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被浓烈的幸福包围着时,突然命运一下子把我打到了底谷,这是上天和地狱的瞬间切换,我的王杰走了!
在我到家的第三天晚上,那天的夜色格外的黑,我把女儿哄睡后,自己在院子的灯下给孩子纳着鞋底等他回来,这些年已经习惯了他在周围,所以渐渐的等他下矿回来已经成了一种习惯。飞虫在灯周围一群一群的来回疾飞,地上斑斑驳驳的小黑影不停晃动,我感觉有些乏困,同时也感觉夜好像已经很深了,但是他还没有回来,只是想着他可能又被事情耽搁了,上次之后,在我心里矿难好像永远不会出在我家,不知道,只是凭空的感觉王杰将会一直陪我到老。
在老黄狗发出一阵哀鸣的声响时,我感觉到了被不详的笼罩,因为它一向是欢快、开心的,从未如此悲沉的叫过,像是人一样的嘶喊,又像是很沉重的哀嚎,随着那瘆人的叫声我感觉到了害怕,多么希望王杰就在我身边呀!后来才知道,那时他的魂魄就在我的周围,老黄狗能看到他灵魂的存在,从而向着我嚎。
在我被恐惧、焦灼压迫的心情很低落时,门外远远的传来了张伟的喊声,张伟是王杰最好的工友,是山西人,长期在这里打工,他和王杰经常在一起聊天吹牛很是要好,有时也来我家小聚,我们相互很是熟悉。只听见他慌慌忙忙的喊着:
“嫂子,嫂子。。。”
我预感到了大事不好,扔下手中的针线马上向门口奔去,当我到了门口他已经喘的直不起腰来,双手扶着膝盖,低着头,喘着粗气说道:
“嫂子,快走!哥出事了!”
还没等他站起身,我便丢下所有不顾朝煤矿方向疾奔而去,风呼呼的在耳边作响,泪止不住的向外涌,地面黑乎乎一片也顾不得看,只是机械的、用力的挪动双脚,此时不管前边是山崖亦或是河流我都已经不在乎,我只知道向前方跑,就会离王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仿佛他在前方等着我去救他般拼命与不顾。
夜从未如此的静过,甚至经常害怕听到的狼嚎声此时也绝了踪迹,我多么想听出点什么声响,以至于让我知道天地之间还有其他活物,但是没有,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我的大口喘息声。
中途,不知道我摔倒又爬起来几次,只知道有一次严重些,一脚踩空一阵头晕目眩的滚呀滚,被一棵树截获停止下来的同时又撞到了一个硬物,以后便什么也不知了。直到,耳边有了鸟的叽叽喳喳声才把我唤醒,但此时天已微明。我感觉脸上有被什么板结的难受,用手去摸,触到了干的痂子和未凝固的润润的血,之后随手抓起一把细土去揉搓糊满肮脏血污的脸,之后张伟的那句“王杰出事了!”又回到了耳边,我仿佛一下子被惊醒,翻转起身上坡继续往前飞跑。这次,有晨光铺路,也有睡了一觉的满满力量,一口气跑进了煤矿。
在矿井不远处,有几个人正在忙碌着,地上躺着几具满是煤灰分不出鼻眼的人,哦,他们此时不能称为人,准确的说叫尸体,从头到脚黑乎乎一片的尸体,他们都是为这层黑而来到这里,又是被这层黑所带走,至此他们的世界永远漆黑一片了,再也了无光明。
虽然,一条条似乎一样的黑泥鳅,但我相信不用细看,只凭感觉我能认出王杰来,我的感觉一向是很敏锐的。我从一具具尸体旁走过,寻找着我的王杰,但是我在八具尸体旁徘徊了许久,最后确定没有他。他还活着的希望瞬间让我无比激动起来,我立刻抓住了不远处一个正在奔走的男人,说道:
“王杰去哪里了?”我可能情绪激动又异常兴奋,把那人差点扯倒,他稳了稳身体指了指地下。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抹初发的希望瞬间破灭,一下子全身无力瘫倒在地,我没有泪也不想哭,只是大脑混沌模糊,眼睛呆望着却什么也映射不进脑中,怔怔的望着,望着,这就是我此时最好的状态,请不要来打扰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伟带着女儿来了,他问我晚上去了哪里,这个世界仿佛对我已经没有任何的吸引力,因此我不在乎面前的晃动和声响,它们都打乱不了我的呆痴,我说了请不要打扰我,但是这句话因为懒得说出口而只在体内凝固了。
后来听说,张伟借来了一个拉板车把我和孩子送到了家。从此,张伟再也没离开过我们母女俩。到了家,我时时刻刻处于一种谵妄状态,不能自理更不能照顾孩子,他一边照顾我们一边办理王杰的后事。我偶尔会想象王杰最后的样子和他的葬礼,但是无论如何努力的回想却毫无印象,他像是一只蝴蝶慢慢的飘进我的生命中,但又突然又飞走了,来的那般美好,走的又那般失落。
在张伟的耐心照料下,我渐渐的恢复了正常,可以照顾自己和孩子,再后来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我想张伟可以退出我们家去过自己的生活了,但是他没有。他每天下班依然会来家帮忙,过年过节依然会陪我们,仿佛他就是王杰的替代,不让我们和以前有任何的异常,而他也是那样诚心正义、谨慎小心、无微不至的坚持了一生。
后来,在一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余晖洒在满院的蔷薇上,温和又温馨,大黄狗、女儿、枣树一切还照旧,我突然想到了继父去世回河西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温馨幸福。这时,我突然又看见了王杰那对我充满疼爱、满足又幸福的笑容,还听到他喊我,很清晰的声音,我应了一声“哎!”立刻起身,但是他却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我着急的心慌起来,但在打了一个激灵清醒后,知道自己又幻听幻想了。
张伟看着我问:
“你应和谁呢!”
“王杰!”他听到后一脸惊诧,不过瞬间又消失,他懂我!
“你想听听王杰遇难的前后吗?我觉得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好!”我看着圆润的落了一半的夕阳,淡淡的应道。我想此时我也可以很平静的听那个遥远的故事了。
张伟看了我一眼,也望着那正在沉下山的太阳余光缓缓的讲到:
“那天他们那班十二人,全部遇难。王杰和其他三人早到在做爆破工作,由于矿内瓦斯浓度太高,在火星炸开的那刻空气瞬间变作了恶魔,吞噬掉了四个人,一点痕迹都没留。其余八人由于晚到,还没深入井内但也窒息而死。所以后来你看到了八个人的尸体,为啥没有王杰,那是找不到,到现在依然没有发现一点遗留,那怕是只鞋子也好,但是没有。”说到这里,张伟低下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过了一会接着又讲到:
“做这种拿命换钱工作的人,早对死亡有了充分的心里准备,没有什么可遗憾或悲哀的了,只是还是走得有些突然,我当时也是无法接受,不过很快就坦然了,这不就是我们预料的死亡方式,这就是煤工的寿终正寝。”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但是我们都没有起身去开灯的打算,女儿一个人在院中的凉席上睡着了,也不想去管她,任由她四仰八叉的躺着。狗呢和远处的母鸡们在逗乐。我看看张伟,他也看了看我,然后他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但又咽了下去,不过最后终究还是嗫嚅的说道:
“王杰很爱你!”
就这一句,之后又陷入了无限的沉默、沉默中。后来,我觉得我得说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寂静,于是看着他说:
“是的,我能感受到!”显然他没想到我会接他的话,笑了笑看着我重新有了力气似的精神抖擞似的说道:
“你知道他爱你,但是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在你来到河西的那天晚上,他就已经把你托付给我了,说是我们的命朝不保夕,担心你突然没了他可怎么办,怕给自己留有遗憾,所以要尽早给我交代好。我告诉他,一切都没问题,如若我不在他代我给父母养老送终,若他不在你们母女由我来照应。真没想到,这种事情真的会发生啊,哈哈!”他扬起头来看着夜空大笑了起来,能听得出他的笑是发自肺腑的对上天的嘲笑和无所畏惧的坦然接受。他们这种人整天和生死离别打交道,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有时也是一时有感而发,不会长久的沉浸在离别的悲哀中,这刻钟死人,下一刻可以开怀畅饮谈笑。人间洒脱、恣意,只如煤工!
笑后,他看着我神秘的说:
“冰妹,知道吗,你这辈子不用愁吃穿,王杰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可真是个有福之人呀!”我茫然的看着他,等着他接着向下讲,看着我满脸的疑问,微微一笑说道:
“王杰这一辈子挣了不少钱,大约有十万,是他从十几岁到三十几岁积攒下来的!”听到这个数字我大吃一惊,在我们村万元户都是有钱人家了,只是不知道王杰竟然这样有钱!他只是经常告诉我‘不要节俭,咱家钱够你花。’我震惊之后,看到张伟用夸张的表情说道:
“这就够你惊的了?后边还有,他死亡赔偿款八万!!”
我明白这十八万确实够我和女儿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是我除了吃惊并没有异常的开心,钱于我而言真的没有那么重要,在我看来山珍海味和粗茶淡饭一样美味。我需要的是灵魂的食粮,它们可以提高我的幸福感,可以让我开心快乐,是世间唯一可以引诱我的东西,这种东西无法用金钱来衡量和购买,因而弥足珍贵。
看着他两眼放光的说着八万,我知道钱对于他有多重要,我一点也不鄙视他的世俗,反而理解他。毕竟,娶妻生子、赡养老人都需要钱,没有钱这个工具,都将无从谈起。有时候,当我一个人静坐着对一切无所欲求时,特羡慕那些纸醉金迷、贪婪无度,只争朝夕的享受人生浮华的大俗之人,甚至觉得比起看透人生的大道大仙,他们的行为更显得是大彻大悟的至上模范,他们的一生才是极其燃尽的灯芯,繁华着每一天。可是,我做不了。于是,才有无限的孤独、寂寞有空可入。
但是,我也享受着我的孤单,那无可替代的孤独之自由。
稍停顿了一下,张伟接着严肃的说道:
“冰妹,钱都在我这,是以你的名字存的定期,为了预防万一哪家银行倒闭损失太大,我分了两个银行存,一个里边八万、一个十万!现在一切都恢复了正常,是时候把钱给你了!”说着,他抬了一下屁股,从后兜里摸摸索索的掏出两张存款单来。
我看了一下存款单,递给他一张,说道:
“这张你留着,我们娘俩一张就够用了,王杰赔偿款的事你没少跑,还有这一年多你对我的照顾,估计给我看病也花了不少钱,还有别的花销,和你一直的精力付出,八万不多,有机会还是回去娶个媳妇,好好过正常人的生活吧,煤矿不适合久待!”
他伸出手来准备接,但是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去,之后坚决不肯要了。我是诚意给他,但又无法,想着以后他回老家时偷偷塞给他吧,于是我看着他说道:
“那好,就先放我这,我替你存着,不过任何时候这钱都是你的!”
他见我不再逼他收钱,附和着打哈哈说道:“好的,好的,你先帮我存着!”便起身准备回去。
“一起在这吃了饭吧,今天有些晚了!”说着我去抱席子上的女儿,他去厨房做饭了。
你不相信吧,我们以这种说是夫妻又不是夫妻,相敬如宾的过了十年,像是都在遵守着一种无形的合同或者良心的契约,这种无形的限制比实际的章程规则更是有用。我们都心照不宣的不去说明那看不见的约束力到底是什么,那种东西只有重情重义又极有原则性的人才能明白,其他人说了也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