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吉也不清楚自己是睡还是醒,隐约接到金的电话,好似请了假,又好似没有。明明知道自己穿得厚实睡不稳,还是懒得起身脱,他沉陷在一种不太能够左右自己的状态中,脑海里反复映现出方杰的影子,清楚着,又渐渐模糊去,再次隐约呈现时,又好象,已经不是方杰。不知道过了多久,感觉有人捭开他的嘴,大而硬的药片塞了进来,他别过脸躲闪,却被灌了水,药片咽下去的时候,肿起的喉咙给剌得很疼。他不顾重如千斤的眼皮,努力睁眼,屋子里的灯捻亮了,方杰忙碌的身影在光明之中晃悠不停。
“你,你回来啦?”
用了大力气问出的问题,却因为肿胀的咽喉,变得哑哑地难听。
“嗯,生病电话里怎么不说?”
方杰有些生气,只闷头帮他脱了鞋袜裤子,拿被子盖上他的下身,才又脱他身上的毛衣,再不说话。周小吉没有力气追求他沉默的原因,尽管心里挂着多跟他说几句,却因为身体上的疲惫,焉焉欲睡。刚舒服躺下的身子又给方杰拉起来,这次送到嘴边的是热过的牛奶。
“本来想给你做点粥,可家里没米了。”方杰的声音带着愧疚,“你多久没吃没喝了?嗯?来,再喝一口,喝完再睡觉。”
周小吉顺从地喝完,平时他是最不喜欢喝热牛奶,但他现在根本没体力跟方杰争执。重新给被子裹了个紧,身边有人抱着,他竟觉得那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踏实地落了地。
这一觉开始睡得舒坦,可后来却越来越热,火烧一样地难受。他禁不住拧着身子呻吟,张口要水喝。有求必应地,冰凉的水送到唇边,同时还有一双手,用裹着冰块的毛巾,在自己额头忙碌地冷敷。夜很漫长,一直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身体跟精神格外疲惫,却又如同着了魔般,纠缠着,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混沌中,抓住了方杰的胳膊,死命扯着不撒手。方杰昨晚才观察了个开脑的手术,复杂的程序,精密的操作,他应付起来并不觉得如何吃力。而独独面对心爱的人,简单发烧症状也把他弄得手忙脚乱,后半夜才渐渐平稳下来,虽然还在低烧,却已无大碍,也不折腾。
窗前的圣诞树一直没人熄,借着闪烁的光,方杰观察着怀里的人。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撞见周小吉的模样。他们真的是“撞”见,那天很冷,滑冰场人不多,想在同伴面前炫耀花样的方杰在后滑转弯的时候,将刚入场的小吉撞翻在地。时间过得真快,方杰一边抚摸着小吉的额头,相识如在眼前,一起走过的那么多个日日夜夜竟象流水一样,无声无息地,逝去了。
从第一天认识,小吉就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他很少提起家人,很少提起过去,那时方杰还自以为是地相信,自己总有能力让他心甘情愿分享过去。可几年过去,小吉看似变了,又其实没变,他不想说的,总是能藏得很深,挖也挖不出来。他体质不好,每年打了疫苗,也一样经常伤风感冒,方杰总觉得,他过去也许娇生惯养,也许有人很周到地照顾过他,帮他打理生活。在认识之初,小吉生活上常表现出一种,学习跟适应中,挣扎。而慢慢地,这几年日子过下来,小吉似乎比自己更能吃苦,他起早送过报纸,严寒天给人擦过车,便利店通宵收银……他对自己好得没话说,可方杰总觉得小吉的心,其实还是冲着自己,关闭着。不仅因为他不轻言爱与不爱,不仅因为他偶尔管也管不住的失神……两个人相处长了,对彼此会有直觉,会感受到坐在对面的人,对你的心意,是认真,还是习惯。方杰不知道小吉的缺乏激情,是针对泛泛的生活,还是自己。
忍不住长叹,又无可奈何,连自己也记不得多长时间没睡过觉,方杰终于不再胡思乱想,熄了灯,抱着侧身而睡的周小吉,陷入沉沉梦乡。他搂地格外紧,小吉中间挣出去一会儿,又乖乖地缩回来,两个人依旧是紧密地挨着,大腿绞在一起,睡到天明。
周小吉是给空气漂浮的香味给诱惑醒的,他睁开眼,就看见方杰从厨房端过来的一碗面条。他知道家里上个星期就断米了,这几天一直在吃面条,不过好长时间没吃到东西,鸡汤清面也变成无比美味。他在床上,方杰坐在床边,一人一碗,吃得“哧溜哧溜”,好满足。
“你身上的瘀青怎么回事?”
方杰收拾碗,感到小吉吃过东西以后,气色好了一些,于是直接问。他本来以为小吉只是因为这两天休息不好,才会感冒发烧,当他看见小吉身上的瘀青,心里确实有些火。
“哦?”小吉本想借病打个马虎眼,不料方杰好象有些生气,只得犹豫着说,“我,不小心……”
“说实话!”
“遇到打劫,手机跟手表都给抢走了。”周小吉只得低头承认。
“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就是因为这事?”
小吉点了点头。
“那怎么还说没事?那会怎么不跟我说实话?”
“又不严重……所以……”
“去医院照个片子,看看有没有伤到骨头。”
“不用,伤到骨头怎么还能动?我自己走回来都没有问题。”
方杰忽然不说话了,他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头,象是陷入某种斗争,这架势让小吉有些心虚,说:
“我以后小心,不会再发生了。或者,我半句话都不多说,只把东西都交出去……”
方杰依旧不说话,周小吉不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也停了嘴,悄悄地缩进被窝,他又累了,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这种表达不清的经历?有时候,嘴巴就是不配合脑袋,不知道怎么说才能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想法。
“我们搬家吧!”方杰忽然说,吓得小吉从被里弹坐起来,“这里住不下去了!”
“你……你还好吧?我们跟房东的合同签到二月底呀,现在搬了也要付房租的,再说我们搬哪里?”
“这个你别管,先住到朋友家也好。”
周小吉觉得方杰一定是疯了。两人现在的收入已经是捉襟见肘,因为自己偷偷给他买了车,每个月还要多交一份汽车保险,更加紧巴巴,他还要搬出去,再付一份房租?他当天上不下雪,改下美金么?
“那搬也要等二月份以后,现在不行!”
“你还敢有意见?”方杰忽然火了,“你自己说,这是第几次给人欺负了?你当你不跟我说,我就不知道?这次是留下伤,给我看见赖不掉你才承认的吧?你什么时候能坦坦诚诚,别报喜不报忧地敷衍我!你这种委曲求全的样子很讨厌!”
周小吉吓了一跳,他自己也不太明白,怎么刚才还好好的,忽然间就误会成这个样子?他从来也没觉得委屈过,方杰这番话象个莫名其妙的大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疼得糊涂。
方杰背对着小吉,胸口起伏,一时间谁也没继续说话。这种没有意思的争吵,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最后一次,可为什么每次争执起来,心里依旧还是这么不可救药的难受?方杰忽然转过身,扑在卧床的小吉身上,紧紧抱在一起。周小吉能感受到方杰奔腾的气息,感受他整个身体因为某种激荡的情绪而颤抖,他伸出胳膊围住方杰,这样的姿势维持了好久,谁也没动,最终还是方杰先打破沉默:
“明明委屈了你,还恶人先告状,我是不是卑鄙?”
“你这么说,也很讨厌。”
周小吉没有多说,只模仿着他的口吻教训。他想方杰可能因为这几年一直依赖自己的收入,感到自卑,觉得自己是为了迁就他,才搬到便宜的社区,做了牺牲,受了委屈……这些事情即使是周小吉心甘情愿,并甘之若饴,还是无形中给了方杰很多压力。而这次周小吉生病加上遇到打劫,却瞒着他,这种看似好心,其实让他凭添了很多内疚。内疚这是种杀伤力很猛的情绪,甚至会转变成怨恨。
“搬吧!你别管那么多,我都有打算。”方杰脸色缓解不少,摸索着小吉的脸颊说,“你吃药继续休息,我简单收拾点东西,出去叫部出租车,今晚我们就搬出去。”
“搬去哪里?”
“朋友有个空房,他说我们可以先借住一下。”
因为吃过药,药物里的安眠成分让周小吉再次昏昏欲睡。他恍惚看着方杰拎出床底的皮箱,草草收拾了些必用的东西,又不知为了什么,跑出去半天也没回来。几乎入眠的小吉勉强打起精神,拿起床头的电话,拨给汽车经纪。礼物早晚是要送,不如提前给他,也省得大冷天,他四处奔走借车子。金的表哥态度很好,安排了车行的工作人员按照小吉给的地址把车送过来。小吉跟药物搏斗着,努力保持清醒,等待的时候,不禁纳闷,今天的方杰真是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