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果 帝京
六、别居他乡
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来到这里,京城,三千年的古都,大明王朝的亡城,江南士子十年寒窗的梦想之巅。
恢宏磅礴,气吞万里,这是一望无垠的华北平原上傲然挺立的帝王之都。山环水抱必有气,北京城的宏伟气势与辉煌柔媚的古城金陵完全不同,自古金陵温柔乡,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荡漾在江南潮湿朦胧的水雾里,不知不觉间让人梦里不知身是客,一衾贪欢,所以从古至今,东晋、宋、齐、梁、陈、后唐,所有定都南京的王朝都在偏安舒适的岁月中断送了江山,金陵古城三百年历史的无情变迁一次又一次地印证了刘禹锡吟出的那句“金陵王气黯然收,一片降幡出石头”的悲壮景象,而北京城却在历史的烽烟中如日中天,从远古时代的幽州,到明成祖朱棣亲手规划建立的大明都城,这座北方古城日益显现出它的雄伟豪迈,王者之气。
北京城西部的西山,绵延归属于太行山脉,北部的军都山,连于燕山山脉,二者合于巍巍昆仑山系,两座山脉在京师的南口汇合形成向东南巽方展开的半圆形大山湾,山湾环抱的是京师宽广的平原,辽阔无垠,桑干河、洋河汇合而成的永定河顺着京城由西北向东南的地势蜿蜒流淌,东临辽碣,西依太行,北连朔漠,背扼军都,南控中原,风水地理上的富贵霸主之地。
京城被十六座城门楼环抱而坐,内城九座,外城七座,我乘坐的马车从京城外城的正门,京师中轴线的南端终点永定门穿行而入,来到了这喧哗热闹、宏伟壮丽的天子脚下。马车缓缓行驶在京城宽阔的青石大路上,车行路过之处,我挑帘观望,车帘外的人流熙来攘往,川流不息,驰道两旁房舍林立,却井然有序,在道路旁边高大的银杏树掩映之下,许多酒楼客栈都是红漆柱绿琉璃瓦的二层阁楼,气派非常。清朝定都北京后,京师实行兵民分居政策。八旗官兵居内城,汉族居民住外城。因此,从顺治元年开始,凡原居住在北京内城的汉族官民商贾皆迁居到外城,由此而然,京师的外城日益发展成为帝京的繁华商业之地,各种同乡、同行业的商业会馆鳞次栉比,热闹喧嚣。除此之外,外城的市场也别有一番风俗,卖扒糕、豆汁、凉粉、灌肠、老豆腐、炸丸子、豆面糕、清油大饼、糖耳朵、油饼、卤丸子、豌豆黄等风味的小吃摊分布于市场的两旁大声叫卖,而渐至往里,就能不时地看到酒楼茶室之间的说相声、唱大鼓、变戏法、摔跤、打把式的卖艺人,一片繁华景象。
在外城喧哗热闹的伴随之下,马车通过“都城九门”之一的崇文门,经过那两扇雄伟的朱漆金钉的城门,穿过深邃高大的青石城门洞,进入了京师内城。回首观望,雄伟的城楼,以其雍容大度的气概,环列在高耸的城垣之上。“都城九门”按着严整对称的格局而修建,东直门对西直门,朝阳门对阜成门,崇文门对安定门,宣武门对德胜门,南面当中的正阳门,正处在京城的中轴线上,是为主门,又因为正对皇宫,所谓“圣主当阳,日至中天,万国瞻仰”,因而取名“正阳”。正阳门在皇宫之南,只能走皇轿宫车,一般百姓的车辆是不准走的。京师内城居住着满、蒙、汉八旗官兵及其家属,统归八旗管辖。相较繁华热闹的外城,内城更多了一种严整有序,次序井然的气势。马车沿着驰道由南向西北去往位于什刹后海的明相府第,来到皇城根儿下,那绵延延伸的黄色琉璃瓦红宫墙望不到尽头,每隔一座宫门都有表情严肃,威武英壮的八旗兵驻守,那红色的宫墙里面,就是森然的紫禁城,多少人梦想进入的紫禁之巅,可是谁又会知道,那高高的宫墙,困住了多少人的自由,又挡住了多少人的极目远眺呢?
马车缓慢而行,载着我如今千疮百孔,随波逐流的心来到了我在京师的落脚安身之处,当今圣朝武英殿大学士,纳兰明珠的相府。
巍峨的五扇朱漆大门的正上方,悬挂着一幅巨大的漆红匾额,上面书写着三个遒劲有力的镏金汉字——学士府,正中两扇朱漆大门上两把金狮门环在阳光的照耀下灼灼生辉,两尊雄壮威武的石狮蹲在门前几米开外的地方,各自把守相府大门一角,瞪着怒目圆睁的双眼龇牙咧嘴地睥睨着路人。当朝权相那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在门庭府第的巍峨严整中悄然展现。
我以明珠大人侄女的身份住进了相府的西花园。一路上风尘仆仆,舟车劳顿的中堂大人顾不得行旅疲劳,着人嘱咐安顿好我之后,径直往府中议事厅去了。我轻轻地掀开车帘,提起散花裙摆,在府中老仆妇的搀扶之下走下马车,缓步走进了这座七进深的大宅。
在仆人的引领下,顺着一条曲曲折折的朱栏翠瓦回廊走向这座豪华的宰相府邸深处。举目观望之处,府邸的雍容华贵尽收眼底。绿草铺地,花木扶疏,一片春意盎然,欣欣向荣的景象,这座园林式的府邸景犹似江南,又非似江南,一池碧水环园涓涓流淌,有江南水乡曲径通幽的情调,而在蓊蓊葱葱,深翳森蔚的乔松古桧、萱萝紫藤的掩映之下,绿琉璃瓦朱漆廊柱窗栏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曲廊轩榭若隐若现,又显出江南柔美中不曾有的气宇轩昂。我一路观赏,暗暗惊叹这一片巧夺天工的气派。
穿过一条细长的甬道尽头的月亮门,绕过门里的画屏,我来到了一座宁静幽雅的小园。顺着小园碎石铺就的小路往里缓步前行,透过小路两旁茂密葱郁的湘妃竹,可以看见院北一曲幽深的绿瓦红柱雕廊环园而过,延伸向外,青砖彩檐的瓦房暗默绿色的墙上倒映着因阳光照耀而斑驳的湘妃竹影,茜萝纱幔遮窗,湘竹门帘低垂,竟然有与前宅的高堂大殿完全不一样的静谧景致。
“好惬意小园啊!”我不禁轻声赞叹道。
听见我这么说,李妈回首一笑,“这是我们家公子亲自设计着人建造的。少爷喜欢清静,常常一个人到这里来读书。老爷说让小姐您先住在这里。来,小姐往这边走。”
李妈挑起竹帘,我躬身进入屋内。屋里的陈设朴素简单,右手边是一方楠木书桌,靠墙摆放着一排竹质书架,书架上有几部散书,书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而且随意摆放,不落灰尘,明显经常有人来此清坐。左手边是木质的四折屏风,屏风的画布上绘着一盆幽淡的兰花,横向延伸散落。我轻轻地绕过画屏,里间放着一张碧纱帐帘的青木床,素雅锦被,整洁放置。望着眼前的这一切,我淡漠地笑了,岁月流转,不复往昔,就算我努力让万物不念于心,而经历了如此繁复的人世纠葛后,心儿也已是万斟愁肠,倘若能住在这里静候父亲南归的音信,也算犹有以前安宁的时光吧。
“小姐,你好好休息,老仆先退下了。”李妈帮我打理好行李后,微微一俯,对我说。
“有劳了。”我还礼道。
李妈轻步退下后,我待坐在小屋之中的凉椅上,如今已是初夏了,茜萝纱窗外竹影斑驳,阳光透过纱幔隐隐地照在屋内的青石地板上,屋子里有檀香淡袅的味道,我在这离故乡千里之外的京城,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可是自从母亲、玉嫂、师傅相继离我而去,无论是在故里还是他乡,我又何尝不是一个人呢?也许在沈家的岁月是我颠沛流离的往昔中最舒心的日子,可那些日子也无时无刻不背负着沉重的家怨,而最终沈家因我而亡,物事轮回,竟再一次使我伤痕累累,前债不尽,旧情难还,人生的遭遇为何如此混沌不堪?原来,面对命运的捉弄,我一直都是无能为力的。
我站起身,缓步走到纱窗前,轻轻卷起纱帘,望着院子里在微风中婷婷摇曳的湘妃竹,我想起了婉儿娉婷玉立的身影,江南如今已是草木繁盛,一片艳阳荡秦淮了吧?一个月前,我从烟花脂粉地接回了婉儿,受容若之托把她安顿在了家乡松陵,我真心的希望她能幸福快乐,这样我疲惫悔恨的内心也会求得一丝安宁。尔后,我独自一人跟赴明相上京,期盼着等候明相向皇上求情放我父亲南归的音信,此愿一了,我对于人事纠葛也该无牵无挂了。那么,浮生一梦之后,我是不是也该找到归途?
夜晚,我静静的躺在床上,一路上车困马乏,明相因要尽快回京履职而星夜赶路,马不停蹄,我第一次长途跋涉当然也疲惫不堪,如今躺在床上顿觉全身酸痛,头晕脑沉,不一会儿便进入了梦乡。悠悠睡梦之中,我仿佛又回到了双林寺,长久以来恶梦连连,已经很久从来没有如此静谧的梦境。
那样的迷梦,那种久违了的微笑……
又是双林寺那棵繁花似锦的桃树下,我含笑观望,“怡心——”,背后轻声呼唤,我转过身,看见那样明媚笑容的少年,面容模糊,他叫我,“怡心——”,空旷而辽远。
第二天傍晚,我在“沁竹小苑”中见到了刚从宫中入值归来的纳兰公子。我坐在园北的回廊里,看着一本从屋里书架上随意拿下的书,竟然是一本纳兰公子的词集。
“《饮水词》……”我细细品味着,词集大部分都是悼亡之作,伤春悲秋之语,词里透着沉重与悲痛,对人世沧桑,岁月无情有着深深的困惑,全是闲看功名不由己,欲遇真情却弄人的悲哀。一位二十四岁的翩翩贵公子,内心却不再有那一份侧帽风流的洒脱,有的只是沧桑满布的无奈,读着这样的集子,我的心里更增加了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我轻声吟诵着,渐渐视线模糊,眼泪却不知不觉间溢满眼眶。
“文惜——”一声亲切温和的呼唤从园门口传来,我一边匆忙擦掉眼角模糊视线的眼泪,一边抬头望去,看见一身崭新的暗蓝底色蟒袍黻褂侍卫服的容若站在小苑的月亮门外,显然一归来便直奔此处,未及换衣。他远远看见了我,呼唤道。
我急忙站起身,擦干眼角的泪痕,微笑着走了过去。
“公子万福。”我俯了俯身,施礼到。
“你应该叫我表哥,”容若故意以责怪的语气对我说。
我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了之。
“路上辛苦了吧?住在这里可习惯?京师不比江南,天气变化得快,早晚凉气袭人,可别受寒了。”他一连串的问话与关心一时间让我不知所措,我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仔细地望着他,一时竟无语。
容若看着我怔怔的眼神,被我望得不好意思,心觉自己唐突了,低首一笑,看见了我手里的词集。
“这……,”容若指着我手中的书,疑惑地说。
“哦,闲来无事,在小屋里拿来读的。表哥不会舍不得让人看吧?”我看着他疑惑又害羞的表情,禁不住逗他说。
“这个……当然不是。这是梁汾和天章兄替我编的拙集,只是还没有刊成。”容若谦虚地说。
“表哥心里很苦吧?”我望着他俊雅清秀而又隐有忧虑的脸,那张年轻的脸上有着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哀愁。
容若见我这么问他,怔怔地望着我,久久没有说话。尔后,他踱步走近园中石凳旁,轻轻坐下。
我转身走了过去,也在他身边的石凳坐下。
容若的眼睛望着月亮门外,若有所思。许久,他对我说:“是无奈。人生有太多的无可奈何,情何以堪呢?我与拙襟少年夫妻,恩爱有加,可老天偏偏让她十九岁大好年华撒手西归。我不愿与满族贵胄,纨绔子弟为伍,可偏偏相识的江南士子友人又命运坎坷,仕途多舛。我向往闲云野鹤,赋诗唱和的悠然生活,却偏偏又身为阿玛的长子,皇上的侍卫,要背负家国重任。人生一世,总由不得自己呀!”容若叹息一声,眼中的凝重越发地深沉。
我听着这一切,容若的种种苦恼,只因他太多情,无论是对爱人、友人、亲人都用情太深,不能自拔。在他的身上我总是能隐隐看到父亲的影子,父亲年轻时也曾经踌躇满志,可是将近二十年的充军生崖,塞外孤寒,也会渐渐消磨他的豪情壮志吧?父亲痛失爱侣,仕途多舛,骨肉分离,是否对坎坷的人生也充满了那么多的无奈呢?
“《饮水词》……‘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我嘴间喃喃地道出了这两句禅语。
容若吃惊地望着我,眼中闪烁着诈逢知己的光芒,“我当初给这部集子取名,正是因为在《五灯会元》中看到的这两句禅语。‘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文惜,你如此兰心慧质,若谁得了你这红颜知己,岂不是人生幸事。只可惜……”容若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我苦笑一声,“只可惜我已嫁过人妇,并且害夫家家破人亡,不过是一碗红颜祸水罢了。”我自嘲又无不悲哀地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容若见我如此自贱,赶忙向我道歉,却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表哥,你不必如此紧张。文惜自己的命自己清楚,宿命轮回,无人能免的。”我又想起了师傅的话,安慰他道。
容若见我反过来安慰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生命苦短,要如何快乐地活着,我和他谁也说不清。
“沈家的事怪不得你,你也是身不由己,只是做了阿玛的一颗棋子罢了。”容若说起旧事,眼中有隐隐的惋惜,“倘若我早就遇见你,在你嫁入沈家之前,我绝对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可是……可是我见到你的那一刻你却已是沈怿的妻子,婉儿的嫂子了。”他无可奈何地说。
我听着这些话,不觉间又泪溢眼眶,紧紧地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前尘往事,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与他早就有过一面之缘,可他还是记不得我,就算容若早就知道我会嫁入沈家,可是面对自己的父亲,面对社稷,他又真的能阻止这一切发生吗?冥冥之中,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我望着他无限伤感的眼眸,情不自禁的对他说:“倘若我早就遇见过你,你会像疼惜婉儿一样对我吗?”说完之后,我认真地看着他。
容若没有想到我会这么问他,一时语塞,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半晌之后,他幽幽道来:“我对婉儿是一见钟情,她长得太像我去世的妻子了,”他怔怔地望着前方,仿佛陷入了回忆,他嘴角带着微笑,似乎看见了婉儿盈盈带笑的姣颜,随后,他回过头望着我,“文惜,不管我们何时遇见,你是我表妹,我当然会疼惜你的。”
我看着他充满爱怜的眼神,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心里充满了苦涩,而嘴角却努力牵动微笑,容若啊,倘若我不是你的表妹呢?而这一句话,我始终没有问出口,我只好对他说:“婉儿……我已经将她安顿在江苏松陵她的故乡了。婉儿如今一人无依无靠,你尽快接她上京吧。”
容若感激地望着我,轻轻地握住了我放在石桌上的手。
岁月如梭,转眼间已是艳阳提夏,明相府也已是一派绿意盎然,蝉鸣鸟噪的盛夏之景。我在学士府客居已经月余,每日于“沁竹小苑”清坐看书,打坐读经,求得心中安静,消解尘缘业障,倒也怡然自得。
容若只要不去宫中入值,便会与江南士子友人于西花园的渌水亭中把酒言欢,赋诗弹词。因为时值康熙朝首开“博学鸿儒科”,阳羡词派宗主陈维菘,无锡诗人严绳孙,浙江秀水词人朱彝尊,浙江慈溪诗人姜宸英,许多江南有名才子纷纷入京,这些人都是容若的故交旧识,容若与他们性情相投,虽然年龄差距甚殊,可也相交甚欢。悠悠碧水池边渌水亭中,常常能听见欢声笑语,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容若的内心才是舒畅解脱的。晚膳过后之时,容若有时会来“沁竹小苑”小坐,和我谈谈心,聊聊他的诗词,说说人世苦忧,我知道,他是怕我独自一人客居他乡,孤独寂寞。可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划过,我的内心却更多地增添的是焦虑,明相不知有没有向皇上提起放我父亲南归的请求,如此这般,父亲何时才能脱离苦海,我何时才能全身而退呢?而这些,我却不能向容若提起,直到现在,他还以为我是他的远房表妹,却不知我的真实身份。
一日,我漫步于府中林荫小道,树荫纳凉,虫鸟低鸣,我独自想着心事,却迎面撞见了匆匆往府门外方向去的明珠大人。
我躬身施礼,向他问安:“中堂大人万福。”
“哦,怡心姑娘啊——”明相表情严肃而紧张。
“中堂大人,怡心冒昧了,敢问可有我父亲南归的音信?”我心想捡日不如撞日,明相平时公务繁忙,我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他,索性现在向他问起了父亲的事。
“这个?……怡心姑娘,而今吴三桂在衡州病死了,他孙子吴世璠继位,改元洪化,退兵云贵。皇上准备扫清这帮余孽,正在加紧部署,无暇……这个,老夫此刻有急务,再说再说——”明相匆匆忙忙朝前走去。
我满脸疑惑,心中充满了失望,如此拖下去,何时才能候得父亲南归?
“对了,怡心姑娘,府里此刻来了贵客。你先回‘沁竹小苑’吧。”明相走出丈许之后,突然转过头对我说。
我满脸不解,只好点头答应,心里暗暗思量:“贵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