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三,正是天气渐冷的时候,王府内才新作了一批衣裳,从主子到奴才各个有份,连冬日内御寒的衣物也已经吩咐下去,说是静香阁的招牌裁缝正忙着给梅因姑娘做夹袄,那是太子吩咐的,等过两日腾出空来,就把王爷王妃的衣裳做了,剪瞳对这种狗眼看人低的行为很是不屑,不过既然是给梅因的,她也不屑于计较。
静香阁虽是上官文给白素下的聘礼,可白素却没接手,就算是接手了,也不过是个甩手掌柜,这种事情还是要上官文做主,肥水不流外人田,他自是愿意让太子做个加急的活儿,好让静香阁牟利。
“描云,你且看看,这件衣服可好看吗?”刚换上了一套粉紫碎花福字群,剪瞳在巨大的铜镜面前晃来晃去。
“主子穿什么都是好看的。”描云客气的隐去的后半句,不穿就没看头了。不过也不怪描云心存抱怨,这已经是今早的第四件了,每件都是一样的问法,主子的嘴皮子还没磨破,她的耳朵就已经起茧了。
“师父跟表叔他们的衣服可送去了吗?”
可算听到了一句旁的东西,描云还以为剪瞳只顾着自己臭美,其他的什么事儿都不闻不问了呢。“白先生的已经送去了,寂源大师说他习惯了穿僧袍,怕是穿不得旁的衣服,僧袍直接从伏龙寺拿着便好了,索性就不用给他做了,王爷也不想勉强,此事便作罢了。”
因着上次在爱莲舍吃了亏,这些日子剪瞳倒是跟寂源亲厚不少,后来又加上那层血缘关系,虽然没有明说,但剪瞳心中少不了孺慕之情。“表叔是个爱干净的,别看他没什么人服侍着,窗明几净的样子似是比咱们这儿日日擦拭的还要干净几分,那几盆菊花可好吗?天气渐凉也不知道今日如何了。”
“咱们这里哪比得上大师那里?总也没什么人打扰,景小姐去了也是在院中稍坐求教,那屋子自来少人去,干净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至于那几盆花,近日也枯萎了些,大师的性子倒是随和,花房的人说了可以早早的金丝碳暖上,总不会败得太早,他却说,今年的花落了,还有明年的盼头,若是花一直不败,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人有生老病死,花也一样,相守时若能真心相待,离别时也能好聚好散。”
这种话剪瞳也是左耳朵听,右耳朵出,走不了心,反而生了几分打趣的意思:“他惯是这样,能把一点小事说的跟了不得的大道理一般,把花也能说成那样,我竟不知他是否是与这花中精灵两情相悦呢。”
“见微知著,也是大师的本事。”对寂源,描云当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那人惯是与世无争宽厚慈爱的样子,他的眼中从未有过什么人,却可以容纳下整个世界,只消看上一眼,都觉得世间所有的苦难都只配付之一笑。对白素的尊重,描云更多的是出于规矩的要求,对寂源,却是真心实意的。
“说起来我从未问过表叔我是否有什么表婶之类的,连师父都有自己的孩子,想来表叔也不会例外吧,若是他曾经三妻四妾享尽齐人之福,我也好问问是否是看多了风花雪月儿女情长才能有这样的修行,对个花草树木的,他倒是尽心竭力,对待人却不见得
多用心。”剪瞳往狻猊香炉中拨了点冰片,又加上些桃花香饵,里面还加了些中药末,她将此香叫做十里芳菲。
“主子自来是个没良心的,大师早就恨不得把自己一生所学都教给主子,如今倒成了不用心了,这话说在奴婢面前也罢了,若是说在别人面前,定是要说主子忘恩负义的。”描云一边擦拭着主桌上的白瓷花瓶,一边不忘记说上剪瞳几句。那东西做的精巧,上面刻着一幅山水画,这种坯子很难烧制,十之八九都成了碎渣,擦起来也更是费劲,日日擦着,缝隙中还是残留着不少的污渍。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跟了我这么久,别的地方倒没看见你精进多少,反而这张嘴,越发练就的不饶人了,你懂什么,我说的不是对我,是对这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想来是表叔自己也看不破,才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吧,那张平静无波的假面下,也不知道掩盖了多少不堪回首的往事。”
“主子若是装不得深沉,索性就别弄出深沉的样子,一会儿到了辰时,昨日布置下的课业,怕是大师要检查了。对了,还有件事,白先生吩咐了让人做了几件寿衣,还做了些披麻戴孝之类的东西,我想着这事儿该是先跟主子说一下,按说寿衣都是人危在旦夕的时候冲喜用的,白先生这时候吩咐下来,不知道是做了什么样的安排。”
“师父近来是越发的奇怪,我隐隐觉得他的身子差了不少,行动上也并不灵便,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最是奇怪的便是那双眼睛,虽是依旧澄澈,可竟然越发透明,哪里像是人的眼睛?我几次说要给他调理一下身子,他总是说自己只是老了,不肯让我诊脉。昨日我还问了表叔,表叔说可能是当年易骨留下来后患,他也劝过师父好多次,师父都是不肯听的,其他的事情他也不得而知。”
描云听她一番话,也生了许多感慨,白先生鹤发童颜,虽比不得寂源大师豁达温顺,却是个极有意思的老人家,为府中也不知添了多少欢笑,她今日听了做寿衣的消息,心头也是隐隐作痛。“近来觉得主子钻研医术越发的厉害,原是想着又打算坑害什么人,没想到竟是为了白先生吗?”
“师父的医术高明,我在他的茶中做了什么手脚,他都是一清二楚的,想要瞒过他并不十分容易,我虽然喜好做些香料香粉之类的,却从不曾像近日这般用心,私心里想着,若是能够把药放在熏香之中,用其他的香料盖住,似是也不易察觉。”
“主子难得有这般细心的时候,竟能想得如此周全。”
剪瞳晃了晃头,自嘲的笑笑,身子躺在美人榻上,闭上眼睛遮住了眸中的点点泪光,她一双手沿着雕花装饰游荡,吐出的话语似是十分哀伤,“世上哪有真正粗心的人呢?不过是看着是否有心罢了。若是真的在乎,又岂会大大咧咧的?并非是我细心,只是师父待我太好,我竟不知自己还能有不用心的时候。”
“主子也莫要伤悲,许是白先生做这些东西,还有旁的用处呢。听说府中要来客人了,下人们都忙得很,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有这么大的排场,连太子殿下来的时候,也没有这么隆重。”
“大概是师父的孩子吧。
呵,想我一生纵横捭阖睥睨天下,总以为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事情,此刻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师父的孩子,我抢了他们所有的宠爱,毁去了旁人的天伦之乐,也不知道他们该是如何的记恨我。退一步说,再什么记恨都是我赢得的,要是换做我,不把对方剥了一层皮,应该是不会罢手的。”
两人正在感慨万千之间,东苑的小厮过来报信,“王妃,王爷说府中来了几位客人,白先生跟寂源大师已经过去了,让小的来请主子。”
“得了,说曹操曹操就到,这人的轻功还不定怎么好呢,说不定有个千里眼顺风耳之类的,要不然怎么这么受不起念叨?描云,换件见客的衣裳,咱们一同过去看看吧。”
正装与常服区别极大,正装是完全按照模式来的,什么品阶用什么样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也一样都不能多,比不上常服那么活泼,剪瞳心想着若不是见得是师父的孩子,才不会这般慎重,随便穿件常服就过去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忐忑的。
剪瞳带着描云刚到了正厅,就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儿,客人中为首的一个蒙着黑色眼罩的男子,看起来是师父的岁数相仿,两人客客气气的,断然不像是一家人的打法。上官文在右边的正座端坐着,白素坐在左一,那个陌生的男子坐在右一,寂源坐在左二,右二右三坐着两位公子,他们身后还立着不少的下人。
这是什么打法?看样子不像是一家人,难道说来人不是曹操,而是爱莲舍的两位头牌?想起这两位坑爹的公子,剪瞳就头大,放着好好的世家公子不当,没事儿去什么烟花之地挂牌?图点什么,缺衣还是少食,虐身还是虐心?
白素虽是一身素衣,用的料却是重磅真丝,袖口领口出还加了一层黑色香云纱,衣服上面米白色的线绣着绶带鸟、代代花、水仙加上桃子,寓意着代代寿仙,看似没什么特别,用的却是苏绣的名家手笔,光是一小块,便是十金之价。
“剪瞳来了,去上面坐着吧,小文正虚左以待呢。”白素远远地见剪瞳过来,便起了身,冲着迷糊的她招了招手,直接把她的神智喊回来。“这是百里家的家主,按辈分你该是要叫做大伯的,他身边这两位你虽是打过交道,却不曾见过,都是百里家的公子。”
“百里三归见过安王妃。”百里大公子倒是客客气气,言语得体的很,眼睛上依旧蒙着雪蓝色的绸缎,让剪瞳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的长相并不见得多么精明凌厉,可个人的温润气质却是难以掩盖的,这种人就算披着粗布褐衣也注定是卓尔不群。
剪瞳对颜值没什么概念,她心中正想着,最近是造的什么孽,怎么遇上的人都是眼睛出了点问题的?开始是寂源,后来是师父,现在又出了这么一个不知道哪儿蹦出来的百里老头加上百里公子,她一生都要跟瞎子打交道了吗?黑夜给了他们黑色的眼睛,却让她一个人看光了所有的风景。
她感慨万千的样子落在百里三乎眼中却不是那么个意思,他的脾气比白素还要火爆一些,完全的一点就着型,还不曾介绍自己,便冲着剪瞳嚷道:“王妃下棋无赖,做人失败,色心不改,道德败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