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所言,时光仿佛是一张信纸,可把你我隔在人间的两边。你写的字字依恋,我会看得心都沦陷。而爱,却已经辜负在了那一日。
——王子矜
天越来越冷,江府庭院里的树木有些已经凋零,好在江南多是常绿乔木,因此也不会显得过于萧瑟。
尽管如此,一向畏寒的江浸月也是不愿意出门。北风来袭的气势,即使不是来势汹汹,也大有凉寒刺骨的意味。
可今日是任夫人邀约了她午时一同看戏,江浸月也不好推辞。准备时江浸月里里外外地穿了许多,围了毛茸茸的玛瑙绿护脖。幸好她本就极瘦,尽管穿得有些多,也不觉得臃肿不堪。
江浸月赶到戏楼一看,任夫人已经端坐在那了。惹得江浸月一阵紧张,想到申时王子矜说在二十四桥相见,有要事相商,心里更是打起了鼓。
她疾步上前,低身万福行礼,“任夫人安好,让任夫人久等,真是月儿的不是。“
见是江浸月来了,任夫人起身去扶,慈爱地笑了笑,“月儿,你来了就好,什么是与不是的。别总是任夫人的叫着,听着生疏。你该是要叫我言姨母,这样听着也亲近些。”
一旁的芝兰姑姑也笑了笑,“是啊,江小姐,你还是叫的这样生疏,怕是今日的戏小姐也看不进去了。”
江浸月只好改口唤了一声,“言姨母”,任夫人才作罢,拉着江浸月到桌前坐好。
桌上摆了一盆黄色菊花,颜色鲜艳,傲雪迎霜,倒是少了一丝别的花卉独有的娇艳。桌上还有些瓜子和糖果之类的零嘴,芝兰姑姑还烹着一壶冒着热气的茶。
单单是闻壶嘴冒出来的热气,江浸月便明了这该是上好的著名历史名茶——黄茶之一君山银针茶,知道此茶也是极其难得的。
任夫人见江浸月在看茶气出神,缓缓道,“这上好的君山银针茶是于清明前三四日开采,且要以春茶首轮嫩芽制作,必须挑选肥壮、多毫、极短的嫩芽。经拣选后,以大小匀齐的壮芽制作银针。其制作工序极为复杂,分为杀青、摊凉、初烘、复摊凉、初包、复烘、再包、焙干八道精细的工序。这样制作出来的茶泡出的茶,才口感极佳。”
芝兰姑姑为江浸月倒过一杯,江浸月从外面进来本就觉得冷,现下手里握着如此暖烫的茶水,只觉得极为舒服和熨帖。“多谢芝兰姑姑。言姨母晓得这样清楚,那我可要好好地品尝一番了。”
可芝兰姑姑却不愿意了,放下茶壶笑着出言道,“江小姐,你这样叫我,我也不答应了。你得随了公子唤我为兰姨,现今叫得熟稔了,也省的以后嫁过去一时改不了口。”
任夫人好笑地看着芝兰姑姑,摇摇头,“芝兰,这样的便宜你也要占了去。不过月儿以后也要唤我为娘,我便不计较她现下叫你兰姨了。”
芝兰姑姑这才笑了笑,“小姐莫不是取笑我?只准江小姐喊你言姨母,便不让我也沾沾光了不成?”
喝过了茶,任夫人放下茶杯道,“是了,我是怕了你这张嘴了。月儿,你就依了她吧。要不然啊,怕是她又要把账算到我头上,我可不能平白无故地背了这样的罪名。”
江浸月被惹了笑,也叫了芝兰姑姑一声,“兰姨”,芝兰姑姑才作罢。
说话的空当,台上已经演了戏。不是别的,正是元代杂剧家王实甫的《西厢记》。
芝兰姑姑与任夫人和江浸月同桌而坐,台上的戏子演得极好,惹得任夫人几欲垂泪。
江浸月平日里极少看戏,一来是极少能有空闲,二来也不感兴趣。虽不是很明白,江浸月也是一副乖顺的模样陪任夫人一起看着。
台上涂脂搽粉的戏子演到了《长亭送别》这一幕,那扮演崔莺莺的戏子声如珠玉,长袖飘舞。
戏子唱的是《端正好》的曲名——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江浸月虽不说博览群书,但也知道是化用于范仲淹的《苏幕遮》,原本的全词为——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少时读此词牌,江浸月只觉得一派秋风萧瑟。现今看了台上的崔莺莺送别张生,不知可是比她没来得及送王大哥远行还要痛侧心扉,难过不已?
戏子又接唱曲名《滚绣球》——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
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
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
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
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此恨谁知!
听及此江浸月忽然回首,便看到任夫人学了唱《一煞》: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
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
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任夫人一直跟唱到全曲收尾处的词——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
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这下江浸月再也忍不住,偷偷伸手迅速把眼角星点的泪光擦去。
任夫人倒是大方,姿势优雅地用手帕擦了泪,“让月儿见笑了,我着实被这对苦命鸳鸯牵动了。不知不觉地落了几滴泪,倒真是。”
芝兰姑姑也是哭了,但脸上一派清明,“江小姐有所不知,小姐最喜欢看的便是这《西厢记》。每看一次都要垂泪一次,可是不用人劝的。就连姑爷也说小姐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极少落泪,倒是一群无情戏子随意就可以把小姐惹哭了。”
任夫人无奈地摇摇头,“芝兰你尽知道揭我的短,赶明儿把你的嘴给缝起来,看你还如何取笑我。”
芝兰姑姑偷了笑,“小姐你试试看啊,看看有没有人同我一样肯揭你的短。”
江浸月只是笑,任夫人如此本性外露,也不过是因为把整个戏楼给包了场,没有别的外人,自然就没有平时人前的架子而已。
三人出了戏楼,江浸月道了别说是要去粉晴轩看看忙不忙。任夫人也不多问,与芝兰姑姑先走了。
直到再也瞧不见她们的身影,江浸月才转身往二十四桥走去。果然远远瞧见王子矜依坐在石栏上,低头玩弄手里的纸扇。
他青色的衣袂翻飞,鼓风作响,“江掌事终归还是来了。”
停在王子矜身后,江浸月明白王子矜也是习武之人,自然耳力敏锐,“既是王公子相邀,我如何敢不来?”
翻身下了石栏,王子矜回头眯眼斜看了一眼江浸月。见江浸月穿得极多,却依旧瑟瑟发抖。可看到他下了石栏,就兀自隐忍着不动了。
王子矜打量到江浸月的外罩是一件极厚的白色长对甲,只有几颗大的毛茸茸纽扣,一头秀发已用红色的缨丝绳束了起来,昭示着许嫁之身。
古时结发的意思不过是女子许嫁后,用缨丝绳来束著头发,直到成亲之时,才由新郎亲自从她头发上解下来。
看得王子矜勾了勾嘴角,“江掌事果真是恨嫁呢,这才提了亲没几日,就已经结发了。”
只当是王子矜喜欢逞口舌之快,江浸月自己也明白秀发上的红色缨丝绳的确极为显眼。青月说这是喜庆的颜色,就当拿来束发,这也是昭示了她是待嫁之身。
江浸月无法,只好还嘴回去,“不敢当,我再如何恨嫁也不及令妹半分。”
王子矜知道江浸月说的是前几日王子佩在拿云绸庄门前为难江明朗和青月事,不以为然地扯了一抹微笑,“哦,是吗?那还是我孤陋寡闻了,要不是听他们提起,我还以为江府公子真的要娶我妹妹了呢。没想到倒是任兄看上了江掌事,这才破坏了我妹妹的好姻缘。不过这也难怪。”
江浸月不满地瞪了眼王子矜,倒是惹得王子矜又笑了笑,“要是任兄亲眼瞧见江掌事如此失仪,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吧?啧啧,我真是担心任兄与江掌事成亲后的生活,是不是如这些日子一样掺了蜜一般。”
这话让江浸月有些生气,面上装得一派平静,“这就不劳王公子费心了,我们的事还没有轮到王公子替我们烦心。只是不知今日王公子相邀前来,所为何事?”
收起玩味的表情,王子矜转过身去不看江浸月仿佛要看穿他的眼神,“也没什么别的大事,不过是想要告诉你一声,不是只有你才大喜。大哥这个月初六已经成亲了,说来还真是巧了,江掌事下个月初六也是要嫁人了吧?你们二人倒真是心有灵犀,一个娶妻,一个嫁人,真真是相得益彰。”
江浸月只当是从王子矜嘴里说出的话也不是什么好话,却不知道是这样一个消息。
这个月初六?不就是她去讨要任公子的承诺那日吗?王大哥,我们果真是在同一日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幸福呢。可王大哥,你不是说过要我等你回来,娶我的吗?王大哥,我都还没有把你忘记,你怎的,就把我给忘了?你对我说过的话,果然是算不得数了。
知道王子矜定不会忽然与她说这些,江浸月只当是王子矜为了激怒自己,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当真?那可要恭喜了,烦请王公子替我祝贺一番才是。说我祝他们夫妻二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王子矜不由地嗤笑一声,“哦?江掌事说的可是真心话?才不过过了一段时日而已,哦,对了。严格说来,都还没有过了一个季节的吧?江掌事便全然忘了大哥,眉开眼笑地转投他人怀抱了?”
趁江浸月失神的空当,王子矜已经紧逼到跟前。江浸月猛地一抬头,终于气得失了隐忍的气度,扬手要向王子矜打去。
眼疾手快的王子矜一把抓住江浸月的皓腕,感受到江浸月的力气都倾注到手掌上了。
隔了几层衣服袖子,王子矜也还是觉得她的寒冷从骨子里冒了出来,连带语气也冷了好几分,“你放手。”
王子矜扯着嘴角,“我可是怕我放了手,江大小姐却来了个别的什么动作岂不是令我措手不及,那我岂不是要吃了大亏了?”
挣扎着想要挣脱王子矜的桎梏,江浸月嘴里也不饶人,“我看想让人不好过是你吧?你为何三番五次的非难于我?你好端端地与我说这些话做什么?不就是想要看我伤心难过吗?那你的如意算盘可就打错了,我与你大哥如何与你何干?再说,我不是已经跟你道了喜了?你还要这般纠缠不清是做什么?莫不是你要看着我为了你大哥的亲事恼得去跳河你才开心?你放开我,如此这般拉扯要是让人看见了,毁我清誉,让任公子误会了去,我唯你是问。”
听了这话王子矜还是不放手,觉得江浸月不伤心的表现定是为了糊弄自己。
往日里,江浸月与大哥这样好,连他看了,都觉得有些真。尽管劝了大哥不要动情,却不知道江浸月是不是真的动了心。
不然为何,王子矜看到眼前的江浸月装傻的模样,竟觉得有些可怜。
王子矜捏着江浸月的手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道,巴不得江浸月疼得哭出来才好。
江浸月咬着牙,吃痛地大声斥责,“王子矜,你别欺人太甚!若是今日你邀我前来,是为了告知我王大哥娶妻的事情,我现今已经知道了。请你放开,如若你再不放手,我可就要喊人了。”
王子矜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你叫吧。我倒是无所谓,只是怕别人看到了,也不过是说我素来如此,放浪形骸。我的名声倒是没什么,只是怕委屈了未来的任府少夫人你了。”
说着王子矜已经放开了江浸月,疼得江浸月直揉手腕,被王子矜的大手劲捏得淤青了一块。
怎的每一次她见到王子矜都没有好事,上一次是被王子矜看到了玉足,失了汉家女子的端庄。今日,又被王子矜一番戏弄。
越想越气,江浸月指着王子矜一番好说,“王公子,我唤你一句王公子是给王大哥面子。念在你是王大哥的弟弟,我也不好把对你的不满表现得太过明显。可你为何三番五次陷我于难堪,想来王公子还有那人寻开心的癖好?如若今日没别的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多谢你有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本想着,若是我嫁给任公子却独独留了王大哥一人念着我们逢场作戏的情分,也着实是一件烦心事。今日王公子给我带来如此一个好消息,倒真是让我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了。”
江浸月说完后竟也不在理王子矜愣在原地,转身就离开。走出了很远,只觉得一路上风声很大,吹得她眼睛发涩,差一些就流出眼泪来了。
揉揉眼睛,江浸月觉得脚也很麻。
她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一排人字形的大雁往南飞去,果然是真的快要入冬了。
江浸月保持着仰望的姿态,几不可闻地叹息。连江南也留不住你们了,那你们从北边飞来时,有没有看到王大哥?有没有,看到王大哥的夫人,该是如何的娇俏可人?才让王大哥忘记了,他与我之间的约定?这个无期之约,果真是骗人的。如若你一辈子不回来了,我是不是就等着你一世?王大哥,你是真的忘记了吧,那些我们一起说的话?
走到了粉晴轩门前,一如既往的门可罗雀。江浸月估摸着那些人还在观望着事情发展的态势吧。毕竟尘埃落定之后,才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因为要开门做生意,安伯立在柜台后面,时不时跺跺脚,搓搓手。想来是上了年纪,受不了长时间站着吹风。
江浸月急忙走进去,一众丫鬟道了声“大小姐”。江浸月挥了手才退下,“安伯,变天了,不是让您好生在家里呆着养身子莫要出门的?为何今日自己偷偷地跑了来?要是身子骨给累坏了,我可不能轻饶让你出府的那些人。”
安伯只好笑呵呵地随了江浸月走到后厅,炭火烧得正旺,“大小姐怎的就来了?不是与任夫人一起去看戏了?这样早就回了轩里,岂不是不尽兴?”
江浸月倒了杯热茶递给安伯,已然不是以前那些名贵茶水。不过是寻常的绿茶,不知偶尔喝是否也是口感极佳。“安伯,我们的戏早就看完了。我们又说了会话才我到了轩里来,不知道今日粉晴轩的生意如何?”
安伯却还是笑着,“大小姐也不必太过忧心,这情景也不是一时半会便可以缓过来。慢慢地就好了,不必操之过急。”
江浸月点头,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时青荷匆忙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大小姐,安管家,大事不好了。”
江浸月只当是青荷跑得急,倒是安伯说了句,“有话好好说,这样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也顾不上缓气,青荷奔到江浸月身边,“大小姐,不好了。后院的格桑花死了。”
青荷的话一说完,江浸月急得继续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格桑花怎的就死了?”
青荷抹了一把冷汗,心里虽是害怕却不是急慌慌的模样接着答话,“回小姐的话,今日申时林伯与别的香粉师在后院说是要研制别的花草香味。接着我给他们沏了茶端了点心暖暖身子,谁知李师傅便睁大了眼睛颤巍巍地指着院角里的格桑花喊了句‘不好了!’我们皆是一惊,回身看去,格桑花却瘫倒在地,花瓣也烧了!明明未时我还刚给格桑花浇了水,瞧着花还是怒放着的。不过过了一会而已,回身一看却死了。”
安伯只好与江浸月一同着急地前往后院,只留了几个丫鬟在轩里照看。若是别的什么花倒也罢了,偏偏是这一株八瓣花瓣的格桑花。
这株格桑花在粉晴轩的后院养了好些年,在江浸月爹娘去世那年突然就不开花了。
那时江明朗着实难过了许久,安伯却坚持说再好好地栽培着,说不定又会再开花了。好不容易今年才又开了花,怎的好端端的就死了?
这株格桑花是江浸月六岁时贪玩,缠了柳青青要来粉晴轩里玩耍。那日恰好有位僧人来到粉晴轩门前,自称是来自乌思藏(今西藏),希望可以化缘。
柳青青生性善良,自然是没有拒绝。僧人瞧着粉晴轩上下富贵,临离开时便把格桑花的种子赠予在店里帮忙打点的柳青青。
僧人对柳青青道,“阿弥陀佛,女施主。这格桑花是由你们的舌人(即古时候的翻译)由我们藏语的‘格桑梅朵’译过来,其花朵色彩艳丽且多色。我今日把种子送给女施主,希望好心的女施主可以让格桑花在中原也能盛放。女施主必定知道,在佛门中,莲花是佛门的象征花,格桑花便是佛门的信物花。”
那时江浸月仗着自己小,依依不舍地拉着僧人的袍子,央求他再多说些关于格桑花的故事。