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河此时正在专心生火,突然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慌忙拿起手边盛水的竹筒跑去,将秦玉扶起揽在怀里,喂她喝下澄澈溪水。
秦玉此时连手也抬不起来,在这人怀中也无法动弹,本来刚想说句话,奈何自己干燥的嗓子发不出丝毫的声音,这人如莽夫一般直接抱起自己,拿起竹筒就开始给自己灌水,只得由着他去了,羞红的脸自是不必说,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沈星河连忙拿下竹筒,以为是自己呛到了她。
沈星河低头确认她的状况,她却睫毛轻颤,不再去看他。沈星河扶起了她的肩膀,把她斜靠在一块大石之前,四目相对,秦玉看向他好看的眸子,看到了在瞳中藏着的星辉,她又心安几分,不愧是星宗修者,恢复进境竟如此之快。
被眼前女子看着自己,沈星河也有些不好意思,半月弯眸,直直的盯着自己,他有些害羞的挠了挠头。秦玉回过神来,感受着自己身上的清爽,脸上又泛起了些羞意,但是秦玉这次并未逃避沈星河的眼神,反而她又瞪大了眼睛,眨了眨,俏皮的看向沈星河。
沈星河心道这谁顶得住,可是秦玉这双眼瞳实在诱人,于是他微笑着继续看向眼前人。
秦玉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她开口沙哑道:“这些天。。。辛苦小先生了。”秦玉感知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发现经脉已经修复的七七八八,体内虽灵力枯竭但有很多星辉遍布其中,稍加炼化便可化为己用,她又清了清嗓子,恢复了以往的清丽声音:“宋七星动了秘法,想要追索我的踪迹,这功法蹊跷阴险,竟是直接与我真元遥相感应,当时我正在恢复伤势,感应一旦建立我将无处遁形,于是我直接切断了自己的真元运转和神识感应,如此一来我小周天运转不畅,加上神识切断,一时间内劲灵力相冲,便彻底昏了过去。”
沈星河闻言点了点头,和自己预估的情况相差不多,秦玉昏迷和沙城关城卒开始清查商铺几乎是同时开始,现在自己心中疑问还有两处:一是自己背着秦玉想要出城前的那声巨响,二是自己在山道与绿衣道人搏杀时的那一剑,为何那两人能豁出性命帮助自己。
沈星河这般想着,秦玉又道:“宋七星这般手段一出,我恢复的只会更慢,而他却有充分的时间调养自己,接下来的时间,我便会一直闭关,最后一战前,小先生骑上那匹乌云踏雪要早早离开这座蚌山。”
沈星河闻言脸色一变,没曾想这里就是蚌山秘境,见他脸上露出询问神色,秦玉笑了笑道:“先生是想问我那把刀,能走到蚌山一角已是天大的运气了,这蚌山秘境不同于实际空间,到底有多大,可能也只有以宋七星的修为才能走遍全境,历代多少修者进了蚌山还都在山脚打转,我们所在的这处溪畔之与蚌山,无异于夜幕中的一颗渺远星辰,对了,我见小先生修为又有精进,只待星辉溢满经脉便可破境,在这蚌山秘境,自可随意破境,秘境具备遮蔽天机的属性。至于我那把刀,只有待我修为恢复到一定程度,黑姣才会与我有所感应,当然如果是不耽误这几天的修行,找到那把刀的希望会更大些。”
秦玉说完,脸色有些苍白,沈星河连忙摆了摆手,为她掖了掖那件外衣,示意她不要再多说话,疗伤要紧。
秦玉看了看那双掖着外衣的熟练手法,温婉一笑,不再言语。
只是那笑容,在沈星河看来又多少带些伤感,沈星河对着她笑了笑,在她身旁席地而坐,与她一道修行准备破境。
黑马叼着只獾子从林中钻出,看到眼前一幕,他将猎物放在火堆旁,轻轻卧了下来闭上眼睛,这次睡觉,它没有打鼾。
... ...
又过十日,星斗遍天,望月台上,宋七星又拿出了那一缕头发,只见他将手中发丝向北一掷,那道发丝泛着幽蓝光芒如大修飞剑划出冷冽光芒,宋七星负手前踏,第一脚踏在黄沙道上,霎时间道人周身掀起巨大龙卷,这龙卷毫不迟滞,向北奔袭,宋七星第二步踏在月牙湾边,在这里,他看到了那座高耸入云的青山。
蚌山山脚,秦玉睁开了眼睛,一旁的沈星河双手掐诀,周身炸出一团气浪,天上星辰如旋涡般流转,星辰列阵,星辉凝成一道近乎实质的光柱打在沈星河周身,只见他全身经脉熠熠生辉,体表皮肤如同结出一身鳞片般的软甲。四阶修士,已进入自观领域,纳气炼体之势已成。
一旁的秦玉见沈星河此状,露出了赞赏的神色,先不谈这份破境异象,光是三四过渡时炼成的这道本命神通,就足以称得上是年轻人中的翘楚。
秦玉还是低估了沈星河破境的异像,在他的头上,无数星辰开始结阵成云,它们沉默的旋转着,闪耀着,颗颗星辰化为银线,丝丝渗入沈星河的体内。破虚是为求真,自观是为修己,星辉落入他的体内不断积入灵海,神识遨游天上。
沈星河看遍了此间星月,神魂渐敛,星辉缓缓下落,他感慨此地胜景,想再看一眼。却发觉不远处有人也正在看着他。
那双眼睛如蔚蓝湖海般深不可测,眼神宁静到有些寂灭,仿佛世间之物皆是一片混沌,只有这眸中藏有清明。这人负手立于云海,仿佛齐于天地,比肩日月,他有些欣赏的看着沈星河,看着他的神识慢慢下坠,像是看着一棵树上结出的硕美果实缓缓落地。
沈星河知道决战在即,感知到周身的星甲,他再次将体内星辉尽数溶于经脉,心中有了大致计较。
黑马察觉到两人不断攀升的气势,站起了身来,蹬了蹬前蹄,准备开始奔袭。
黄沙龙卷怒号,已经开始逼近溪畔。
宋七星站在月牙湾畔,露出了一丝冷漠的笑容,他拂尘对天一扫,整座天地再无半点光亮,他又向前一步,便来到了蚌山山脚。
高手过招再无言语,秦玉单手结了个山字印,迎上了那道龙卷风,同一时间,沈星河给了黑马一个眼神,一人一马分东西两侧,面对那座高耸青山飞速奔袭。
秦玉负责的当然是迎敌,宋七星既是拂尘在手,那么沈星河和黑马的最重要任务,便是为秦玉寻得那把蚌山灵器黑姣。秦玉没有再说过要让沈星河离开的话,因为她知道,这位来自星宗的小先生决定的事,自己怎么说都是无用,只能自己与宋七星搏命,为小先生,为小黑马争取一丝活着的希望。
道人凌空而至,从龙卷处伸手探来,秦玉毫无保留,祭出一本厚厚的画轴,画轴展开,飞掠出三座最后的青山,道人化掌为刀,须臾间斩出三万次,一万刀肢解一青山,山石被斩为齑粉,一如当时沈星河初见二人斗法时的情境。
宋七星再砸下拂尘,秦玉双手结印分开,双手各持元气桩六道,将拂尘打飞出去,宋七星脸色一变,秦玉已来到他身侧,左手将六道元气桩缠在他腰上,右手将其余六道元气桩握于拳心,对着道君面门、四肢、泉府就是六拳,一拳一桩,宋七星受限于腰间禁制,只能硬生生挨下六拳。
六拳已毕,秦玉直接坠落在溪畔那块自己打坐了十数日的大石之上,动弹不得,宋七星真身开始如瓷器般剥落,碎屑化为青色粉尘,在乌黑的夜幕之下泛着幽光。
非是秦玉术法不够,也非宋七星道法不强,这个层级的战斗,秦玉早已将自己的命元炼化,倾其所有,凝法于这六拳,不求能对道君一击必杀,至少能为小先生留得逃命的时间。
宋七星确实未曾料到秦玉会反扑的如此干净利落,硬抗这六拳几乎付出了他体内全部灵气的代价,“道衍天地青云路,阴阳各分十二桩”,宋七星也从没想到,这般年轻的女修,竟能炼出道门秘法青云十二桩,在之前的生死搏杀之中,此女一只以刀法、术法与自己周旋,没想到竟藏了如此杀招,论修为、心性、术法,此女绝对是最上乘。
漫天的青色粉尘再次凝结出一个身形,宋七星重新出现在天幕之中,道袍已经残破不堪,额角、口鼻渗出了蓝色血迹,他道身受损严重,一身道袍残破不堪,呼吸变得急促,看着下方秦玉,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秦玉收了收自己的衣领,坐在大石之上,眼神直直的看着漫天的风沙。拓山宗又有何山可拓?关外早已没了青山。大道独行向来寂寞,自己不过是个女子,这条路走到头,这世间不过还是这般光景,她双手抱膝,只觉得有些累了,眼皮有些沉重,这一睡,那便不醒了。看着宋七星缓缓抬起的右手,像是为自己的生命敲着丧钟。母亲说,人生中若有人能让你对他亏欠,那自然要好好珍惜。母亲我做到了,小先生救我一命,我还他一命,我秦玉做到了没有亏欠,那走的,应该也算潇洒吧。
......
黑马在林中不停奔袭,一只拂尘呼啸而来,正砸在它面前山道,砸出大片深坑,黑马想要继续登山,发现拂尘周围三丈被彻底封印,连同自己如同被扣在了一个锅盖之中,黑马眼中露出决然,后蹄发力,一遍遍地想要用头撞开禁制,马首头破血流。
沈星河毫无保留的向上攀登,他察觉到了宋七星的寂冷视线,但他依旧决然的将后背留给那道视线,生死不问,只寻黑姣。
......
“你爱秦玉吗?”时间仿佛凝固,在蚌山山巅,眼神寂灭的客栈老板以心声问沈星河,在他身后,一把刀斜插在地面上。
“你们二人一马走到现在,过的是一个又一个死局,不是你们命有多硬,更不是你们修为通天,只是我还想看看,还没看够,只是你星宗长辈帮你挡劫,助你渡过难关。”客栈老板又问,字字句句像是敲在沈星河的心关,“你若在此间修行半载,以这里的星辉璀璨,你必将成为星宗大修,修行路上事半功倍,奈何你要卷入这般因果,好好地一桩福缘,愣是在你的一次次选择之下成了一个又一个死劫,可曾后悔?”
“若你再选,还会选择来到这间客栈,趟进这个因果之中吗?”
这客栈老板说过这段话,便再无言语,沈星河还未到传音入密的境界,在此间天地,他再不能讲话,自己三问,他自然一问也答不上来。
......
“老板,我就知道那客栈是你做了手脚。”山道上的沈星河周身绽出洁白如玉的星光,他看着山巅处,疯一般的向客栈老板冲了过来。
客栈老板没想到能听到沈星河说话,有些意外,恍然之间,沈星河就已来到他身前,客栈老板终于露出了凝重神色。
为什么这个四阶小修士能须臾之间来到自己身前?在这片天地内,自己的时法竟无法察觉他的移动?
他看了眼沈星河丹田处的耀眼光芒,知道这是星宗秘法,星祭,一个修行者离开人世时会选择怎样的方式?或许不同的修行者有不同的告别方式,对于星宗弟子来说,点亮自己的命魂,化身为星辉本身拥抱星辰,自然是最恰当的方式。这招秘法根本无需修炼,因为星宗弟子的修为本就是纯粹洁净的星辉。
原来,是将死之人,难怪能破解了自己的禁制在此讲话,原来这小子把自己的命看的也没那么值钱。客栈老板看着眼前的年轻人,静待下文。
“足斤足两的爱,哪有这么容易,但是七八分的喜欢是有的。”
“如果只是为了修道,违背了自己所遇缘法,连自己所遇之事都摆不平,那还修个屁的道?真走了狗屎运修成了道,这样的道我要他何用?”
“若我再选,我只想把那天晚上蒙在我眼上的黑布摘下,看她一眼。”
沈星河逐字逐句认真说道。
客栈老板愣了愣,大笑不已。
......
星祭不同于修者玉石俱焚的手段,他点亮自己,魂归星海,在这样漆黑如墨的夜色中,沈星河像是一盏明灯,大放光明。
秦玉坐在溪畔大石上,听到沈星河说话,她猛然回头望去,双眼就溢满了星光。她看着沐浴在星光里的男子,流出了眼泪,他知道那是星宗的秘法,星祭。
她知道,他是在为她找到黑姣提供一个最精准,最夺目的坐标。
宋七星心道不妙,右手颤抖着抬起,拂尘化为一道流光飞向他的手心,黑马向前猛撞,没成想直接落空,摔倒在一旁,它鼻梁早已血肉模糊,脸上露出一大片苍白的鼻骨。
宋七星手握拂尘,拂尘上的道絮燃气青色火焰,火焰再盛,凝成一把长剑,从夜色中斩落下,仿佛要将大地一分为二。
秦玉抬头,她唤了一声黑蛟,黑蛟划过一道黑芒,刀尖上擦出流火,从后背贯穿了宋七星,炽烈的火光照亮了宋七星的脸,秦玉的脸上面无表情,只是在流泪。
秦玉没有看他一眼,他立于青山之上,只是看着眼前这片星光。
宋七星向天怒吼道:“这就是遁一?”他看着场间,燃了自己的元神,他要所有人,包括蚌山秘境为他陪葬。
时间再次停滞,客栈老板出现在宋七星身旁,抬起一脚将那快要爆开的元神踢出了蚌山地界,踢罢这脚,他便消散于天地间。
秦玉用手托着那副迹近透明的身躯,她伸手握住他的手,那手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星辉不断地散出些光屑。她想起了这双手为她抓药,为她端上了一碗又一碗糖渍梅子,沈星河看着她微笑道:“我观道于画卷,看卷上刀剑相向,看你和道君,看这世间日月星辰,我看的很好,但是最好看的还是你,傲立于青山。”
她看着这幅身躯缓缓消散于天地,沈星河的音容相貌也消散于她心里,仿佛从来没有在这个时空出现过。只剩下那把断掉的黑蛟散在身旁,秦玉的手微张着,似乎还握着什么,风沙骤起,沈星河身影消散,她知道自己似乎大仇得报了,她好像也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只觉有人在她耳边说过一句:“傲立于青山。”
关外黄沙三万里,不见青山一棵松。
自此,关外真的再无青山。
......
沙城关府志记载,成化二十一年,关外天现异像,有天外陨石落于月牙泉附近,沙尘暴席卷了整个关外,关外青山尽数消失,沙城关整座城池被沙尘淹没,朝廷拨款在旧址复建城关,取名云沙关。
关外拓山宗再无山可拓,宣布归隐。
同年,道门举丧道君宋七星,并选出了新的掌教。
......
沈星河睁开眼睛,窗外蝉声聒噪,他有些不适应。看着周遭一尘不染的房间,才回过神来,久久无言。
任老板与他相对而坐,神情复杂的看着他没有说话,阳习站在门口看着少东家,他从沈星河眼中看到了落寞和无助,还有从没有见过的沧桑。
沈星河理了理自己体内破碎的经脉,瞥了一眼桌上破碎的玉牌,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神色萎靡的老头儿,强忍着疼痛声音沙哑地开了口。
“老板,什么是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