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七。
风止岩。
天已近黄昏。
极目远眺,钱塘江平静如初,风高云淡,天水一色,波涛万顷。
平静的江面,远远的忽然涌出一条白色的水线,巨浪翻滚,涛声隆隆,迫岸而来。
渐渐地白线越来越阔,状如一条巨带飞舞,天地间宛如被撕开了一条巨大的裂缝。
转瞬间,巨浪扑岸而来,宛如千军万马,遮天蔽日,在江心形成了一道几十道高的浪墙。
江风凛冽,人立于岩上,只觉得脚下涛声隆隆,几似摇摇欲坠。
江潮猛拍岩石,浪花四溅,白沫分飞,犹如洒落一声暴雨。
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钱塘江潮已生。
顾重影伫立于岩石上,江风裂衣,兀自崴然屹立不动,道:“陆惊鸿在哪里?”
薛无痕一袭白衣,手持雪藏剑,冷冷道:“他不必来。”
顾重影目光炯炯,逼视着薛无痕,忽然间大笑:“能与白衣薛无痕潮头一战,亦足以快慰平生,纵然一死,也必留芳百世。”
薛无痕只说了四个字:“拔你的剑!”
顾重影道:“我若战死,还有一句话,希望你能转告陆惊鸿。”
薛无痕道:“说。”
顾重影道:“小康王已受制于金如意,被囚禁于康王府溪荫堂下密室。”
薛无痕道:“我会!”
顾重影朗声大笑,一挥手:“请!”率先跃上了潮头……
曲兰衣静立于峭壁之下,巨岩之上,崖下波涛汹涌,潮声震耳欲聋。
江风劲急,吹得衣袂猎猎作响。
远远的只见一青一白两条人影站在潮头浪尖之下,他们的脚下,巨浪翻滚,江潮澎湃,两人却如履平地,坦然自若。
突然间,青衣人手中长剑幻化出万千道剑影,如长江大浪般一波又一波席卷而至,攻向白衣人。
两条人影迅即合而又分,分而又合,瞬间已缠斗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
顾重影的身形越来越快,卷起漫天剑影,恰似钱塘江潮,潮急,剑更急,似与滔天巨浪溶为一体。
薛无痕的剑却越来越慢,剑上如悬有千斤巨石,仿佛惊涛拍岸,岩石却崴然不动。顾重影的剑法再快,竟攻不近他周身分毫。
两人身旁数丈之内,波浪为二人内力所激,冲起滔天巨浪,仿如一道浪墙,围成圆圈,将二人团团围住。
纵横剑气激荡之下,浪花四溅,远远望去,惊涛骇浪之中,浪墙忽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越来越急,两人的长剑相交之声连成一片,穿破潮声。
夕阳慢慢沉落,涛声渐小。
顾重影的剑势似已力竭,微微一缓。
薛无痕的长剑就在这一刻之间突然快逾闪电,破浪而出,夹着雷霆万筠之势,冲天而起。
顾重影仿佛在滔天浪花之中,一条白线穿云破雾,笔直逼了过来……
陆惊鸿终于醒来。
舱内余香已成烬,满窗落霞。
他急忙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风止岩。
远远一袭白衣矗立于绝壁之上,山风猎猎,白衣随风飞舞。
薛无痕双手拄剑,齐腰高的雪藏剑就插在他脚下的岩石上。
他的双眼,似乎在望着远远的天边,却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望。
夕阳已没,水天相接处,晚霞重重叠叠,映照在平静的江面上,浮光跃金。
几只鸥鸟,悠闲地在江面盘旋游弋,不时点起串串涟漪。
薛无痕的眼中,忽然充满了寂寞。
寂寞。
夜空中一颗孤星般清冷的寂寞,远山亘古不化的冰雪般的寂寞。
——这世上,令人尊敬的对手,往往比真正的朋友更难求。
现在这样的对手,已化作一颗流星逝去。
又有几人能理解他这种巅峰绝顶、高处不胜寒的寂寞?
陆惊鸿已落到了薛无痕身边,道:“顾重影呢?”
薛无痕不答,只淡淡地道:“潮已退,我也该回去了。”
——我本为看潮而来,潮来潮往,人世几回,寒流依旧。潮退之时,薛无痕已跃下悬崖,转瞬间已消失在晚霞余晖之中。
晚霞满天。
陆惊鸿看着薛无痕远去的背影,目光中忽然充满了感激。
这种为朋友间皇天厚土、生死不渝的友情,他们从来没有说出口。
——真正的友情,往往是藏在心里的。
曲兰衣远远地走了过来,笑道:“你终于来了。昨夜一觉,想必十分香甜。”
陆惊鸿脸上一红。
曲兰衣又接着道:“薛无痕有一句话,要我转告你。”
——小康王已受制于金如意,被囚禁在康王府溪荫堂地下密室之中。
顾重影虽死而无憾,他知道,这句话,一定会到达陆惊鸿耳中。
因为他和薛无痕一样,都是绝世的剑客。
他们都把生死义气,重然守诺,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大江东去,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顾重影是不是已化作江中的一朵浪花?
康王府,溪荫堂。
密室内。
两排烛火,照得一室明亮如镜。
一个灰衣人,负剑面墙而立。
一个人影,从他身后的门外走了进来。
灰衣人没有回头,却道:“陆惊鸿,你终于来了。”这才转过身来。
陆惊鸿仔细打量了他两眼,忽然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阁下已跟随王爷多年。”
灰衣人冷冷道:“不错。”
陆惊鸿又道:“当日长街之上,土地庙前,用匕首向在下打招呼的,想必也是阁下。”
灰衣人冷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陆惊鸿道:“吕钦在哪里?”
灰衣人霍地转过身来,眼如寒星:“你已问得太多!”
说话间,他手中长剑已然刺出,大开大阖,刚劲凌厉,大厅内的烛火随着剑风摇摆不定,忽明忽灭。
陆惊鸿连闪几闪,忽然间出手如电,两指将剑尖牢牢夹住。
灰衣人立即撤剑后跃,落下时,手中赫然又多了一把竹剑。剑身蓝芒闪动,竟似淬有剧毒。
陆惊鸿抛下手中长剑,笑道:“凡铁为重竹为轻,我已知阁下必是剑中四少之一的轻剑杨飘。”
轻剑杨飘,以竹为剑,剑式飘忽诡异,轻灵之处,远胜其余三剑。是四剑之中唯一一个从不交友,也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剑客。
陆惊鸿脸上虽然还在笑,心中却已在发苦。他此刻已被杨飘怪异的剑式逼得上窜下跳,手忙脚乱。更要命的是,他那随心而发的惊鸿一瞥,根本不能用来夹对方淬了剧毒的剑身。这无异于逼得他只守不攻,完全处于劣势。
杨飘剑光闪动,已将陆惊鸿逼至大厅死角,所有的退路都被完全封死。
只须一剑,陆惊鸿顷刻就将丧生在杨飘竹剑之下!
生死俄顷之间,陆惊鸿忽然袍袖一挥,只听“喀嚓”一声,运足内力的竹剑竟被他的袍袖卷断为两截,剑尖倒转,插入了杨飘胸口!
杨飘手持半截断剑,木立当地,脸上充满了惊疑。——陆惊鸿竟然用这么奇怪却又简单的一招,破了他的竹剑!
陆惊鸿抖抖袖子,道:“这一手流云飞袖,我是跟一个朋友学的,只可惜学艺不精,不然的话,你的剑只怕已断成数截。”
杨飘勉强一笑,嘎声道:“看来,还是有朋友的好!”
他的脸上已满布黑气,双手颤抖着,缓缓倒了下去。
陆惊鸿已朝大厅后的一间铁笼冲了过去。
铁笼终于打开,陆惊鸿一猫腰,钻了进来。
笼中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你本不必来。”
陆惊鸿看着他,道:“可是我非来不可。”
“为什么?”
“因为金浣花。”陆惊鸿答道。
老人忽然开始剧烈咳嗽。
陆惊鸿道:“你以为你诈死之后,借嫣梦进京受封之机行刺皇上,然后取而代之,你已重病多年,即将油尽灯枯,却想把你唯一的儿子金浣花扶上皇位。只可惜你这样做,反而却害了他!”
小康王长叹一声,哽咽道:“嫣梦进京刺杀天子,这件事太过危险,没想到浣花这一生中唯一的心上人,竟然是她,……”
陆惊鸿道:“所以你不准金浣花与嫣梦来往,虽然也是为了不想让亲生儿子涉险,更重要的,是想借天杀和嫣梦来完成你弑君夺位的图谋。但是你却没有想到,金玉堂一直在伺机而动,只要你一诈死,便趁机暗中控制你,一待嫣梦刺杀成功,他便可以利用你作为他的傀儡,君临天下。”
小康王已老泪纵横:“人心苦于不知足,我若不是想当皇帝,也不会将浣花所托非人,以致为奸人所乘,落到今天这步田地!现在我已一无所有,留此残躯,苟活于世,难道这一切,就是上天对我的惩罚?”
陆惊鸿看着面前这个痛失爱子的老人,心中不禁难过,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了铁笼。
身后,小康王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