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在双目圆睁,一脸难以置信,自额心处穿出的箭矢缓缓滴下赤红的血,在那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的时刻,落入积水中,发出轻如鸿毛的一声“叮”。
武僧们眼睁睁看着住持转瞬之间死于非命,全都忘了该做什么,只是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望着这么一幕。
“……”疏翎一侧身,避开了倒下的空在,继而垂目不语。
这样精准又狠辣的箭术,出自何人之手,她是再清楚不过了。
千秋暖茫然顺着箭矢的来向看去,只见前殿的飞檐上一人孑然独立,两臂仍保持着开弓的姿势,微风吹拂着他的发丝,时间如同凝固了一般。
那人缓缓收势,转身就要走,千秋暖连忙大声喊:“等等!”
“让他走就是。”疏翎淡漠地吐出一句话。
相隔百步之遥,那人似乎能听见她的话,转身的动作虽然略一滞,却仍然头也不回地走了。
千秋暖怅然若失地望着那背影掠过屋脊,消失在前庭里。
空在的死成功击溃了棍阵武僧们最后的战意,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跑啊”,全体没命地四散逃开。
眨眼之间殿前只剩二人一尸,疏翎原地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朝着正殿走去。
“疏翎!”千秋暖赶紧追上,“为何不留下他,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他吗?”
疏翎充耳不闻,慢慢走入正殿之中,仰头望着足有丈许高的金身塑像。
千秋暖走到她身后,小声道:“疏翎……”
“小暖,你不是好奇当初我和虚璃、玖真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吗?”
疏翎耷拉着双肩,似乎感到十分疲惫,叹息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尚未有六界之分,我们五个除了彼此,从未见过其他人,每日重复着单调乏味的修炼。我和虚璃时常凑在一块儿说话,彼此之间几乎没有秘密,何处有漂亮的花儿,何处有清澈的泉水,现在听来很可笑,但那时能够谈论的,无非也就是这些听上去十分幼稚的话题。”
千秋暖默默地看着她的侧脸,看她露出自嘲的笑容:“后来,有一天我偶然在山中遇见了他,他跟个野人似的,浑身都是泥,像是刚从沼泽中爬出来,我吃惊地看着他,他也好奇地看着我。他那时还不会说话,只会冲我笑,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在哪儿,却不敢挨得太近,只是远远地跟着,一直到虚璃来找我,他才掉头跑了。”
“之后的几天,每当我一个人,他总会躲在某处看着我,他躲藏的技术可够烂的,我发现了也只当没发现。渐渐地他终于敢接近我了,便会送一些奇奇怪怪的礼物给我,河里摸到的卵石,或者刚打死的野兔什么的,可他还是不会说话,我收下礼物后他就坐在我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于是也不说话,我们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天就过去了。”
“生命突然变得充满期待,我们一起到湖里戏水,在山林里狩猎,我的箭术便是在那时练就的,每当看到他敬佩的眼神,我总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话到这儿,疏翎突然沉默了,千秋暖轻声问:“后来呢?”
疏翎长长地吐掉一口气,又笑了笑,说:“后来这个秘密被虚璃发现了,我一直没有告诉她玖真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让她知道。当然她最后还是知道了,那天我到我们头天分别的地方去找他,却发现虚璃和他在一块儿,虚璃拉着他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见到我,他们谁都没有露出意外的神情。从那以后,玖真便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没过几天虚璃就宣布玖真是自己的护法,之后的事……想必不用我说你也能猜得到了。”
千秋暖默默地点了点头。之后,无非也就是疏翎觉得自己的人被抢走了,气愤不过去找虚璃理论,结果惨败而归。她小心翼翼地问:“玖真就这么被她收服了?你和虚璃吵架,他都帮着虚璃?”
“何止他帮着虚璃,”疏翎苦笑起来,“归泉,炙燕,染非,他们全都站在虚璃那边,因为他们只见过虚璃和他在一起,便认为是我心生嫉妒,要横刀夺爱。”
千秋暖吃惊地问:“那玖真都不解释吗?就算当时还不会说话,之后呢?虚璃到底对他做了什么,能让他转眼就把你抛弃了?”
疏翎笑道:“那就是她的本事了,我又怎么会懂。我若是明白了,或许也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给她了。”
顿了顿,又道:“这世间的男子,俱是一般的薄情,朝三暮四的,又岂止是萧此一个,像我这样脾气暴躁,又不温柔又不漂亮的女人,留得住男人的心才是奇怪。”
千秋暖听到这样自暴自弃的话忍不住笑了:“哪有这回事,你看苏丞不就一心一意只爱你一个嘛,干嘛老揪着失败的案例不放呢?也许玖真和辨阳、好吧还有玉祀,他们喜欢的都恰好不是你这型的,可是地球这么大,总有喜欢你的人,你也别一杆撩翻一船是不是?”
疏翎疑道:“地球……是何物?”
“呃、不是什么要紧的,”一不留神又说溜了嘴,千秋暖赶紧摆摆手,“你一定要相信,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是每个人都买虚璃的账,你要做的就是放开过去,珍惜爱你的人。”
疏翎一笑:“你又懂了。珍惜爱我的人,又如何?男欢女爱,长相厮守?凡人的幸福,与你我是无缘的。”
哪有这回事,你们都被骗啦,千秋暖正要向她解释所谓天规都是骗人的,忽然听到不知何处传来奇怪的响动。
疏翎像是也察觉到了,与她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来源。
那响动时有时无,模模糊糊,二人费了好大劲儿,终于在功德箱后的神像基座上发现了一道石门,扣着门缝儿轻轻一拉,石门便无声地滑开了,露出后方不大的一块空间。
“暗格?”千秋暖好奇地伸手进去摸了摸,刚要探头进去,被疏翎按住:“不可大意!”
千秋暖笑着推开她的手:“没事的,有暗器也伤不到我。”
疏翎这才记起她原是不惧刀兵的,便点点头:“那你小心点,别磕了脑袋。”
千秋暖答应着,蜷起身子钻进了暗格里,在里头摸了又摸,终于抠到一个凸起,用力一掰,身下忽然空了,还来不及叫出声屁股就着地了,痛得半天爬不起来。
“靠,这破寺庙机关怎么这么多!”
还没抱怨完,对面就传来急切的呜呜声,定睛一看,竟然是玖真。
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所在的位置,竟然是空载囤放金银珠宝的那间密室,自己正坐在一口大箱子上,而玖真手脚都被绑着,嘴里塞了一团布,歪倒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原本的入口现在被一道石门无情地封死了。
顾不得屁股痛,千秋暖赶紧上前去帮他把嘴里的布团扯出来,一边问:“难怪颂微说找不到你,原来被关在这里。你被关了多久了?”
玖真在她的帮助下手脚重获自由,松了口气地道:“从昨日傍晚到现在。”
千秋暖忽然发现他额头上又青又紫,怒道:“那老秃驴打你了?”
玖真下意识地摸了摸头,笑着道:“自己撞的,不能喊叫出声,便只有尽量弄出些响动,引人注意了。”
原来那奇怪的时有时无的声响是他撞出来的,千秋暖看着他,联想到疏翎刚说过的那些,心里很不是滋味——玖真最初对疏翎有好感,后来被虚璃骗走,转世之后又抛弃了她对自己效忠,怎么想都觉得不太舒服。
但同样是始乱终弃,萧此却没有给她这样的感觉,真是奇怪。
玖真不知她心中所想,握着手腕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道:“这密室内定有机关可以出去,否则……”话音未落,头顶上方传来轰隆一声,地震般摇晃起来。
“怎么回事!”千秋暖没来得及思考,密室的天花板就轰然塌陷下来,玖真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来将她护在怀里,一阵剧烈的颤动后,尘土飞扬,疏翎焦急的喊声清晰地传来:“小暖!你在哪儿?”
千秋暖赶紧伸出头去回应:“我在这儿~”
玖真惊魂未定地放开她,多亏二人在墙角处,才没有被落下的泥土和石板砸伤,否则新生的土部正神与土部护法又要结伴夭折,那可是天大的不幸。但自古福兮祸所伏,脱困自然是好事,不过代价却相当惨重。
“……不是吧!”千秋暖一爬出地面就哭了,“姐姐,你是投放了原子弹还是怎么的,怎么毁成这样了啊?”
由于密室的入口在神像基座下,不用说基座是毁干净了,连带着上方原本矗立着的金身塑像也向一旁倒去,将正殿半边也给砸垮了,原本金碧辉煌的大殿活像被定点爆破过一般,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虽然知道疏翎是为了救自己,可是看到这光景,她还是感到一阵肉疼——重修得花多少银子啊!
玖真也跟着爬了上来,一看这残垣断壁就愣住了。
“不把神像推到,杵下去你们俩都成了肉饼!”疏翎嗔怒道。
“是是是,知道你是好心。”千秋暖欲哭无泪,想挠墙,墙已经垮了,只好用头去撞半截柱子。
疏翎这时才注意到玖真,上下打量一番,问:“他是谁?”
玖真也不认识她似的,只道她与千秋暖是朋友,便施礼道:“小僧法号玖真。”
疏翎瞬间就变了脸色:“你是……你是玖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