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月下,那是属于谁的一世繁华?我们的指尖,终究是染了颜色的浮夸。你在我的记忆里,一如往昔,我在你的回忆里,还有没有一席之地?我们的时光,已然翩然轻擦,是不是也会变成,那些苦海无涯?
——任良
任良一一认真地听江心月与江明朗对他如数家珍地说关于江浸月的过往,那些,遥远的,没有他参与的过往。
原来,喜悦之后,会掺杂着别人听不出来的酸涩。
好不容易兄妹二人才放过任良,任良一人独自走过一处庭院。只是觉得熟悉,他定睛一看,这不是上次来过的江浸月的院子吗?
任良意欲转身离去,江浸月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任公子,请留步。”
不知江浸月何时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任良只好低身做了个揖,“江小姐。”
江浸月走到任良身边,凄然地笑了笑,“任公子,我是不是很过分?这样的我,已经不是你印象里面的那个人了吧?不过没关系,我们之间,都是错误,也就不需要所谓的祝福。”
看到江浸月眼里的愧疚,任良刚要开口说话,江浸月又低低地道,“任公子,一念之间,不过恍然如梦。谢谢你,愿意帮我。”
说着江浸月深深地做了个万福,任良顺其自然地伸手托住江浸月的胳膊。“江小姐,我也不过是想帮你。你放心,等王大哥一回来,我就……”
任良的话还没说完,青月在远处扬声道,“任公子,任夫人说你们要回府了。”末了又加了一句,“不知你可见到了小姐?”
江浸月听了只好错过任良走出去,“青月,我在这。”
青月如释重负地拍拍胸口,“小姐,我一眨眼就没看到你。你怎的回自己的院子里来了?快些随任公子一起去前厅吧。”
青月快速地走到江浸月身边,福了福,“任公子,你们先行一起过去吧。”
任良一路与江浸月并肩前往大厅,一时无话,气氛有些异样。任良只好找了话题,“不知江小姐回到自己的院子所为何事?”话一出口就觉得冒失。
江浸月却没有看任良,依旧往前走,“任公子,你肯娶我,是不是因为你娘的缘故?你娘适才与我说,我娘是她的青妹妹,而她,是我们的言姨母。”
任良张张最,江浸月接着说,“所以,你是我的良哥哥?”
听江浸月这般叫他,任良呆愣住,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以前玉儿拜年喜欢跟在他身后,可总是走得慢,跟不上他。那时他总是觉得玉儿定然会赶上来,可每次玉儿跟不上了便会停在原地甜甜地带了笑,叫着他“良哥哥”。
他就会回头朝跟不上来的玉儿叫一声,“玉儿妹妹”,直到玉儿妹妹把自己的小手递到他手里,两人才一起往前走去。如今,江浸月居然也叫了他一声“良哥哥”,却不似玉儿妹妹的熟悉甜美,反而听着有一些依赖。
江浸月突然俏丽地笑道,“任公子,可惜我不能叫你良哥哥。我已经有一个良哥哥了,况且你也不是我的良哥哥。”
两三句话把任良听得云里雾里,也只是温润地对江浸月笑道,“江小姐说笑了。”两人才朝前继续走去,背影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一样地落寞,与遥远。
任夫人突然想要步行回任府,任良只好与芝兰姑姑陪着,让下人先行回去。集市很热闹,任夫人也不觉得拥挤,芝兰姑姑和任良只好左右地扶着。
站在街角处的颜如玉不过一个抬头,便看到了任良三人一路走来。
这时桃红从药铺走出来,看到颜如玉一脸的失魂落魄,“玉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不如我扶你进去看看大夫吧,给妈妈的药已经抓好了。可别回头妈妈好了,你却病了。”
颜如玉只是摇头,任伯母和兰姨还是那个样子,眉眼慈善。随即移眼看到任良,恍了神,嘴里低喃,“良哥哥,真的是你吗?”
桃红只能推了推颜如玉,颜如玉才回过神来,“桃红,你可认得前面的那些人?”
桃红看过去,“那不就是任夫人和任公子任良吗?那位姑姑是任夫人身边的芝兰姑姑,随新任的任知府任民育一同来上任的啊。玉小姐你很少出门,自然是认不得的。刚才我听药铺老板说今日他们到江府去提亲了,要娶江府大小姐呢!”
颜如玉还是去看任良他们的方向,低声道,“认识,我怎会不认识?”
意识到桃红说的话,颜如玉追问了句,“你说的是江府的大小姐江浸月?良哥哥要娶亲了?”
颜如玉几句话惹得桃红摸不着头脑,只好晃了晃颜如玉,“小姐,你怎么了?你可别吓我。”
颜如玉回过神来,苦笑着摇头,“我们快回去吧,晚了就误了妈妈喝药的时辰了。”桃红才急忙跟上颜如玉一同往天清楼去。
妈妈克制地咳嗽了几声,用手掩了嘴,见到颜如玉进来吃力地起身靠在床边,“如玉,你回来了。”
颜如玉急忙过去把药放下,扶了妈妈坐好,“妈妈你这是做什么,还在病里头,怎的可以如此劳累。我这就扶你喝药,喝过药你好好歇息,病自然就好了。”
妈妈又轻轻地咳了咳,依言喝了药,安静地躺下去,“如玉,恐怕公子不多时就会吩咐我们再做其他的大事了。我们倒是无所谓,只是如玉你,对公子如此死心塌地,而公子却视而不见。长此以往,我看着都替你难过。”
颜如玉笑了笑,把碗搁到旁边的案几上,“妈妈你多虑了。如玉知道自己的身份,我们这些人的存在只为了一个目的。如其他姐妹一般,身背家破人亡的仇恨,早就已经把那些不属于我们的未来抛却脑后了。至于公子,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叹了口气,妈妈闭上眼睛,颜如玉才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楼下是奢靡淫意之声。
颜如玉站到窗前,还有什么可以诉说?自从跟随风尘而沦落,假戏真做又有何不妥?只是公子,我对你,永远都是执着,舞榭歌台即使是一场梦,我也不想我们就到这里。
想到适才见到了任良,颜如玉眼里升起雾气,眼泪碎在了窗棂上。“离人心上秋,境花水中月。良哥哥,我们,不如就此相忘于人世间吧。”
过了晌午,青月带了几个人前往拿云绸庄取江浸月和自己成婚作用的绸缎。
自从王子青去了北地之后,王子矜就拿云绸庄和飘香楼两头跑,忙得不亦乐乎。
谁知彩衣不知从哪听到消息告诉了王子佩,本与其他小姐一起闲逛的王子佩火急火燎地赶往拿云绸庄,打算整治一番青月。
各家小姐见王子佩如此心急,当下跟了过去想要看热闹。青月正笑着与他人说话,没发觉身后来势汹汹的王子佩一行。
王子佩远远看到青月伶俐的笑,更是生气,一把上前狠狠地拉过青月的胳膊,“我们的绸缎不卖给你!”
青月受了惊吓,看到来人是王子佩也只好忍气,“王小姐此话怎讲?拿云绸庄开门做生意,没理由不让我来买绸缎不是?”
只当青月是装模作样,王子佩顾不得身后那些小姐瞠目结舌的表情,“你少在这里给我装疯卖傻,今日我听说任公子去你们府上提亲了是吧?你别以为江浸月嫁给任公子,江府就可以咸鱼翻身了!”
青月身后的其他下人气不过要上前去理论一番,青月扬手制止,低身道,“王小姐言重了,任公子与我家小姐情投意合俨然一对璧人。青月不明白王小姐的意思,绸缎的银子我们已经付过了,恕不奉陪。”
看着青月抽身打算离去,王子佩再也忍不住,“青月你给我站住!你给我说清楚,江公子要娶的人竟然是你吗?江公子怎会看上你?”
青月一惊,其他小姐皆是一阵哗然。加上王子佩声音太大,引得过往的路人驻足观望,顿时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一时让青月觉得窘迫难当,刚要开口,王子佩却不给她机会,“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身份!竟然也想嫁给江公子为妻?本来江公子说好了娶的人是我,是不是因为你?就凭你,也配跟我相提并论?”
身后的李小姐插了话,“王小姐说的也是,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出身,也配和王小姐比?”
另一位小姐也搭了腔,“这可不?王府财力雄厚,王小姐天生丽质,与江公子才是一对。你倒好,瞎凑的是什么热闹?”
青月受了辱,怀里抱着的绸缎匹子被双手紧紧地抓着,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知要怎么答话。
拿云绸庄的伙计们眼见人越聚越多,碍着王子佩是小姐也只能干着急。王子佩听那么多人站在她这边为她说话,气焰更加嚣张。
在远处见到青月被王子佩欺负了,江明朗心里不舒服。要不是姐姐说让他过来接青月,她岂不是要受更大的侮辱了?
顾不得许多拨开人群上了前去,江明朗一把拉过青月掩到自己身后,大声斥责王子佩,“王小姐,你这是做什么?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就可以随意地欺负人了吗?”
青月被江明朗一把拉过,泪水忍着才不落下来。江明朗紧紧地握着青月的左手,青月右手紧紧握着上好的宝石绿绸缎。
见江明朗为青月出头,围观的有人偷笑出了声。王子佩气愤地伸出手指着江明朗身后的青月,“江公子,你来了正好。我要你亲口跟我说,你要娶的人不是她!”
江明朗握着青月的手加重了些力道,“王小姐,想必你记错了。我江明朗要娶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青月。”
听江明朗在这样多人面前说要娶自己,青月忍了许久的泪终于泫然落下,低低地叫了声“公子。”
回头对青月弯了弯眉眼,江明朗的姿态极其好看,“青月,你别怕。有我在。”
听了这话,王子佩当下恼羞成怒,“我不信,你说谎。你明明与我说过要娶的人是我,为何会变成她?”
身后的一众小姐和民众唏嘘一番,人群骚动起来,打算纷纷地退走。
江明朗见势大声喊道,“各位父老乡亲先不要急着离开,我江明朗今日对全扬州城民宣布——我,江明朗很快便要迎娶青月做我的妻子。届时定当一一邀请各位前来喝杯喜酒,希望各位能够赏个面子前来参加我们的婚宴。”
听江明朗说了这番话,不只是青月吓了一跳,就连江府的家丁也掩嘴偷笑。
围观民众刚刚还被王子佩的话唬得惊甫未定,这会听了江明朗的话才高兴起来,有人忍不住说道,“一定,一定。”其他人纷纷附和,听得王子佩羞愤难当。
王子佩夺步上前想要掌掴青月,江明朗却把青月牢牢地掩护在身后轻巧躲过。
王子佩扑了个空,踉跄几步,险些摔倒。江明朗也不扶她,彩衣慌忙上前扶了王子佩,“小姐你没事吧?”
谁知王子佩却一把甩过彩衣的手,大声喊了句,“走开!”彩衣诺诺地道了声是,却不敢不放手。
从飘香楼赶来的王子矜看到了这一幕,也不清楚事情的经过,见到王子佩倒在地上,急忙心疼地过去搀扶。
王子佩见是王子矜来了,倒在王子矜怀里哭哭啼啼地喊了句,“二哥。”
彩衣大了胆子,与王子矜一同扶起王子佩,“好了,好了。子佩不哭,告诉二哥,谁欺负你了?”
彩衣慌忙答道,“回二公子,还不是青月这下贱胚子不知好歹,惹了小姐生气。”彩衣口不择言,就连隐忍的青月听了也忍不住了。
江明朗笑着摇摇头,“王兄来了正好,管好你家的狗,不要让她出来乱咬人。至于你妹妹,是她自己不小心扑空摔倒。再说你妹妹欺负青月在先,出言不逊在后,我们大人大量就不与你们计较了。先行告辞。”
江明朗不等王子矜答话就拉过青月一同离去,其他家丁偷了笑看了看杏目圆瞪的王子佩一一跟上。
众人见好戏散了场连忙逃了走,连随王子佩来的各家小姐也悻悻地道了别匆匆离去。只剩王子矜哄着王子佩走进拿云绸庄,“二哥,江明朗他们欺人太甚!”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对江明朗的称呼已然换了,语气里满是恨意。
王子矜安抚着王子佩,刚才只忙着安抚王子佩也来不及为她出头,“子佩别气,不过一个江明朗而已。我们子佩千好万好,怎是一个丫鬟可以比得了的?子佩莫气,二哥定为你出这口恶气可好?”
王子矜轻言软语地抚慰王子佩,心里默想。既然你们江府欺人太甚,就不要怪我王子矜不择手段了。
是夜,王夫人听了彩衣的回话,气得牙痒痒。不等彩衣说完,狠命地打了彩衣一巴掌,“混账东西!你是怎么伺候小姐的?连小姐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出头?”
王子矜走到门外,知道王夫人又把气撒在了别人身上,只好进去低身说道,“娘,不要动怒。今日之事是我不好,没有来得及去拿云绸庄才让子佩受了气。”
见是王子矜进来更是生气,王夫人一脚踢了彩衣,“快给我滚。”
彩衣虽然吃痛也不敢埋怨,忙不迭地出了大厅。“你也知道自己无能了?要不是你平日里教坏了子佩,由着子佩胡来,今日会出这样的丑?我看子佩如此肯定江明朗会娶她,你也出了不少力吧?还真是难为你了,要忙着王府的生意,还要忙着蛊惑人心。”
王子矜攥着拳头,尽管王夫人话语刻薄,言辞针对,面上却是带了笑,“娘说的是,让娘如此费心了,是我不好。不该由着子佩到处乱跑,任由着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王子矜低着头也看不到脸上的表情,王夫人随即抓过一盏茶,朝王子矜扔了过去。
王子矜也不闪不躲,茶杯刚好不偏不倚地击中左胸膛,然后又掉落到地上,碎开了花。
茶水滚烫,浸湿了王子矜胸前的衣襟。王子衿哼都不哼一声,只听见王夫人大喊,“滚,你给我滚!”
王子矜勾起嘴角躬身道了声,“是,娘。”就背影决绝地走出大厅。
半路不知想起了什么,王子矜又折身回去,低低道,“孩儿忘了跟您说,大哥在北地成亲了。”
王夫人听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带得椅套滑落,“你说什么?青儿成亲了?何时?与谁?”
王子矜冷笑道,“娘可真是关心则乱,完全不似刚才对孩儿的怒气冲冲。”
王夫人却接着道,“你快跟我说,是哪家的姑娘?”只要不是江浸月,王夫人该是不计较王子青与谁成亲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王子矜竟然觉得王夫人的语气温和了许多,就如同慈母一般,“大哥在塞外立了战功,王爷特意赐了一名蒙古的远亲表妹与大哥成婚。这个月初六已经办了亲事,娘自然是见不到的。”
仅是把话说完王子矜即刻转身离去,徒留王夫人在烛光摇曳里黯然垂泪。
一人站在高高的阁楼上,王子佩低眼看着黑乎乎的湖水里的倒影,摇曳着。
王子佩本是倚在楼柱边,心里感伤。江明朗,我的笑,你怎的从来不在乎?她的身份地位,样貌才华,哪一点,足以与你匹配?
忽然同想到什么大事一般,王子佩走到前阁,双手环着嘴大声呼喊,“我得不到的东西,想来也轮不到别人拥有!江明朗,就算我眼角流连着对你不尽的依恋,我也要跟自己说,我不爱你了!从这一刻起,我王子佩再也不会爱江明朗了!江明朗,我要让你用一生的悔恨为我曾经失去的尊严陪葬!”
喊了一通王子佩觉得累了,瘫坐在阁楼上,嘴里低喃着,“江明朗,不是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吗?我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呵护,怎的一到了你这里,就变得一文不值?我的一生,这般耀眼与顺利,怎可以,因为一个你,便颠覆了原来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模样。”
停了一会,王子佩挪到护栏处,一下靠在上面,“这个世上上没有爱不好,好似他们给我的爱,这样满,这样绚烂。我却不知道,爱一个人,原来如此辛苦。原来太爱了,反而会令人更失望。江明朗,青月,你们记住。这是你们欠我的,我王子佩必定会一一讨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