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个多情的季节。不只是百花争艳,草木竟生。就连院中的老榆树,也不甘寂寞地,在茂密的枝头结出簇簇串串的榆钱来。爬满枝条的榆钱,像晶绿的翡翠般,将苍老的大树,竟然装扮得像个风姿卓越的少妇般美丽。
祥子清早练完了功夫,便拎着个篮子,像只猴子般敏捷地爬上树。只见他动作娴熟地,很快就摘满了篮子。又三窜两跳地下树,兴冲冲地朝厨房跑去。
蒸榆钱,是西北地区很普遍的一种家常饭。将榆钱分拣出蒂梗和杂物,用清水淘洗干净,沥干水份和干面粉拌匀。然后,放入笼中蒸熟,放凉后,抖散备用。吃时,用清油爆过葱花,倒入蒸好的榆钱翻炒,再放入少许咸盐。成品,黄白绿相间,入口软绵清香,真是拿肉都不换。
祥子知道娟子好这口,早晨练功时,他见娟子老是仰头瞅着榆树发愣,心里就有了数。于是,练完功就窜上了树,他要让娟子尽早解了这口馋。
黄兴见祥子在院里瞎转悠,便让他叫娟子一起练拳。黄兴知道,祥子经常是让着娟子。拆拳不忍弄疼她,常常是只使出五成力。所以,黄兴只得过段时间,便分别与他俩拆拳。以便他们能够真正适应实战要求。
黄兴知道娟子怕疼,常说自己的胳膊像跟木棍挌得她生疼。他就让娟子用粗毛线勾了两条袖套,这样一来,接拳挌掌就没有那么生疼,娟子也可以放开胆子,进招拆招了。
在黄兴看来,娟子拳打得灵巧刁钻多变,有时不走常规;祥子拳打得沉稳,时机拿捏得很到位。招式的应用,也是随心所欲,进攻防守应对自如。要是真的放开一搏,娟子可不是祥子的对手。
随着和两个爱徒,过招拆招越来越感到吃力,黄兴心里也充满了一种甜美的成就感。尤其是祥子,在他看来,祥子的功夫造诣,将来要在自己之上。而且,他的沉着冷静,机智果断的做派,注定将来能做大事。至于结果咋样,那要看他将来的机缘造化了。反正,黄兴是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平生所学,都尽数传给了祥子。就连马老镖头祖传的金创药的制法,都留给了他。
正当黄兴兴致勃勃地对两个爱徒的武功,作一番评点时。大门响处,许营长迈着那种军姿中夹带着散漫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见黄兴正在指点娟子武功,便满脸堆着假得连自己都难受的笑容,搭讪道:“哎呀!真是名师出高徒啊。”
见许营长过来,娟子小嘴一鼓,便扭身走到一边玩起了石锁。祥子也知趣地躲到一边,干起了压腿弯腰的闲活。黄兴淡淡地冲许营长拱手道:“啥名师不名师的,也就会个三拳两脚的,教他们玩儿。”
许营长冲黄兴诡秘地笑着摆摆手,说:“不,不,黄师父智退土匪的壮举,在迪化城都传为佳话了。现在的大小绺子,只要见到山鹰镖行的旗帜,比见到官军还害怕,你可给山鹰镖行扬名了。”
黄兴冲他薄薄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都是他们瞎传的,没那么邪乎。”
许营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神情有些兴奋地说:“跟我去当兵吧!给你个连长干,肯定比你窝在这里强十倍。”
黄兴冲他苦涩地笑了笑,说:“俺不想当兵。”
许营长听说,神情有些焦急而不解地问道:“为啥不当兵?当兵既可以保家卫国,又可以捞到大把的钱。以你的身手,到时候我高升了,这个营长的位置,还不是你的?”
黄兴依然淡淡地说:“俺对当兵没兴趣。”
许营长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行!行!咱不说当兵的事了。要是请你给我的士兵,教些擒拿格斗的本事,你该不会拒绝吧?”
黄兴自嘲般地冲许营长咧嘴一笑,说:“我那点粗活,哪能拿到军营里丢人现眼。你还是别出我的洋相吧。”
许营长面显恳切而认真的样子,说:“黄师父,我是真心想请你。”
说着,懊恼地叹口气,接着道:“我那帮警卫,就是一群怂货,十几个人都拿不下一个贼娃子,还让人家给弄伤了两个。”
黄兴一边让着许营长在树下的石凳坐,一边故作惊讶地说:“看来,那个贼娃子,才是个高手哩,也不知是啥来路?”
许营长沮丧着脸,没好气地说:“啥高手!不就是个街面上混的痞子,枪抵到头上,裤子就湿的货。”
黄兴好奇地问道:“逮住了?”
许营长没精打采地说:“打了个半死,放了。”
这时,只听姚掌柜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桃子穿红挂绿地端着茶盘,从里面轻盈地走了过来。人还离得老远,妖脆的声音,便从身后传了过来:“哎吆,是许营长来咧,也不进屋喝茶。”
许营长听到那滴水般的声音,像是婴儿见到了母亲的**似地,兴奋得不知所措。一张干瘦的脸上,不断地调整着虚假的表情。只有躲在眼镜后的那双不大的眼睛,始终喷射着贪婪好色的绿光。
娟子见状,机敏地飘身过来,迎挡在桃子面前。伸手接过茶盘,冲桃子笑里藏刀地说:“我来吧!外面风大,姨娘回屋去吧,别凉着。”
娟子嘴里说着,身子却始终堵在桃子的前面没挪动。祥子眼尖,欢快地冲过来,抢过茶盘放到石桌上,给许营长和师父斟了茶。黄兴就借机热情地招呼许营长喝起了茶。
桃子无奈地,冲娟子淡淡地白了一眼。扭着细腰,不情不愿地回了屋。许营长像只发情的公鹅似地伸长脖子,懆动不安地瞅着令他喉咙不停蠕动的背影。一股骚情,压迫得手臂痉挛地抖动了一下,杯中的茶水,便欢快地跳出茶杯,尽情地泼洒在清亮的石桌上。
黄兴见状,赶忙举起茶杯说:“许营长请喝茶。”
听到黄兴说话,许营长才算是刚从梦里醒来似地,懵愣着眼睛,神情有些尴尬地冲黄兴笑了笑,说:“喝茶,喝茶。”
许营长像是吞药般的抿了口茶,眼神不怀好意地瞅着黄兴说:“黄师父枪打得那么好,是在哪儿练的?”
黄兴噎下口里的茶水,轻描淡写地说:“小时候跟父亲打猎练的呗。”
许营长用狐疑的目光,瞅了眼黄兴,嘴里带点阴阳怪气地说:“打猎也用手枪么?”
黄兴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水,长长叹了口气说:“我从前在老家,给财主当过护院。整箱的子弹,可着我打,枪管都打方了两个,才练出这点能耐。后来,财主一家被一伙日本人给祸害了,我算是逃了出来。”
许营长听了,目光诡异地盯着黄兴。声音有些轻薄地说:“你打死了日本人,在老家待不住,才来这里避祸的吧?”
黄兴见他这一说,倒让自己局促得不知如何应答。到底是老侦查,他随即用一连串连他自己都不明原因的笑声掩饰了瞬间的不安。而后,若无其事地摆摆手说:“我哪敢打死日本人啊。”
许营长提高了嗓门,像是有些兴奋的样子说:“行了!你也别再装了,索性跟着我干吧。国民**,已经正式和日本人开战了。”
黄兴惊愕地瞪大了眼睛,问道:“开战了?啥时候的事情?”
许营长慢条斯理地说:“是上个月的事,已通告全国了,你没听说?”
黄兴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冲许营长摇了摇头,一副欣慰的样子,说:“总算能和狗日的痛痛快快的打一场了。”
许营长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说:“是啊!忍让了多年,日本人是得寸进尺。亡我中华之心不死,真该拿出点厉害的时候了。”
许营长说着,话锋一转接着道:“咋样?跟着我干吧?”
黄兴故意装傻充愣地问道:“你去打日本人呀?”
许营长一副不屑的样子,冲黄兴阴冷地笑了笑,说:“打啥日本人,就别说这地方天高皇帝远的,日本人一时半会过不来。就是关内,也把日本人的事撂到一边,忙着打共产党呢。”
黄兴疑惑地瞅了许营长一眼,沉思般地嘟囔道:“听说,日本人坏得很,尽干些畜生不如的事情。咋就放着日本人不打,反倒自家人打起来呢?”
许营长抿了口茶,摆出一副内行的样子说:“这你就不懂了,如今,国民**一直把共产党当作心腹大患。自民国初年就剿共,谁知越剿越多。如今,已在内地成了气候。听说,共产***的红军,已经发展到了陕甘一带。”
黄兴饶有兴趣的问道:“听说国军有几百万人马,咋就弄不了个红军呢?”
许营长轻叹一声,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说:“你是不知道啊,共产党是专门为穷棒子,泥腿子说话撑腰的。每到一处,都要打土豪分田地。穷棒子得到了实惠,吃饱了肚子,就死心塌地的跟着**跑。
这一来二去,**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各地的穷人,都纷纷响应,不顾一切投奔红军。国军纵有百万大军,也难熬漫天的黄蜂叮咬。所以,蒋介石一直是抱着攘外必先安内的态度。不剿灭**,国就无一日安宁。”
黄兴故作不解地说:“那么多人,都愿意跟着共产党走,人家肯定能给穷人实惠,让穷人过上好日子。”
许营长睨眼瞅了瞅黄兴,鼻子冷哼一声,说:“啥实惠,一没军饷,二没足够的军粮装备。就凭**宣传什么,推翻一个穷人受剥削压迫的旧世界,建立一个人人平等,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世界。穷棒子们就信以为真,抛家舍口地跟着**闹革命。梦想将来真能做回主人,还真佩服**的忽悠劲。”
说着,许营长恨恨地吐出嘴里的一片茶叶。冷声冷气地说:“想好了么?干还是不干?”
黄兴装出一副怂样子,唯唯诺诺地说:“我就是个种地的农民,没啥别的想头,就想过个安生日子。谢谢许营长抬爱,我不想当兵。”
许营长轻叹一声,狡黠的目光在黄兴脸上扫了一眼。面色变得温软地说:“行!人各有志,啥时候想通了,随时来找我。”说着,便起身朝院门走去。
送走了许营长,黄兴的内心突然懆动了起来。一种喜悦的轻松,却又掺杂着丝丝悲苦的情愫,像一缕神奇的影子似的萦绕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他想找人喝酒,他要痛快地喝个烂醉......
黄兴一觉醒来,已近响午。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又摇了摇头。奇怪的是,不但没有以往醉酒后的那种,浑身酸困,头晕脑胀的感觉。反而觉得头脑异常的清醒,身上也充满了青春般的活力。
他一轱辘翻身坐在了炕沿,梦呓般地笑着轻轻摇了摇头。顺手抓过桌柜上温热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底朝天。他知道,这是祥子给他准备的。这孩子,总是这么贴心地照顾人。
黄兴麻利地穿好了衣服,感觉有一股莫名的力量,在他的血管里蠢蠢欲动。这种感觉,在跟张志强一同去参军的路上曾经有过。
他心里清楚,自从英子母女遭难后,自己一直以来,就像行尸走肉般地活着。心里蒙蒙沌沌的一片灰暗,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为啥活着。
眼下,突然从内心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力量,似乎骤然冲散了心中的雾霾。眼前,突然变得明亮了起来。一种男子汉应有的责任和使命感,正悄然爬上了他的肩头。
不知怎地,一种极度自责和懊悔的情绪,又像潮水般地朝他的心头袭来。在一片光明的画面里,清楚地反射出自己这些年,浑浑噩噩,虚度年华的影子。
他神情烦躁地在地上重重地跺了一脚,悔恨得牙齿咬得咯咯脆响。嘴里,怨妇般地嘟囔道:“你说当初,咋就没想到继续寻着志强哥的路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