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洞里很黑,很暗,很长。
吕钦一直走了很久,才摸索着走到了尽头。
尽头处是一道窄窄的斜坡,他一直顺着斜坡走上去,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见到了两个奇怪的人。
依距土地庙的距离、方位推断,他已判断出这里竟然是王府的所在。
他只是不知道,王府里竟然有间密室。
两排幽幽的烛火中间,坐着一个人,锦帽貂裘,虽是秋初,这个人身上,却还围着厚厚的毛毯,手里捏着只翡翠鼻烟壶,正在不停地咳嗽。他的脸色白得似乎透明,仿佛已病了许久。
他的身边,默立着一个灰衣人。这个人相貌平凡,只有薄薄的紧抿的嘴角,使得他看起来就象是柄藏在鞘中的利剑,他象是一个非常沉默寡言的人,即使是柄利剑,也完全被剑鞘掩住了夺目的光芒,你若是不仔细看,下次再见到他时,也许根本就想不起来。
吕钦实在不明白,小康王的身边,怎么会有这么一个人。
当吕钦看他第一眼时,他并没有注意到他,但是当再看他一眼时,却发现这灰衣少年无论一举手、一投足之间,都透着一股不同于常人的轻盈灵动之气。
“吕捕头,看到本王在这里,你是不是很意外?”小康王忽然开了口,一边还在不停地咳嗽。
吕钦看着他,道:“我本来还不十分相信,堂堂康王爷,怎么会诈死?但是当我看到你身边的这个人时,忽然就明白了。”
灰衣人还是没有说话,小康王却咳嗽得更厉害。
虽然这个灰衣少年并未佩剑,吕钦终于还是认了出来。
轻剑杨飘,剑术在剑中四少中名列最末,其剑反而不如轻功更为出色,杨飘也以此为辱,所以身边绝少佩剑。
那晚在长街以短匕偷袭吕钦和陆惊鸿有意引他们到密室中来的,就是杨飘。
——匕首,在有些人眼中,是不是也是一柄轻剑?
可是地道中的迷宫,却使陆惊鸿绕到了另一条路上。
吕钦忽然道:“康王爷唯一的亲生儿子,是不是金浣花?”他的目光如两柄利剑,仿佛可以直刺人的内心。
小康王黯然点了点头:“吕捕头久居京城,皇室中兄弟叔侄为争皇权而兵戈相向的事,你只怕也有所耳闻。金玉堂是我昔年最得力的贴身侍卫,我为免遭不测,将自己的儿子浣花托付于他,要他隐瞒身份,自立门户,以保浣花的安全,是以江湖上才有今时今日迅速崛起的玉剑门。”
吕钦道:“可是他现在已经死了!”他顿了顿,接着又道:“他死的时候,连自己的亲生父亲,也不能见上一面!”他的声音听起来冷冰冰的。
小康王垂下头,脸上垂落两行清泪,半晌方道:“金玉堂久有不轨之心,可恨我当年以奸为忠,被他趁机利用我的儿子来要胁我。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自身都难保,又何况是他?”
吕钦看着小康王,心里不由对他生出了些许同情。
小康王虽然贵为王侯,眼下却落拓潦倒,只能借密室一隅保此残生,唯一的儿子,却又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杀却无法相救。
他的这一生,究竟是他自己的错误,还是上天的惩罚?
小康王脸上忽又露出了欣慰的神情,道:“我早已在金玉堂的身边,预伏了一枚棋子,以防他出卖我。关键时刻,这枚棋子,就会引爆!”
吕钦沉思道:“顾重影在金玉堂身边,已有二十多年,与他如影随形,名为管家,其实却是你暗中监视金玉堂一举一动的棋子,你这一手后招,必定会令金玉堂防不胜防。”
小康王露出了愉快至极的表情,欣然道:“任何想控制我的人,最终都逃不出我的控制!现在我的心情真是好极了,吕捕头,你陪我喝一杯!”
桌上有酒,小康王蓦地举起酒杯,一口饮干。然后他忽然伏在桌上,语声呜咽,分不清是哭,还是在笑?
这一刻,他已不是小康王,而只是个痛失爱子的垂暮老人。
吕钦纵是铁石心肠,此刻也不忍拂他之意,他也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他就觉得身子很重,很重,仿佛一直往下沉,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
“掌门和大公子都去参加黄山冯芷青冯大侠的封刀大会去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接连几天,陆惊鸿和曲兰衣在金家大院门口,都是得到这样的回答。
沿着高高的院墙,他们无言地走着,这次又碰了壁。
曲兰衣忽然笑道:“嫣梦姑娘曾说你是梁上君子,今日你何妨就做回梁上君子?”
陆惊鸿笑道:“我早有此意,只怕你一向自命君子,却不肯陪我做梁上君子。”
两人一起相视大笑。
入夜,金家大院内早已灯火阑珊,人语杳绝。
陆惊鸿与曲兰衣悄悄跃过围墙,几个起落间,便已来到了金大公子的书房前。
陆惊鸿从怀中掏出一根小铁丝,轻轻一拨,房门应手而开。
聂乘风的绝技,他好象学得已很不赖。
房内寂无人声,死气沉沉。一桌一椅,一花一几,却似暗伏阵法,透出缕缕杀气。
曲兰衣低声道:“此房中所有布置,暗合奇门八封,你我须得小心。”
陆惊鸿却已从墙角一个长可及人的高脚花瓶中,抽了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悄声道:“看来那日金浣花所说果然不假,此剑确在金大公子房中。”
曲兰衣赶过去看时,只见剑身上隽刻着一行小字:
美人如玉剑如虹。
曲兰衣不禁失声道:“玉剑岳小楼的随身佩剑!”
陆惊鸿点点头,又在藏剑之处找到一个圆形按扭,伸手一按,旁边墙壁忽而分成两扇,悄无声息地滑开。
陆惊鸿手中火折一晃,微弱的火光之下,只见玉剑岳小楼笔挺挺地站在他面前,双眼直直地盯着他。
他虽然心中早有准备,可是看到岳小楼如此栩栩如生地站在面前,仍是禁不住吓了一跳。
曲兰衣正要说话,忽听房门外一个声音道:“九哥,如果有人发现了我们的秘密,我该拿他们怎么办?”竟是柳十一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悠然道:“你应该学一学十四弟,不砍他们的手,只砍他们的头。”正是南宫九。
亮光一闪,只见南宫九和柳十一提着灯笼走了进来。
曲兰衣看着他们,淡淡地道:“江上一别,两位近可安好?”
这两个人看见是他,微微一惊。
陆惊鸿道:“在临江飞仙阁,两位与假岳小楼合演的一出戏,当真精彩,一下子就把小康王的死栽赃给岳小楼,其实真正的岳小楼已死,完全死无对证。不知我说的可对?”
南宫九笑了笑,道:“不错,可是你们知道得太迟了!”
剑光一寒,两柄利剑同时出鞘,毒蛇般直刺陆惊鸿。
陆惊鸿也笑了,笑声中,两柄剑仿似被掐住七寸的毒蛇,转瞬间已了他的手中。
南宫九和柳十一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脸上同时现出惊恐的神色。
陆惊鸿用食指轻弹剑身,手中长剑龙吟不绝,他不禁赞道:“果然是好剑!”
南宫九和柳十一盯着他,两人忽然一跃而起,箭一般地冲出书房,转瞬消失在沉沉夜色之中。
远处却忽然传来了两声惨叫!
仿佛他们两人还未冲出院子,就已被人生生截住,一剑毙命。
好快、好狠的剑法!
陆惊鸿脸上不禁微微变色。
一个影子般的青衣人随即走了进来,手中的长剑,血犹未干。
青衣人仔仔细细地灯下端详着手中的剑,冷冷道:“却不知我手中的这把剑,算不算得上是好剑?”
陆惊鸿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剑虽然是好剑,人却未必!”
青衣人抬起头来,盯着他,双目灼灼生寒:“明日黄昏,顾某在风止岩等你!”
说完,身形一闪,如被风吹动般轻飘飘地走了出去。
曲兰衣看着他的背影,苦笑道:“看来,明日在风止岩等你的,不只有薛无痕一个人。”
陆惊鸿一怔:“明天就是七月二十七了么?”
长长的苏堤之上,细柳如丝,轻风拂面。
夜色下的西湖,依然笙歌笑语,热闹非凡。
陆惊鸿与曲兰衣并肩站在柳树下,望着湖中的灯光桨影。
曲兰衣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刚才的那个人是谁?”
陆惊鸿摇了摇头。
曲兰衣道:“若非亲眼所见,我绝对想不到昔日的绝世剑客重楼飞影顾重影,会屈人篱下,做一个玉剑门的区区总管。他此番阻止你追查此事,必与小康王有关。若非昔年他曾受过小康王的莫大恩惠,断不肯在金玉堂之下,俯首称臣。以此看来,他必是小康王安插在金玉堂身边的一枚棋子。”
陆惊鸿一惊,缓缓道:“我知道了。”
曲兰衣默然不语,半晌方道:“昔年重楼飞影的威名,绝不下于今日的白衣薛无痕。”
陆惊鸿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曲兰衣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道:“我现在想说一句话。”
陆惊鸿道:“你说。”
曲兰衣道:“三国曹植作《洛神赋》,说其形也,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日,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以郁烈火,步蘅芷而流芳。你我相知多年,我想说的是,你的武功,庶已可近传说中的洛神。我的话,你相不相信?”
陆惊鸿心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关键时刻,朋友一句鼓励的话语,实在比世上任何东西都更能温暖一个人的心灵,激起他的勇气。
陆惊鸿默然半响,忽然道:“我想去看一个人。”
不等曲兰衣回答,他已飞身跃起,直往湖心奔去。
湖中的柳荫之下,静静地泊着一艘彩船,朱栏碧户,鲜花满船。
曲兰衣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
陆惊鸿落上船头,轻轻掀开了水晶珠帘,一个清悦温柔的声音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既然早已知道,又何必再来?”
然后一个窈窕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仿佛充满着哀怨和忧伤。
陆惊鸿黯然道:“我若不来,以后也许永远都不能来。”
身影一颤,嫣梦低头问道:“明天你能不能不去?”
陆惊鸿默然不语。
——人世间有些事,你虽然不想做,却不得不做。
——有的人,你不想分开,却又不能不分开。
天意,为什么总是这样弄人?
嫣然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明眸眨也不眨地望着他,眼睛里竟仿佛隐隐有泪光。
她虽然没有说话,但却又什么都说了。
陆惊鸿虽然什么也没有听见,却已完全都明白。
爱,有时是另一种方式的表达。
但他还是得说:“明日与顾重影一战,是生是死,难以逆料。”他忽然勉强笑了一笑,道:“那天你弹的一首曲子很好听,可是却没有弹完,你可不可以再为我弹一次?”
嫣梦垂首,纤指在琴上一拨,琴声轻轻响起。
一缕轻香,从龙涎香上缓缓升起。
陆惊鸿捕捉着这醉人的琴音,呼吸着花瓣般的清香,全身都似酥软起来,缓缓躺了下去。
他睡着了。
是不是只有在梦境里,才不象现在这样充满烦恼和忧伤?
嫣梦缓缓站了起来,看着他熟睡的面容,轻轻道:“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好好睡上一觉。”
然后她就走出了船舱。
风起时,满船的鲜花在她身后飞舞,她的人已不见。
一间素室,四壁雪白,青烟袅袅。
两个人相对而坐。
一个人兰衣飘拂,脸上总是保持着淡淡的柔和的笑容。他的身上,仿佛飘荡着一股早晨花间露水般的淡淡清香。
一个人一袭白衣,无论任何时候,他的眸子里永远都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气。
“陆惊鸿明日一战,胜负难料,可是他现在,一颗心都在嫣梦一个人身上,所以我很担心。”曲兰衣双眉微皱,道。
白衣人默默站了起来,走到剑架之前,“呛啷”一声清响,拔剑出鞘。
白衣人双目凝视着雪藏剑剑身上千年寒冰般的光芒,淡淡地道:“明日一战,我去。”
明日,七月二十七,江头潮正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