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这三人走后,周泰忽道:“公子爷,既然欧鹏已经逃下山去,但他怎肯罢休,料想不出几日,他定会再邀帮手上山,杀个回马枪。”
龙风点头称是:“周叔言之有理。”便转身向费正道:“费老前辈,此地不宜久留,还望前辈早早下山,再寻藏匿之所。”
只见费正一声苦笑,神情凄惨,道:“天下之大,我又能再去哪里。我自离京城这五十年来,便如行尸走肉,苟延残喘,直到今日。若再另觅他处,只怕自己在九泉之下,更是无颜面再见故人。”
说罢,抬头望天,此时,夜已深,月凉如水。
龙风道:“前辈莫要自责。当年之事,您也是迫不得已。家眷被挟,忠义难两全,换做他人,也极难抉择。”
费正凄然道:“想我家眷,早已被河朔三镇的人所害,此生老朽亏欠她们极多。其实,那日我偷出宝剑,便寝食难安,内心不断拷问着自己,行至河北半路,忽然想通,若我将宝剑交于河朔三镇,料来他们多半会杀人灭口,自己不但丧命,家眷仍是难以难保。想到这点,我拨马回走,便要返回长安,交还宝剑。”
夏侯英听到这里,插口道:“前辈,那后来为何来到这普陀岛上?”
费正惨笑道:“料想世人都以为,我费正是贪生怕死之辈,因为即便交回宝剑仍是罪加一等,死罪难逃。”
夏侯英脱口道:“前辈多虑了,您虽未将宝剑归还宫中,但也未让它落入歹人之手,只凭这一点,便知您是心存大义之人。”
费正听罢,微微摇头,道:“姑娘之言,我惭愧难当。其实究其根本,只因我对大唐的时局已失望透顶。其实,当时的宪宗皇帝可谓是继往开来的一代明君,最初几年励精图治,将大唐拉回了正轨。然而,只过了七八年的光景,宪宗皇帝便宠信宦官吐突承璀等人,并大兴土木,自己又追求神仙长生不老之术。我彼时已猜到,后人所谓的‘中兴之治’,这不过是我大唐气数的昙花之一现。因此,我便心灰意冷,携宝剑来到了这普陀山,从此隐居于此,不问世事。”
说罢,叹口气,续道:“直到三十年前,白乐天来到此地,无意间与我碰面。我们当真是一见如故。我在春坊宫当差时,便和他神交已久,对他的诗才极是钦佩。他那日告诉我说,宪宗皇帝已于元和十五年被宦官陈弘志所杀,我当时听后悲痛不已。之后大唐又陷于了困局,这也印证我彼时的猜测。”
龙风道:“正是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
费正点头道:“少侠所言不错。其实,白乐天那时也如我这般,人到暮年,已是心灰意懒,郁郁寡欢。什么凌云壮志全然已抛在了脑后,加之他那时信奉佛法,于世事已了无牵挂。”
龙风忽想起觉醒在盘龙岛上提到的贾岛所作的《剑客》: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便朗声说道:“前辈!白乐天虽有才华,但终究是一介书生,后又归于佛门,他有此念头毫不为过。但你我皆为武林中人,若都如此,还有谁能为这天下苍生而拔剑?!”
听闻此言,费正一愣,脸露不悦,道:“大唐气象一去不返,多少有志之士忧愁满怀,壮志难酬。如今朝廷腐败,国将不国,我等如身若浮萍,只能随波逐流,又徒之奈何。”
龙风踏上一步,昂然说道:“前辈此言差矣。即便王朝更迭,改朝换代,但是山河疆土仍在,黎民百姓仍在,江湖道义仍在。我等既为武林中人,便不能违背侠义之道,当心念天下,胸怀苍生。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方为侠之大者。”
一言既出,只见费正双目圆睁,打量着龙风许久,足足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当真是世上今人胜古人!不想我费正枉活八十三载,临到头来,竟让你这小娃娃给教训了,哈哈。”说罢,哈哈一笑,声震长空,直震几片枯叶簌簌落下。
龙风也觉歉意,躬身行礼道:“在下言辞冒犯了前辈,还盼前辈赎罪。”
费正也不理他,只喃喃道:“这龙泉剑若能归于你手,也是天意。”
三人疑惑间,只见费正走到不远处的乱石堆前,盘膝而坐,随手抄起一块石子,在身旁一块大石上写起字来。
那石头极其坚硬,只听得嗤嗤声响不绝,每一笔都深入石里。只见他越写越慢,写到最后头顶已是白雾氤氲。
三人走上前,凝神望去,只见他写道:“根在黑石藏,果在碧海生。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
写毕,他自言自语道:“乐天兄,当今乱世,还有如此少年英侠,你若地下有知,也必欣慰。”说罢闭上了眼睛。
龙风等人不解,连叫了几声“费老前辈”,见他脸色僵硬,却无半点动静。周泰上前伸手一探他的鼻端,竟然已气绝而死。
龙风和夏侯英都大吃一惊。龙风颤道:“这可如何是好。。。怎么会这样?莫非是我言辞不当,激怒了前辈,以致他。。。?”
周泰思忖半晌,道:“公子爷莫要自责,费前辈年迈体衰,适才又苦战欧鹏等人,已是油尽灯枯,想必适才聚集内力,在石块上刻字,更是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龙风心下戚然,道:“费老前辈隐居此地,一生与世无争,谁知仍逃不过外人侵扰。”
周泰道:“费前辈临终时未经苦楚,寿终正寝,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若落入魔教之手,必不能得以善终。”
龙风听罢,见费正神态安详,平和自若,犹带着一丝笑容,便似心愿达成,再无憾事。见夏侯英在旁低声抽泣,便招呼着她,两人跪下拜了几拜。
三人在这山岗上找一块地方,安葬好了费正。
此时,已是三更时分,只见松风月影,幽暗丛生。
夏侯英凄然道:“枉老前辈一世英雄,只因时局所迫,竟困于此地,终生不能下山一步。”
龙风等尽皆黯然,又听夏侯英道:“费老前辈临终之时,所刻之字,可知何意?”
龙风摇摇头,道:“‘根在黑石藏,果在碧海生’这两句,我也一时想不明白,但后面这两句‘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却是白乐天当年那首《李都尉古剑》中的最后两句。我们还曾在剑池崖壁上见过的。”
夏侯英拍手道:“正是,正是,我怎么就没想起来?他为何要引用这两句诗?”
龙风说道:“白乐天诗意是指,这样锋利的兵器,应该使用在最恰当的地方,莫不要沾辱了这把‘铁兵之神’。费老前辈正是以此诗要告诫我们,要仗此剑扶危,以正胜邪,才不辱龙泉之名。”
夏侯英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这前两句又是何意?”
周泰忽道:“公子爷,夏侯姑娘,据我所猜,这头两句便是指明了龙泉剑所在。你们看,费前辈所住的山洞只一丈见方,又怎会把宝剑藏于此处。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定是将宝剑藏于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这样才会万无一失。”
夏侯英大感惊奇,道:“那会是哪里?”
周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正是海里。”
夏侯英奇道:“海里?”
周泰微微一笑,道:“正是,夏侯姑娘,你再细细琢磨琢磨这两句:‘根在黑石藏,果在碧海生’。”
夏侯英听后,不停的来回读道,忽的跳起身来,拍手叫道:“果然如此!按字面意思猜测,费老前辈定是用一根绳索栓住剑匣投入海中,另一头系在一块类似于黑晶石的石头上。因此叫做‘根在黑石藏,果在碧海生’。”
三人已明其意后,均皆欢喜。夏侯英忽道:“只是这岛这么大,不知去哪里找这黑晶石。”龙风道:“这半夜三更,黑晶石更是不易发现。不如我们先歇息一晚,明天再寻。”
这几日奔波劳顿,夏侯英和周泰也觉困倦之极。
三人便随便吃了点随身带的干粮,倚树便睡了。
翌日拂晓,三人便欲起身寻找。但普陀岛方圆近十里,于这样一个偌大的岛上寻一块石头,无疑于大海捞针。
龙风便道:“费老前辈既将宝剑沉入海中,必选杳无人烟之处。此岛只有西南处有人居住,并偶有商船停靠。我料想藏剑之处,应在东边的这几个方位。”
夏侯英和周泰均此言有理。
这岛南北狭长,往正东的道路最短也最是好走。因此,龙风便抢着选了东南方向,将正东的方向留给夏侯英,周泰自然是往东北方向。
三人商量完毕,各奔一方,分头搜寻。
话说龙风脚下生风,奔下山来,虽山路崎岖,但只一顿饭的功夫,便奔到了山下。
忽觉眼前一亮,只见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薄雾散开,朝阳升起,海水波涛涟漪,金光翻滚。心中不由念道:“若夏侯姑娘能和我站在这里,一起看这潮起潮落,该有多好。”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几分柔情。
他站在海边石上,远眺茫茫大海,眼见波涛汹涌,心中又道:“人纵有通天之能,与这无尽大海相比,也只是沧海一粟,渺小至极。”忽又想到幼年所读的《山海经》所载的‘精卫填海’。大海虽浩瀚无垠,精卫却矢至不渝。东晋的陶渊明这才赞道:“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心中转念又道:“今贼势浩大,犹如这茫茫波涛。我辈当如精卫般百折不回,坚韧无畏,方为正道。”
想到此处,不敢再耽搁,忙转身四下寻找。只是这岛的东边并无浅湾,四周怪石嶙峋,坡势陡峭。目力所及之处,并不见一块黑晶石。如此寻了大半天,仍是一无所获。
他口干舌燥,便坐在一块石头歇息一会,只见潮水退处,露出一小片浅滩。他虽不在海边长大,但也知潮汐有信,尤其以朔望之时潮水涨落最甚。
他心中盘算,今日正值三月十五,忽望见远处有一片断崖,心中蓦然一动,奔到那片断崖旁。
只见这断崖突兀到海里,任凭潮涨潮落,崖下总有一片海水,不过今日大潮,又近中午,潮水渐渐退下竟露出几块礁石的一角。龙风心中一喜,又耐心等了片刻,只见烈日当空,正是退潮将尽之时。
他凝神看着,忽见一个黑点在海中浮现,他不由心下狂喜,展开轻功,踏水及近。奔到近处,在一礁石处落脚,才见这个黑点,原来就是一块巨大的黑晶石的尖角,只因今日大潮退去,方才显露。
他知自己所猜不错,忙弯腰在黑石旁的海里摸索。果然,一条硬硬的物事在海潮的激荡下的晃动,他用力扯出,才看清是一条铁链,在潮水的腐蚀下已锈迹斑斑,他再一扯动,只觉那头沉甸甸的,仍有一物。
龙风不由心神激荡,当下运一口真气,扯起铁链,将那物件拉到脚下。随着啷啷铛铛几声,将那物提起,龙风一看,原来竟是一个狭长的杉木箱,外面虽稍有腐败,但框架甚是完整。见木箱一侧有一锁扣,用来锁住铁链的一头。他力贯手臂,才将其扯断。
他当下单手环抱木箱来到岸边,挥动长剑将木箱四周轻劈几下,木板散处,当时便看呆了,只见那碎木板之下,竟是一块玉做的剑匣,只见温润莹泽,玲珑剔透,单单这一块偌大的玉,便是稀世珍宝。他忽想起白乐天的那首《李都尉古剑》,不由喃喃说道:“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
他按捺不住心中激动,指尖止不住颤颤发抖,缓缓打开匣扣,只见一把古剑赫然便在玉匣中!
龙风内心狂跳,凝神再看,只见剑首竟是纯金打造龙纹环,光彩夺目,而剑鞘上的花纹,也如浮起绿色龟鳞,隐隐有一层青气流动。
龙风惊的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半晌,才拿起宝剑,右手缓缓抽出剑身,只觉一道白光便欲跃出剑匣,屏气再看,只见这剑通体锃亮得如雪,寒芒四闪,不可逼视。
他手腕一抖,在阳光的照射下,耀眼的剑芒竟像青蛇般游动,当下心中欣喜若狂,身形晃动,将龙泉剑舞动起来,只觉剑似游龙,气势如虹,一时竟收势不住,随手一挥,斩在旁边一块礁石之上,巨石竟从中崩裂。他见宝剑威力至斯,当即不由一怔。
他正狂喜间,忽听有一个熟悉的呼声传来:“龙风哥哥,快来救我!”
龙风一听,心中一惊,这分明便是夏侯英的声音。当下收起龙泉剑,归于玉匣,背在身后,便向夏侯英所在的北边疾冲过去。
第二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