸来,对于飞沙说道:“飞沙兄,这几日我夜不能寐,思之再三,忽有所得。你且请看。”说着便将那羊皮图纸铺在地上,指点着又道,“以我之意,泯水不可五五平分,应以四六而分,如此方可保证下游水量充足。”

玉飞沙一怔,“四六而分?如此固然可以保证内江水量,然而一遇洪涝,岂不会水量过盛?何况内江河床低于外江河床,水量本已充足,若是……”

李冰道:“此事我已考虑周全,只需引水坝略有弧度,便可解决这一难题。飞沙兄,你看,将引水坝坝首置于此处,坝身自有弧度,洪涝季节,泯水湍急,可直泄而下进入外江,内泯水量只约占四成;干旱季节,水流缓慢,泯水借助坝首,加之内江河床较低,倒有六成进入内江。如此调蓄,岂不是好?”

玉飞沙赞赏道:“嗯,你这一说,颇有道理!四六而分,平抑潦旱,实在是妙不可言哪!好,我即刻命去告知二郎,命他派人调整坝身!”

又是数月过去,引水坝终于宣告完工。从远处望去,整个大坝便如同一条大鱼纵向卧于泯水之中。

李冰、玉飞沙和二郎三人在坝上缓步而行,心中都激荡着满满的自豪之情。玉飞沙大声说道:“分水堤业已筑成,也需有个吉祥的名字才是呀。”

二郎道:“那边是宝瓶口,这分水堤就叫金堤可好?”

玉飞沙思忖地念道:“宝瓶口……金堤……若是也取个三字的名称,叫起来就更顺口了。”

李冰就笑着说道:“金刚堤。”

玉飞沙又念了念,“宝瓶、金刚……宝瓶口,金刚堤。嗯,恰好相映相配。此堤纵卧于泯水之中,坚如磐石,中流砥柱,确如金刚一般。好名字!”

三人说笑着已走到了坝首,只见那只石雕的鱼嘴面对着泯水昂然而立。二郎就说道:“依孩儿看来,这坝首就以这鱼嘴命名,倒也现成!”

玉飞沙道:“鱼嘴?倒也贴切。李冰,你意如何?”

李冰看看鱼嘴,再回头看看整个坝身,也点了点头,“这坝首为鱼嘴,金刚堤为鱼身,鱼翔激流,万世不朽。好,就叫鱼嘴!”

玉飞沙又指着栈桥道:“李冰你看,我特意留下这座栈桥,以利两岸百姓通行。”

李冰赞道:“好,飞沙兄考虑周全,就请飞沙兄给此桥取一名字吧。”

玉飞沙思索了一下,说道:“此桥横跨于泯水之上,伏波安澜……叫伏波桥如何?”

二郎道:“伏波安澜……好,就叫伏波桥。”

李冰却道:“以我看来,叫安澜似乎更与宝瓶相谐。”

玉飞沙便又念道:“安澜……安澜桥。嗯,果然安澜桥更好。”

二郎大声道:“那就叫安澜桥!”

三人正说着,溪百里却从栈桥上匆匆跑了过来,大声喊道:“李大人,李大人!丞相和司马上将军已到成都,传你即刻前去!”

李冰一惊,随即便笑了,大声应道:“好!我即刻前往。”说完转过身来看着玉飞沙和二郎,肃然说道,“飞沙兄,泯水终于治好,我此生夙愿已了,死而无憾了。”

玉飞沙一愣,“你为何说出这番话来?李冰,请你实言相告,丞相突然前来,是否对你不利?”

李冰笑道:“丞相大人待我如同亲子,何言不利?”玉飞沙诧异地望着他,李冰又对二郎说道,“二郎,你要追随飞沙大伯,继续治理洛水、涪水、潜水。蜀郡多大江大河,正是治水人大展宏图之地。二郎,你要记住二爹的话,此生只需治水,不可为官。当然,治水官除外。”

二郎也是疑惑地望着他,“嗯。二爹,你好像心事重重,你……”

李冰又道:“飞沙兄,这下游尚需多开支渠,使这泯水可以滋润到每一寸田畴。”

玉飞沙疑道:“李冰,你为何突然交待这些后事?走,我与你一同去见丞相大人!”

李冰肃然说道:“不,你们不可同去。无论我此去结果如何,你们都不可轻举妄动,以免误了治水大事。好了,就此别过,你们……多多保重!”说完,抱拳施了一礼,便毅然踏上栈桥,随着溪百里去了。

这时的郡守府内,张禄早已在大堂当中就座。张若和王汉一起过来行礼,张禄便向张若厉声问道:“你如实说来,泯水到底是否治好?”

张若支支吾吾地说道:“这……爹,李冰他……”

张禄瞪了他一眼,又问向立在一旁的王汉,“王汉,你说!”

王汉犹豫地说道:“启禀御史大人,分水坝确已筑成……”

张禄沉下脸来,“当初我是如何交待你等?既然泯水已经治好,为何不杀掉李冰?”

王汉无言以答,张若便说道:“爹请息怒,此事错在孩儿。分水坝虽已筑成,但栈桥未拆,坝基还需加固,因此尚不能视为泯水已经治好。”

张禄厉声道:“我看你等分明是循私枉法,有意袒护李冰!”

张若道:“爹,李冰他为了治好泯水,忍辱负重,劳苦功高,孩儿……实在是不忍心哪。”

“混帐!我对你等千叮咛万嘱咐,此事悠关国家安危,切不可因情循私。你等却充耳不闻,阳奉阴为,该当何罪?”

王汉忙跪倒在地,“御史大人,此事郡守大人曾与在下相商,是在下劝阻郡守大人手下留情。若要治罪,请御史大人惩治在下便是。”

张若也跪倒在地,又掏出一卷竹简递上,道:“爹,我已拟好奏简,正准备向大王上疏陈情,恳求饶恕李冰。今日正好请爹带回,呈递大王。”

张禄怒地道:“你以为这是家事,可以随心所欲,朝令夕改?!我此番入蜀,乃大王特命绣衣御史,无须奏明大王便可先斩后奏!”

张若只好道:“是。我等偏居蜀郡,不明国家大政,还请爹宽恕。这奏简也不必……”说着便准备将竹简收起。

张禄却又将竹简接了过去,一边说道:“奏简既已写好,呈上待我看来。其中若有袒护之意,定然一同治罪!”

正说着,门外传来溪百里的喊声,

“李冰到!”张若和王汉都是一惊,向外望去。

张禄却说道:“你二人且请退下。”

两人还想再说,但一眼看见张禄严厉地目光,便已知无用,只能无奈地退了下去。

李冰大步走了进来,向张禄躬身行了一礼,“学生李冰拜见恩师。”

张禄凝神打量着他,只一年不见,他却看着又沧桑了许多,头发已见花白,面庞又黑又瘦,张禄不禁心中便有些怜惜,想欠身还礼,但终于又忍住了,硬硬地说道:“李冰,你知罪吗?”

李冰跪倒在地,说道:“学生知罪。如今,泯水已经治好,今日见过老师,李冰心中再无牵挂,此时便可自断。请老师允准。”

张禄望着他,眼眶渐渐湿润,久久没有回答。李冰诧异地抬头来看,张禄便忙侧过脸去,不叫他看见。李冰淡淡一笑,道:“老师不必伤感。以学生之死,换取国家安宁,功莫大焉。老师应该为学生高兴才是。”

张禄道:“李冰,你……你且起来坐下。”

李冰便起身在一旁坐了,又说道:“自从老师返回咸阳之后,学生心中始终挂念,不知老师吉凶如何。后来,得知宫中之事,才放下心来。学生深知,老师为了李冰,不惜身负抗旨之罪,内心必然矛盾重重。请老师放心,自今日之后,学生再不会让老师为难了。”

张禄哽咽地说道:“李冰!你……不要再说。”

李冰又继续道:“老师的心情,学生岂能不知?但还请老师将统一中原大业系于胸怀,切莫羁绊于儿女情长才是。”

张禄立起身来,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下,郑重说道:“李冰,你逃吧!”

李冰大吃一惊,“老师,何出此言,这可是……”

张禄悲声道:“让为师亲手杀你,这……这……你看,就连若儿也要上疏大王,替你求情,我又如何下得了手啊!”

李冰大声道:“无须老师动手,李冰自行了断。”

张禄道:“不。似你这等德才兼备之士,断断不可轻易就死,更不可死于为师之手。李冰,你可前往楚国,隐姓埋名……”

李冰苦笑道:“老师差矣。老师自幼便教导学生精忠报国,岂可为了偷生而投奔他国?”

“为师并非要你投敌,而是要你专注于治理江河。楚虽为敌,而江河无辜。他日大秦一统天下,楚河便是秦河,也算你有功于秦哪。”

“不,老师此番与司马上将军一同入蜀。学生若是逃匿,则罪在老师。以老师的秉性,定然不肯苟活于世。学生怎能用老师的性命换取一时的生欢?学生只知治水,而老师却是治国之才,孰轻孰重,不言自明。再说,老师既死,学生虽生却生不如死呀!”

这一番话让张禄感动万分,眼中的泪水不由又流淌下来,李冰又道:“老师,不必忧伤。学生此生……”

张禄打断他道:“李冰,你且稍候。待我去见司马上将军,说服他一同向大王求情。”

“不,司马上将军的秉性,老师应该清楚,他断断不会因为私情而置国家大业于脑后,又何必多此一举呢?”李冰说着,毅然抓起桌上的长剑,抽剑出鞘。看着张禄说道,“老师不必再费周章,请保重。”

张禄悲恸地道:“李冰!你……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且请……”

李冰凄然一笑,“学生只有一事相求。老师回到咸阳,请将公主接出王宫,送返魏国,学生在九泉之下也感激不尽。”

张禄点点头,“好好,为师一定……一定替你好好照顾魏萱公主。李冰啊,为师此生坦荡磊落,唯有此事令为师……”

话未说完,溪百里突然进来禀报道:“启禀卸史大人,司马上将军差人来传李冰!”

张禄和李冰均是一愣,张禄疑惑地问道:“哦,上将军传李冰,所为何事?”

溪百里道:“来人未说,下官不知。”

张禄略一沉思,便道:“走,李冰,我与你一同前往。”

溪百里为难地说道:“大人,那来人称,司马上将军有令,只传李冰一人。”

李冰便放下手中的长剑,跪在张禄面前,说道:“老师,学生见过上将军便……不再回来看望老师了。就此告辞,请老师珍重!”说完重重地磕起头来。

张禄闭上了眼睛,泪水已滚落下来。

李冰随着司马错遣来的兵士坐上马车,一路向城外的秦军驻地而来。到了中军大帐,天色已近黄昏,就见司马错早在帐外等候,见了李冰前来,便满面春风地上前说道:“李冰,你可还记得老夫欠你一顿好酒,今日定要让老夫得偿此愿。”

李冰诧异地随着司马错走入帐中,只见这里已燃起了上百只蜡烛,将整个大帐照得如同白昼。大帐中间还摆着两个案几,上面尽是美酒佳肴。

司马错拉着李冰过去坐下,举起酒爵来说道:“来,李冰,这一场酒欠你二十多年,实在不该呀!”

李冰微笑道:“上将军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竟还记得这件小事。”

司马错道:“哎,喝酒事小,却要看与何人共饮。与你李冰相约之诺,岂能忘怀?”

“李冰无名小辈,劳上将军惦记多年,惭愧惭愧。”

司马错哈哈大笑起来,“你可不是无名小辈。你若是无名小辈,又岂能搅得王宫大乱?”

李冰忙放下酒爵,跪倒在地,“李冰该死,李冰该死。”

司马错起身过来将李冰扶起,道:“来来来,先喝酒。要死也要先将这场酒喝完!”

李冰依言坐下,司马错却突然出人意料地在李冰身前郑重跪下,大声说道:“李大人在上,请受司马错一拜!”

李冰大惊失色,慌忙起身,也跪在司马错面前,“上将军,这……这如何使得呀!”说着,扶着司马错,两人一同立起。

司马错微笑道:“如何使不得?丞相一直说,泯水治,则蜀郡丰,蜀郡丰,则秦国强,泰国强,则天下归一。李大人,你治好泯水,河通楚境,若能统一六国,你便是首功。如此居功至伟之人,理应受老夫跪拜。”

“不不,上将军此言可让李冰无法承受啊。上将军,快快请坐。”

二人这才重新坐下,司马错又道:“李冰,你要知道,除了历任大王,你是老夫跪拜的第一人!”

李冰苦笑道:“上将军,这让我如何……蒙上将军错爱,李冰惭愧万分,这一杯自罚!”说着,端起酒爵便一饮而尽。

二人便饮便聊,甚是投机,司马错饮过几爵后,借着酒意又说道:“李冰啊,你心地善良,德才兼备,实为天下不可多得之贤士。然而,太后昏庸,无中生有,置你于必死,可叹可惜呀。”

李冰淡淡一笑,“司马上将军,在下已治好泯水,再无贪生恋世之心,随时可以赴死。临死之前,又蒙上将军设宴对饮,虽死而无憾。”

司马错大声道:“好!男儿丈夫就该视死如归!来,老夫再敬你一爵,黄泉路上多多保重。”

“多谢上将军!”李冰喝罢,便放下酒爵,起身说道,“上将军,请借长剑一用。”

司马错笑道:“哎,不可不可。大王命张大人亲手杀你,你可不能死在老夫的帐中,让老夫背负这个骂名!来来,你又何必着急?坐下,喝酒!”

李冰无奈,只得又坐下与司马错对饮起来。如此一来二去,司马错便渐渐不支,终于伏倒案上,鼾声立起。李冰怔怔地望着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出了大帐左右看去,哪里有人,只有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此时李冰才明白司马错的深意,他是怕张禄不肯放过自己,便将自己召到这里,好让自己趁机逃去。他却不知张禄也有意让自己逃走,而自己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决不能够逃去,决不能陷张禄和司马错于不忠不义之地。

李冰又饱含热泪地回望了司马错一眼,乘上马车,向自己家中驶去。

4

茅屋里燃起了灯光,李冰在灯下一刀一刀认真地刻着竹简。那每一刀都是李冰对扣儿的思念,一刀一刀便刻出了李冰心中的话语:

“扣儿:泯水治好之日,便是我之死期……想我此生,唯一遗憾之事便是未能在死前见你一面。为了免除大王疑心,你甘愿留在宫中自当人质,从那一刻起,李冰便知你我今生再无团聚之日。李冰何德何能之有,劳你一生相随不弃,数次挺身相护?得遇你这红颜知已,李冰足矣。今生不能相守白头,只待来世再结夫妻,远离尘嚣,归隐山林,安贫守静,相伴终生……”

李冰一刀一刀刻着,眼前浮现出一幕幕难忘的画面:小时候被玉河通救起,在玉家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那个秀丽可爱的女孩;玉河通一家远赴楚国,自己和扣儿第一次发下誓约,约定此生永不分离;在宫中第一相见,扣儿那含羞带怨的双眸;就在这间屋子,就在这铁匠铺里,两人泪流满面拥在一起;在那山中的茅屋,看到扣儿的一脸草药;在巫郡的客馆,看到扣儿的满腔惊喜……

李冰将刻好的竹简用一条丝带仔细扎好,然后将自己的遗物也都拿过来,一一摆在了床上。

这时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李冰不由一愣,问道:“谁呀?”

外面传来夏侯水的声音:“李冰,快开门!”

李冰忙过来把门打开,夏侯水和翠儿便走了进来。李冰惊喜地看着翠儿说道:“翠儿?你……公主安在?”说着便又向后面张望。

翠儿却伤心地说道:“公主……公主死了。”

李冰如遭雷击一般怔在了那,“啊?她……她……”

翠儿哭着说道:“宫中生变,穰侯被大王罢黜相位,太后绝食多日,郁郁而终。公主她……她自知必死无疑,将奴婢送出王宫,后来我听说她……她刎颈自尽了。”

李冰颓然坐下,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翠儿又掏出那件魏萱未完成的绣品,递给李冰,“公主要奴婢将此交给大人,这是公主一针一线亲手……绣的呀。”

李冰接过来,仔细地看着,轻轻地抚摸,像要把每一针每一线都记在自己心里。终于片刻之后,他将绣品捂在自己脸上,嚎啕大哭起来,泪水一下就浸湿了整个绣品。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冰才慢慢收住了眼泪,目光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又对夏侯水和翠儿说道:“夏侯兄弟,翠儿,你们……走吧。”

夏侯水悲伤地看着他,“李冰,你切不可哀伤过度啊。”

李冰勉强一笑,道:“我已没有哀伤了。夏侯兄,我……祝福你们。”

翠儿看了夏侯水一眼,羞涩地低下头,夏侯水感激地向李冰点点头,便拉起翠儿去了。

李冰又缓缓环视着屋里的一切,然后抓起自己刚刚刻好的竹简,用扣儿的绣品仔细包好,这才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再去墙上取下了长剑,缓缓抽出来,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颈上,心中默念道:“扣儿,等等我,我来了……”

就在这时,翠儿和夏侯水又跑了回来,翠儿正喊着,“对了,李大人,还有一事我必须……”一看到眼前这情形,惊得立时张大了嘴,再说不下去。

夏侯水纵身上前,一把将剑夺了下来,喝道:“李冰!你这是干什么!”

李冰悲伤地说道:“你们……你们就让我静静地走吧!扣儿已经死了多日,我不能再延搁了啊。”

翠儿大声道:“不行,你若是死了,公主那些竹简不就白刻了吗?”

李冰一怔,“竹简?”

翠儿道:“是呀,自大人离开王宫以后,公主便开始刻竹简。我让她念给我听,才知道尽是写给大人的恩爱之言……”

李冰惊喜地大声问道:“那竹简现在何处?”

翠儿答道:“在宫中。”

李冰不禁失望地说道:“宫中?你为何……为何不带来?”

夏侯水恼道:“翠儿也是偷偷跑出来的,如何能带得那许多竹简?”

李冰怔怔地道:“许多?有多少?”

翠儿答道:“公主一一编号,共有二百零一札。”

李冰惊讶地道:“如此之多?都是……都是公主亲手刻的?”

翠儿悲伤地道:“是。公主的手也粗糙了,好多次被刀划伤,血流不止,可她依然……”

李冰又流下泪来,轻轻唤着,“扣儿……我的扣儿啊……”

夏侯水道:“李冰,我知道你是因为公主之死而寻短见。可无论如何也要看到那些竹简哪,否则公主的心有谁能知呀?”

李冰点点头,道:“对对,要看,定要看到,不能让扣儿心冷落,我即刻返回咸阳,进宫……”说到这里,才又猛地省到自己已是将亡之人,脸上又黯淡下来,“不行,我已经没有时间再回咸阳了。”

夏侯水奇道:“这是为何?”

不待李冰回答,屋门又开了,张禄一脸笑容地走进来。

李冰忙道:“老师,你来得正好。学生正有一事相求,请允准学生返回咸阳,将扣儿遗留的竹简读过再死!”

张禄一愣,道:“扣儿?你说的可是魏萱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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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冰也是一愣,但随即便笑了,“老师早已知晓公主的真实身份?”

张禄点点头,“为师曾经询问须贾,他早已将实情相告。只是攻魏时机未到,为师只好隐瞒至今。”

李冰道:“多谢老师。如今扣儿已死,老师不必再隐瞒下去了。”

张禄却道:“不!此事若是张扬开来,秦魏必有大战。眼下秦兵全力伐赵,再无兵马可用。李冰啊,宫中变故我已知晓,我也是刚刚得知太后和扣儿的死讯,你……”

李冰摇摇头,道:“老师,翠儿说扣儿给学生留下二百零一札竹简,待我看过之后,便再无理由苟活下去了。”

张禄却微笑着说道:“那些竹简,你尽可以慢慢看来。”

李冰欣喜地说道:“如此说来,老师允准学生前往咸阳了?”

张禄道:“不必,在蜀郡读不也是一样吗?”

李冰纳闷儿地望着他,“蜀郡?老师,你的意思是……”

张禄一笑,冲着门外喊了一声,“王大人,请进吧。”

王稽便笑着走了进来,李冰吃惊地看着他,“王大夫?你……你如何在此?”

王稽微笑道:“老夫奉大王之命,不远千里,特为宽恕李大人而来。而且,老夫还顺便做个人情,将公主留给你的竹简也一并带来了。”

李冰大喜过望,定定地望着王稽问道:“竹简现在何处?王大人,快带我去……”

“且慢!”王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份御旨来,“李冰接旨!”

李冰愣了,这才慌忙跪倒,张禄、夏侯水和翠儿也都跪了下去。王稽这才缓缓念起了御旨……

郡守府的大堂上已摆起了盛宴,各个案几上都是满满的酒肉菜肴。张禄与王稽并排正座,张若、王汉、李冰、夏侯水、玉飞沙、布顺等文武官员分别坐在两侧,众人说说笑笑,一时十分热闹。

张禄高举起酒爵,向众人大声说道:“大王英明,赦免李冰,实乃蜀郡之幸,秦之大幸!诸位阁僚,来来来,此爵遥敬大王。”

众人一起举爵而饮,齐呼:“大王英明!”

李冰又道:“大王能够宽恕李冰,全赖御史大人和钦差大人从中说项,苦口婆心,李冰感恩不尽。”

话音未落,司马错便大步走了进来,大声喝道:“如此盛宴,竟然不请老夫。李冰,你是何用意啊?”

众人急忙起身行礼,张禄高喊道:“上将军,快请上座!”

早有衙役端着一张案几上来,摆在张禄身边。张禄主动将自己的中间座位让给司马错。司马错倒也不客气,抓起酒爵来高举过顶,大声说道:“此酒乃大喜之酒,须得豪饮,不醉不休!”说罢便一饮而尽。

众人又纷纷上来向司马错敬酒,司马错便是逢敬必饮,逢饮必干,一口气便连干了十多爵,众人更是纷纷称赞上将军好酒量。

张若就忍不住问道:“司马上将军、御史大人、钦差大人,在下斗胆相问,这李冰到底所犯是何死罪?如今他已获大赦,能否略告一二,以解心头疑惑?”

司马错、张禄和王稽相互对视,却都是笑而不答。张禄说道:“李冰既已获赦,便是无罪,又何必穷究不舍呢?”

司马错也道:“对对对!李冰才德过人,何罪之有?来,喝酒喝酒!”众人便纷纷再饮起来,司马错又说道,“老夫不日即将率兵启程,正好借此美酒与诸位作别。”

张禄便起身举爵道:“好,那就在此祝上将军此去旗开得胜!”众人也一起向司马错举起酒爵来。

(本章完)

第十二章 从此世上有李冰第二十四章 逃出生天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爱”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爱”第二十四章 逃出生天第十四章 水神与死神第二十四章 逃出生天第十六章 郡府辩冤第十五章 爱与痛第四章 昭王即位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二章 恐水症第七章 蜀道难第十七章 二治泯水第一章 “狸猫换太子”第三章 两个王子第十章 初治泯水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爱”第十五章 爱与痛第十章 初治泯水第十章 初治泯水第三章 两个王子第十四章 水神与死神第八章 水破余州第十三章 重返蜀郡第二十二章 楚国的人质第四章 昭王即位第二十章 治蜀有方第八章 水破余州第十六章 郡府辩冤第六章 魏萱公主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第二十一章 火烧水激玉垒山第二十四章 逃出生天第二章 恐水症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十四章 水神与死神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四章 昭王即位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五章 范睢如何成为张禄第十三章 重返蜀郡第三章 两个王子第四章 昭王即位第二十二章 楚国的人质第八章 水破余州第十二章 从此世上有李冰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十二章 从此世上有李冰第十六章 郡府辩冤第十八章 自荐蜀郡守第八章 水破余州第十二章 从此世上有李冰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十二章 从此世上有李冰第四章 昭王即位第十五章 爱与痛第七章 蜀道难第四章 昭王即位第十章 初治泯水第二章 恐水症第十章 初治泯水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十章 初治泯水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十八章 自荐蜀郡守第三章 两个王子第二十四章 逃出生天第六章 魏萱公主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十六章 郡府辩冤第五章 范睢如何成为张禄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刚堤第三章 两个王子第十六章 郡府辩冤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第十六章 郡府辩冤第三章 两个王子第二十二章 楚国的人质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爱”第三章 两个王子第十八章 自荐蜀郡守第七章 蜀道难第二十章 治蜀有方第四章 昭王即位第十四章 水神与死神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刚堤第七章 蜀道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