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调歌头
——调寄惊鸿过影之一
霜雪凝秋水,幽恨聚眉峰。闻君为我新抚,琴声有无中。长记明月楼头,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酒罢余香散,人去曲未终。是一线,吹不断,满江风,忽然浪起掀舞,一剑破霓虹。堪笑卖花声里,未解庄生蝶梦,相逢却匆匆。冷月长千里,明年谁与共?
楔子•落叶
寂静的长安街,静得听不到一丝虫鸣人语,只有落叶簌簌砸地的微响,其时已是初秋了。
夜凉如水,如水般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寂静。空气中隐隐有风在流动,没有月亮,只有几点疏星,那光芒似乎遥远到不及一星灯火。
黑暗中忽然远远亮起了两盏灯。灯仿佛悬在空中,在迷朦夜色中越飘越近,灯在游移,火在摇曳,照着近旁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和地上纷散的落叶。
落叶。
落叶总教人想起寂寞,孤独,死亡和一些无可奈何的感叹。一只苍老如枯枝的手拾起一片落叶,朦朦胧胧的灯光下,是一张苍老如千年古藤的脸,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似乎在诉说着它的主人一世的苍桑。
老人仔细审视着手中的落叶,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老人也和这落叶一样,青春耗尽,老人真的老了。
持灯的两名少女默然,她们还太年轻,还不明白世事沧桑,白云苍狗的变幻和老翼伏枥、英雄迟暮的喟叹。
“鸠摩之神,俯仰众生,无惧无憎,永堕沉沦。你来到这里,需要什么?”黑暗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喑哑的声音,阴沉如夜枭嘶鸣,山鬼暗啼,仿似发自九幽地府。随着这个声音,黑暗中又出现了一串灯,一串白色的灯笼,挂在长长的竹竿上,发出阴惨惨的光芒。
惨白的灯光照着一张黑漆漆的桌子,桌子旁坐着一个穿白色麻衣的人,这个人长着一张尖长刻薄的脸,额头窄小,细眼如线,颏下一绺山羊须,刚才的声音正是发自这个麻衣人之口。
“我就是麻衣神算,”麻衣人又说:“只算人死,不算人生,万人皆命,永入沉沦!”
老人没有说话,也不惊讶,似乎他要找的就是这个人。他只是轻轻的挥了挥手,一名持灯的少女拎着一只红布包着的盒子放在了桌子上。
麻衣鬼算不动声色,看都没有看盒子一眼,只道:“还有呢?”他似乎更关心另一样东西。
老人从怀中掏出一个长长的白信封,手指轻轻一弹信封轻飘飘地落在了桌子上。麻衣鬼算从笼着的双袖中伸出手,手如枯篙,指甲又长又尖,仿似鬼爪。麻衣鬼算拿起信封在手中仔细抚摸,半晌,脸上方露出满意的神情,道:“你现在可以说你的要求了。”
“麻衣鬼算,你为什么不先看看我的东西,这么急着答应人呢?”远远的又亮起了一盏灯,灯倏忽而近,快如一条直线,跟着说话的这个人也到了跟前。
“你没有约定,”麻衣鬼算摇了摇头:“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说话的这个人轻轻摇晃着手中的灯笼,灯火晃着麻衣鬼算的尖脸:“如果你不是个瞎子的话,总该认得我是谁;如果你认得我是谁的话,大概就不会拒绝我的要求了。”
麻衣鬼算在侧着耳朵听。
“如果你不是个瞎子的话,就该看得出鬼算本就是个瞎子,”老人终于开了口,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语气:“如果你金二公子还长了眼睛的话,就该赶快滚回你爹的胁下去。”上了年纪的人说的话,通常都是比较正确的。
可惜玉剑门年轻气盛,飞扬跋扈的金二公子还并不明白这一点。他带着剑,凡是玉剑门的弟子,只要带着剑,走到哪里都是趾高气扬的,因为谁都知道玉剑门的掌门金玉堂七十二路断金碎玉剑的厉害。据说金掌门曾在华山之巅,用玉阙剑接连削断了七七四十九个用剑好手手中的宝剑,事后还有好事者在华山立了一座碑,以志此惊世之举。从此玉剑门名声大振,只要一提玉剑门,江湖中人莫不敬让三分。
而现在,玉剑门金掌门的宝贝公子金二公子腰间佩带的,正是当年他爹用来削断七七四十九支宝剑的玉阙剑。“我这个儿子,”金掌门逢人便夸,“又聪明又有灵性,我那几手功夫都快教不了他——比他大哥不知强了多少倍!”说到这里,金掌门总是伴着一声叹息,那当然是美中不足的叹息。金大公子成天躲在房中,木讷寡言,比剑常常输给弟弟,这更加强了金掌门把掌门之位传给老二的决心。
金二公子的确是给宠坏了。有了父亲的赞许,其他人更是纷纷奉承这个大家早已认定是未来玉剑门掌门的少公子。生活在这种阿谀谄媚的环境里,对金二公子实在是没有一点好处。
所以金二公子很听不进眼前这老态龙钟的老人的话,好在他还明白自己并不是来和人斗气的,还有比这要紧得多的事,否则,他金二公子真要拔出剑来,在这老人身上刺他七八个窟窿。金二公子也拿出了一个红布包裹着的盒子和一封信,还加上了一句话:“麻衣鬼算,你在答应这老头之前。为什么不先看看我的东西?说不定,”他语带挑畔,“我的东西比他的更值钱!”
麻衣鬼算又伸出尖尖十指,在信封上摸了摸,之后摇了摇头:“不行,他的东西比你的东西值钱得多。”
老人还是没有表情,金二公子的脸色却变了,本来比较英俊的脸血气已经涌了上来,在灯光映照下变成了难看的猪肝色。
“那么,”金二公子语带威胁,“我还有没有别的办法让你接受我的要求?”他金二公子从小到大,还没有被人拒绝过。他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不管用什么方法。
“有!”这回麻衣鬼算点了点头,阴恻恻地道:“只有一种法子。我有个规矩,每晚至多只接受一个要求。”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意思已经很明显。
现在有两个人,两个要求,如果两个要求中必定只能满足一个,另一个要求就必须死。
死!
金二公子很快就明白了麻衣鬼算的话。
“有人要死了。”麻衣鬼算开始算他的命。
“是吗?”金二公子笑,一边拔剑:“那么死的是哪一个?”
他的剑已挥出,带着势如破竹之气。一剑挥出,气势如虹,他的确已得了父亲的真传。
这一剑之下,别说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就是十根铁柱也会被齐刷刷地削断。
这一剑眼看已削了下去,却忽然不动。一根软软的、长长的丝,从老人宽大的袍袖中飞出,毒蛇般缠上了金二公子的咽喉,他只觉眼前一黑,昏死了过去。
“你要谁?”麻衣鬼算问老人。
“小康王。”老人说了三个字。
“你要他怎样?”麻衣鬼算又问。
老人将一样东西放在了瞎子手上,瞎子摸索着,又轻又薄——是一片落叶。
“我要他变成一片落叶。”老人语声飘渺,老人已经走远,两盏灯也渐飘渐远,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
寂静的长安街,静得听不见一丝虫鸣鸟语,只有落叶簌簌砸地的微响。
麻衣鬼算的面色却突然变了,惊疑、迷惑和恐惧都,写在了这个瞎子的脸上。老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只用一根丝就能要了对手的命的人,想要任何人的命,都不是一件难事。为什么老人还要假手他人呢?
清晨。
土地庙上空,有紫色的炊烟袅袅升起。
有人说,紫色是死亡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