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轻微的摇晃感从手臂上传来,君零霍然睁眼,习惯性地警惕抬起手,毫不留情地就去抓动他的人。

楚沉宁一偏头,躲开了。

君零睨了他一眼,松了口气,撑着床沿坐了起来,“您怎么了?”他转头去看窗外,“雨还没停?”

楚沉宁机械地摇了摇头,低低道:“没停,这是二更时分了,你先起来。”

君零愣了愣,眼里没有一分睡意,他翻身下床,随随便便地抽起外衫,披在肩上,盯着楚沉宁,等他开口。

“她还在。”楚沉宁沙哑着嗓子低低地道,“你去吧……”

君零一下子愣住了,脸上霍然一变,他挑了挑眉梢,惊愕地看着他,“您……说什么?”

楚沉宁叹了口气,疲倦地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大雨,满身劳累地揉了揉眉心,满面沉静,低哑地道:“寻悔一直没走,低智商的还跪在那里呢……去吧。”

没有出乎意料,无人答话。

他转过身来,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房间,苦涩一笑。他也是才知道的,出去报信的隐卫回来说君寻悔还没走,他听到后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不是一个被他徒弟宠坏了的孩子么?她不该是娇生惯养的么?什么时候这么倔强这么会坚持了?不置可否,她在雨中跪了四天,彻底改变了她在他心中的形象。

她骨子里和他还是一样的,永远都不肯低头,即便是不珍惜自己地折磨身体。就像当初君零拒绝过节时回圣灵殿一样,跪在大殿外面气定神闲,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

或许君零教出来的孩子还不像他自己想的那么没用,至少他成功地把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教成了一个懂得坚持不退缩的人,或许他楚沉宁还没有一个徒弟教得好。

他摸出隐卫带来的信,是全道然写的。

信里说得是直白又清楚,天封神教没了教主的这七年已经彻底乱了,幸亏几个长老和左右护法对本教衷心,下面的侍卫们虽然乱,但也听话,反抗的极少,这才维持了很多年。现下比武大会一开始,不少堂主或是香主似乎都有蠢蠢欲动的倾向,全道然担心有人会谋反夺位。

前任教主没有说要传位于谁,下面的人也不好随随便便就立教主,毕竟没有特别突出的才子,选了这一个,又会得罪另一个。长老和护法都各有打算,最后商定的是在外面找人选作教主。

教和宗门派别不一样,后者倾向于独门绝密的功法,下层人物都是弟子,相互多少都是有血缘关系的,反倒像是一个学院或是家庭,分的层次也是极少。而教派不同,这纯粹是一个大杂烩,谁有能力便立谁为上,自体系上来看更完整、更多些。圣灵殿是一个宗门,君零没有拜过殿主或是楚沉宁,不能算是严格的圣灵殿弟子。但是无论他是不是,他都可以加入其他教派,这不违规,因为他不必泄露楚沉宁的独门武功。

全道然和所有长老都是非常“明智”的,学会在外面拉人做教主。

十界七首的武功是公认最高的,楚沉宁是常常占上风的,可是他是圣祭子,作为祭种中最高贵的男人,归圣灵殿所有,直接排除掉。第二个是孟潜,他老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找都找不到,更何况他不喜教务权利,自然是不会答应的。长孙冀有自己的儿女,武功加上三个儿子他都忙不过来,没空闲去管。接下来的一大串人也各有缺陷,不是找不着就是不愿意,有的人甚至对天封神教有意见,自然不行。

除却这七个人,江湖上最有名的应该就是各世界各国家中的皇帝或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了。不是武功不行就是有国家大事要管理的,全部排除掉之后,就把主意打到楚沉宁的徒弟头上了。

他们想让君零去当天封神教的教主。

找一个将死之人去做教主?笑话!

君零虽然厉害,但是在江湖上没做过多少事情,有点名气的就三四个。一个是十一岁那年宰了煞界不少人,一万人对于一个初次杀人的人来说,是相当不错的成果。然后就是九重寒天,服下了难以折服的固态水,令多少人目瞪口呆。第三就是有史以来最变态最不可能出现的封荧出现在他身上,第四就是在烈阳宗很潇洒地初次用了封荧,彻彻底底地毁了烈阳冰绞双宗。

除此之外,他是一个非常老实安分的人,不经常干出伤天害理惨无人道的事。

所以全道然抱着一份希望想让君零做教主。

楚沉宁皱起眉——君零身体本就不好,现在再去接任魔教教主的位置,不说名声变得不好,身体也吃不消。

不成,他的宝贝徒弟怎么可以去吃这样的苦,他这个做师尊的第一个反对。

批回!

君寻悔跪了这么久,视线第一次清晰了。

因为她看到了所谓的希望。

或许是假的,或许只是幻觉,或许是她后悔疯了才看见他。这雨很大,他不必出来的,就算是原谅她了只要派个人来说他大人有大量原谅她了,她就会立刻爬起来滚着出去,再也不见他。如果他是嫌她听不懂中文只需再派个人过来说你听不懂汉语么真没用死了得了,她会很听话地找块儿石头砸死自己,何必亲自出来呢?

她想张嘴喊他,让他回去。可是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她怎么也喊不出来,只好呆呆地盯着那道鬼魅般的影子闪了过来。

不知道感觉离开她多久,她僵着身子感受突然而来的温暖,忽然不想喊他回去了,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在雨中抱着她挺好,她活了这么大好像没有喊过他的名字吧……

他叫什么?一个普普通通却名扬四方的名字在她心里念过上千遍,可是她从未喊出来过,她怕他一挑眉一瞪眼就训斥她没大没小,连哥哥的名字都敢直呼,的确是很没礼貌。就连她当初不懂事赶他走也一样,始终都没敢吼出他的名字。

其实她不仅仅是他不准她喊,她自己也没这个胆量,以前在外面狗仗人势地耍威风说“我哥是寒天皇,你能把我怎么样”,她从来都不敢说我哥是玄天君零,她其实怕他冷眼相对地说“死丫头长大了,敢背着我干坏事,看我不收拾你”,他威胁着要揍她,她当然想逃,可是也逃不过他的手掌心,只好乖乖地等着他用血鞭抽。无论如何,他还是不舍得打的,每次血鞭都亮出来了,她吓得躲在角落里不敢出来,他也不死拽她,气恼地瞪她一眼就走了。

或许她犯过很多错误,可是他好像一次都没打过她。

她的翅膀没长硬,她愿意让他打。

他难得地拽她,慌张又惊恐地看着她,死死地拽着她,想把她拉走,可是她没力气了,走不动了,想揍就在这里揍,不成么?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破例一次又怎么了?

她突然乐了,很不宜时地笑了,她好像没有见过他流泪的样子。说书的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否则妄为英雄好汉。那他岂不就不是英雄好汉了?

她不正经地低低地笑了,本来浑身无力,却突然来了力气,猛地扑上去,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一偏头,笑出了泪花,似乎是鼓起勇气,试探般地低声问道:

“你原谅我好不好?”

你原谅我好不好?

我想回去见见小竹,见见姐姐,我想吃她亲手烧的藕饼,我跪了好几天了,饿得慌。你不原谅我就赶紧说,不要我也成,我也不想再缠着你了。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小竹应该不会再讨厌我了吧?不过是个藕饼,姐姐应该会给我烧的。

她会的。

或许我就是娇生惯养,没骨气又娇气,吃不了苦,被你宠惯坏了,我当然想要你原谅我,看在我跪了这么久的份儿上,你原谅我好不好?

或许可以,或许可以。

整条腿早就麻得不行了,突然悬空了又觉得所有的血液都流到了脚上,又重又痛。她是一个心狠的人,即便是成这样了,她也笑得出来。

她是幸运的,她运气真的很好,老天爷还是很关照她的,她感激不尽。

他,还是原谅她了吧?

真好,真好,她不是孤儿了,她还有饼吃了。

君寻悔知道自己是一个很嗜睡的人,平时几乎都是十一点准时被拎到床上,早上七点再准时自己翻下床。

当然,他知道她十多年来都已经成习惯了,所以每次他三更结束时起床,走的时候就给她垫好褥子,等他坐定完后就去给她做饭,做完饭就搁在他房间里,继续出去练武。她闻着那妙不可言的味道,想睡都睡不着了,常常没到七点钟就自己先滚下来了。

她是一个晚睡一会儿就会困得不行的人,熬几天就成了熊猫幽灵满院子晃荡,他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甚至更少,可是他早上从来都不会困,偶尔会睡午觉。可是君寻悔虽然是嗜睡的,却是不睡午觉的,坐在一边吃着糕点,时不时偷窥他美色,只是单纯觉得好看的紧,越看越漂亮,越看越绝艳,却从不对他动歪心思。除却这一点,她还是非常喜欢他的长相的,所以她睡觉的时候都在想他。

君寻悔知道自己又在嗜睡了,出去流浪这么半年,她试着让自己每天也只睡五六个小时,奇怪的是她也不犯困,所以她以为自己不嗜睡了。

结果她脑子已经清醒了点,可是眼却是闭着的,似乎不肯睁开。

她是不是听到了那个姓楚的在叽里咕噜地说话影响她睡觉?绝对是!他们两个人都可以做爷爷和来孙,可是两个人一见面像冤家,楚沉宁没圣祭子高高在上气质清雅的模样,她也很不识时务地丢光了他的脸面,两个人像急红了眼的狗,上去就咬。

楚沉宁是圣祭子又怎么了?她还是她哥的亲妹妹!光凭这一点就有绝对压倒性,想跟她斗?早了!

可是听楚疯狗的话,他好像不太开心哎……

“你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出去淋那么久的雨……回药王峰吧……”

她老人家似乎耳朵不太好使了,听不清!

“不送她回去了……没人照顾她,碧竹也忙……”

呵呵呵,她阴谋得逞地在肚子里奸诈地笑了。

“你留着她早晚都要病发的!……全道然说的你考虑了没?”

“……秋教主一走他们就都乱了,我也不想去管。”

“他们有圣言传!”楚沉宁突然抬高声音,让她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只有圣言传能治好你的病!你不是要留着她么?你不多活几天她且不是也得死?”

“我不想要圣言传,更不想去管他们,一个孩子都管不过来,哪有闲心去理会天封神教的那些人?”

“你不去做我去!”楚沉宁似乎有些恼怒,声音更高了,“你不想活,这丫头要你活总行了吧?我去拿圣言传,你乖乖养病就成!”

“您小声点……别吵着她了。”君零似乎哭笑不得,低低地笑了起来,“能活一天是一天,我倒不信我这么快就死。”

她一惊,眼里湿了湿。

其实她知道他被她气走了之后心脏肯定是更加不好的,她后来也后悔的要死,她这么气他,若是就这么无动于衷,他最多活四五个月,她心里有数,可是听到的时候又觉得心酸和懊恼。

她真是太该死了……

她一动,腿又痛起来,痛得她差点喊出来,一咬牙,恨不得剁了自己的腿。

她怎么就是个劳碌命?

啊不,受虐命?

察觉到她不安分地动了,楚沉宁没好气地转过头,不满地盯着君寻悔。君零却愉悦地笑起来,他睨了楚沉宁一眼便俯下身去,凑过去轻轻拉住她的耳朵,笑得很是狡黠。

“说,你听了多久?”

君寻悔睁开眼,朝他翻了个白眼——就知道瞒不过他的,她恨恨地瞪了楚沉宁一眼,得瑟地道:“你们之前说要送我会药王峰还有天封神教的全道然还有楚前辈要去做天封神教的教主等我都没听见,我只听到……哎哎,痛啊!”她本自就是出于不怀好意,故意要气一气楚沉宁的,可是拉着她耳朵的手突然开始拽住她的耳垂,其实她不觉得疼,只是碰到了腿,痛得不行。

君零立刻拿开罪恶的手,“腿疼?”

“没死呢……”君寻悔一副痞子的臭模样,大义凛然地道。

“看来你没学乖啊……”

她不顾腿上痛,死命往超大的床的里面挪身子,整张床宽得不成体统,她有很大的空间可供她逃离他的魔爪。

君零也不拉她,笑道:“看你还有力气爬我就放心了,我给碧竹鸿古还有顾劭宇写信了,他们应该十天后就到。”

君寻悔猛地坐起身,又立刻哀嚎了一声,抽搐着脸,呲牙咧嘴地道:“十天内我就要把伤养好!不能让小竹和神刀看到我这副死狗模样!”

“真是有志气的好孩子,”君零坐在床边,转身端起一个陶瓷的碗,笑得温柔如水,动人心魄,“那么,乖,吃药了。”

吃药!这个她一生中最怕的词儿之一!

君寻悔脸色霍然一变,猛地一个抽搐,吓得颤颤巍巍的,胆战心惊地看着药,皱起一张脸躺了下去,僵硬着声音道:“我不舒服,再躺会儿。”

君零却立刻变了脸,端着药碗的手一动不动,眸子淡漠地盯着她,冷冷地道:“给我起来!喝药!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怕喝药?没出息!”

君寻悔转过头,怔怔地盯着他,看着一样冷淡的楚沉宁,慢悠悠地爬起来,接过药碗就大口喝着,她从来没有这么爽快地喝过这么苦的药,她从来都是要磨蹭很久的。

喝就喝!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